第10章 开端
更深露重,炎帝屋舍。
陶碗里燃着羊脂油,点一盏残灯如豆,樟树叶冒着微暗的火星,清香扑鼻,烟气袅袅无黑灰。
烈山氏重臣十余人,悉数到场,神情困惑。
守在屋外头的纪大罴打了个哈欠,遐想起几日前见过的娇俏小织娘,逐渐精神起来。
秦穆拉过蒲席坐下,询问道:“神农,何事召集我们?”
“诸位认为,如今的烈山氏,和有熊氏相比怎么样呢?”
姜榆罔环视众臣。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听得夜风呜咽,又有细碎秋雨卷入屋内,拂在脸上只觉得寒凉,一时间无人应答。
“有熊氏近年来稍微有些进步,百姓富足物产丰富,但是和我们烈山氏被九隅共同尊崇、受八方敬仰相比,依旧逊色一些。”
良久,还是姜钺清了清嗓子,斟酌着开口。
“如今的烈山氏,连祖先之地都已丢弃,狼狈出逃,还能称得上九隅共尊吗?”
姜榆罔佝偻着身子,将皮袄裹得更紧,神情黯然。
“初代帝神农,制作耒耜、锄头等农具,使得五谷生长,各种果实得以收获储存,又亲自尝遍百草,解除民众病患,九隅之地的百姓都心悦诚服......”
姜钺扳着指头,自豪地历数神农氏的光辉事迹。
“有熊氏精擅岐黄医术,民众无病无灾,五谷丰登,百业兴旺,早已后来居上。”
姜榆罔摇了摇头,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九隅之主,有德者居之。”
“帝神农之所以受民众拥戴为九隅共主,岂非正因其有大功大德于天下。”
秦穆深深注视着姜榆罔,轻声细语道。
“有德者居之......有德者居之......”
姜榆罔茫然地喃喃自语。
姜水畔族人惨死的渗血面孔仿佛化作狰狞的索命厉鬼,在脑中尖锐地嚎叫、哭泣、讥笑。
是呵,世人皆尊称他神农氏,唤他炎帝,视他为九隅之主。
尊敬他、信任他、爱戴他,可他又回报了什么呢?
大荒在他治下冲突迭起,兵戈连绵,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神农之名,炎帝之尊,只属于他那位布德四方、万民敬仰的祖先。
他从来不是神农。
他只是姜榆罔。
“我明白了。”
姜榆罔忽然长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佝偻的背挺得板直,血丝密布的浑浊眼瞳重现清澈明亮。
“噼啪噼啪......”
丰沛的雨水落得愈发猛烈,砸在山野、屋檐、田垄和晚归游人的蓑衣上,将一切洗刷得干净透亮。
......
霜月的初雪来的突然。
青松翠竹,苍山碧水,田间屋头,都落满厚重的一层白。
秦穆推开被积雪堵得艰涩的屋门,哈了一口热气,裹紧身上的羊皮袄子。
他用麻巾随意擦抹掉寒意,又喝了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便顶风冒雪往轩辕丘而去。
轩辕丘深埋在苍茫群山环抱中,像卧伏在莽原上气势磅礴的黄龙。
丘顶云雾缭绕,矗立着数丈高的夯土筑台。
中设方形祭案,置着大鼎三尊,内盛牛、羊、豕三牲之肉,又有象征天圆地方的祭祀礼器玉璧、玉琮。
两大部落重臣、战士、观礼部民皆身着盛装,仪态庄严。
连片的首昂角耸、身健蹄硕的烈山氏图腾牛旗,和雄壮如岳、仰天咆哮的有熊氏图腾熊旗,迎风招展。
巫咸头戴鹿角插羽高冠,身着漆黑巫袍,净手洁面,恭敬捧起茎干笔直、色泽苍青的蓍草。
“天地神明,山川灵祗,今炎黄会盟,咸以蓍草问卜,祈赐降兆,伏惟尚飨。”
梳理蓍草作两堆,每择取余,巫咸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声低沉婉转,似与神灵私语。
六变既成,巫咸凝视蓍草卦象,俄而,面微喜,再度躬身叩拜神明,并晓谕风后。
“卦,上吉。”
高额博冠的风后神情肃穆,高声宣唱。
“皇天赫赫,后土茫茫,今吾榆罔,率我部众,诚愿与有熊氏永缔同盟,若违此誓,姜水枯竭,连山崩颓,子孙绝继。”
姜榆罔率先面东登祭坛,仰天祈祷,声音洪亮深沉,言辞恳切。
他礼祭完毕,便轮到头戴旃冕、身着一袭威仪黄赤色绣袍的黄帝公孙轩辕拾级而上,立于祭台中央。
黄帝正欲宣读祭文,姜榆罔突然绕至他身前。
他微微一怔,便待发问。
“黄帝圣明,德被四方,吾愿率烈山氏全族,捐弃前嫌,臣于麾下,悉听调遣。”
姜榆罔蓦然以额触地,将象征炎帝权柄的赭鞭高举过头顶,跪行稽首大礼。
秦穆、姜钺等烈山氏重臣,早受他事先嘱托。
众人恭敬地捧来盛满五谷、黏土、玉斧的四足方鼎,献于黄帝面前,以示交付烈山氏所有子民、土地、和甲士。
“定不辜负神农所托。”
黄帝顿时神情肃穆,庄严承诺。
他珍重地捻起粟米,放入口中咀嚼,又举起玉斧挥舞一下,再放回方鼎,最后,缓缓亲吻过厚重的泥土。
姜钺忍不住别过头,竭力掩盖眼角的一丝晶莹。
这位忠心耿耿、殚精竭虑的炎帝重臣知道,九隅共主的荣光和骄傲,从这一刻起,永远离开了烈山氏。
“天地神明,鉴照吾心。”
“伏羲有蟜后嗣,今日举盟而一,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永不相背,唯祈大荒,风调雨顺,永世昌盛。”
完成受民受疆的仪式,黄帝转过身,面朝祭台,稽首礼拜天地四方神祗,神情庄重虔诚。
在旁见证的秦穆,即便两世为人,加叠在一起已算百岁高龄,依旧忍不住眼眶湿热,潸然泪下。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一幕的意义。
炎黄同盟,百川归流,一个雄踞东方五千年、疆域绵延万里、昌盛不绝的伟大民族,自此开端。
此时此刻,他早已忘记身在副本试炼,只沉浸在那种骄傲、欣喜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渐渐地,原本站列两侧、泾渭分明的烈山氏和有熊氏族人,迈开步伐,交融在一起,再也无分彼此。
姜钺和大鸿两个按耐不住的大将,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揽腰扭臂掐起架来,周围聚拢着叫好助威的战士们。
调皮的烈山氏小孩揪着风后精心打理过的灰白髯须,咯咯大笑。
秦穆第一次在那张不怒自威的铁面上,看到揉织着无奈和宠溺的复杂神色。
纪大罴则终于瞄准机会,钻入粉白黛绿的织娘们中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桃木簪。
“大个子,你看上了哪个女娇娃?”
豆蔻少女们并无后世女娘的羞涩,嘻嘻哈哈地争相问他。
其中大胆的,青葱玉手直接抚摸上纪大罴汗津津的壮硕胸膛。
倒让这位在刀光剑影的战阵中也毫无惧色的汉子,羞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