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花开并蒂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有了这次机会，阿杏、樊主事、苏末末相聊甚欢。樊主事也好奇养在深宫里的苏末末，缘何也如此率性跳脱，行话连篇，苏末末一时得意，哈哈大笑，“小爷我偶尔也会溜号出来，不然我怎么能活到现在这个年头还有命出来！茶肆酒楼瓦舍我可去得多了！”这一席话顺进顾春生的耳朵里，顾春生两颊青筋跳动，樊主事看向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同情，内心期望他自求多福。
袁主管建议就近庄上歇息，下午可以去其他的茶场里逛逛。茶庄的活都是一年四季的事，自然东西都是现成的。一行人又热热闹闹地到了庄上，袁主管把茶叶交给手下人，吩咐了几句。阿杏自是拾掇了一番，苏末末和顾春生、樊主事还有袁主管一起去茶室煮茶了。
既然赢了，苏末末就理所当然地向袁主管讨要奖励，袁主管倒是便宜从事，拿了一个黑色透着闪闪亮光的丝绒盒子出来，附带晚上的酒席。
苏末末左右手交替扔着那个丝绒盒，“袁主管，你这也太小气了吧，这个茶顾大少主那里可不少，拿这个出来几个意思啊！”
袁主管嘻嘻一笑，“这个可是顾大少主亲自做的茶，这个茶叶一年也就六罐，两罐上次给大少主送去了，两罐给府上留着了，余下就这两罐。”
樊主事扬着脖子瞅了瞅，“你这两罐还是我代劳吧，她用不上！”苏末末灵敏地闻到了紧缺的宝贵，赶紧抱在胸前：
“怎么用不上！你愿赌服输别惦记啊！”
顾春生瞟了一眼也不紧不慢地说：“苏末末，你是用不上！”
苏末末、阿杏一齐更加好奇地看向顾春生，这里面明显话里有话。
苏末末这回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有什么茶叶是我不能用的？”
顾春生叹了口气，那你就打开看看嘛。
苏末末很是好奇，但被顾春生这样搅合后，又拿不定主意了。樊主事悄悄转过去，乘苏末末不小心就抢下了苏末末手里的盒子，苏末末没想到这一招，原地愣住，就眼睁睁看着那茶罐子在樊主事手里华丽转身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两个小罐。扬给苏末末看。
苏末末一看愣住了，“早秋红玉？那个，衬茶？”
樊主事那个笑就变得意味深长：“苏姑娘见多识广，早秋红玉也认识？”
苏末末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得转向顾春生求救。
“哈哈哈，顾大少主，顾大少主对苏姑娘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顾春生看着满脸糊涂的苏末末，用眼睛拿了拿樊主事，樊主事就略略收敛了。
袁主管嘻嘻一笑，“还是我来给姑娘介绍吧。这个早秋红玉和十八早是一对婚茶，早秋红玉是下聘用茶，十八早是婚礼用茶。整个顾家统共三对茶，是顾大少主去年春天做的茶，前两对茶都有了下落了，只剩这一对了，是不是弥足珍贵？”
苏末末有点疑惑，转头看向顾春生：“这真的都是你做的？不过，这个包装好像和你给我的不一样啊？”樊主事、袁主管就像是嗅到什么特殊的意味，齐齐盯着顾春生。
顾春生内心叹气，他怎么不知道这两货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不过是想探听他和苏末末的关系到底是到哪一步了。但让他们知道也未尝不可啊，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顾春生当下吟哦了一下，看了看罐子，“是有点不一样，我给你喝的是金丝银线，留在府里的是富贵添香，这个是花开并蒂！”
樊主事和袁总管还有阿杏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个茶也是随便就能喝的，不是留着下聘用的？”或者，樊主事打量着苏末末和顾春生，“苏末末，你都喝了我顾大少主的聘茶了，是不是……”
苏末末蓦地想起茶室里温香那一幕，脸上突然绯红，涨着脸竖着眉“你别瞎说！”
顾春生斜乜了一下，难得附和苏末末，“不过是两道茶，有什么值得讲究的！喝茶就是喝茶！别无事生非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末末得意地冲着樊主事扬扬脸，想起那个花开并蒂，又赶紧去樊主事手里抢下来装好，“这可是我赢来的！”转头跟袁主管做了个道谢的姿势，跟在顾春生后面走了。
苏末末一路小跑跟上顾春生，顾春生脚步一顿，“你不喝茶跟着我干什么？”苏末末可顾不上去体察顾大少主的情绪，
干脆利落地说：“教我做茶！”
顾春生回答得也很爽快，“茶的事，去找袁主管！”
苏末末生怕顾春生拔腿就走，赶紧拽着他的衣服，“你会做，你教我！”
顾春生对苏末末突然的勇气有加很是赏识，上下一打量，“摘了几斤茶叶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是谁都能做我顾春生的弟子！”
苏末末牙一咬，“说条件！”
顾春生突然就笑了，还从来没有人和他这么直白地谈条件。他低下头，对她一笑：“如果是你，其实，也简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绝不能半途而废！”
苏末末有点不相信，刚才说得千般磨难，不过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嘛！这个多容易！“我答应你！”
缓兵之计嘛，用用何妨，她可不相信，顾春生会对她下手，顾春生对她好还来不及呢！对她好吗，她心里一顿，但当下可不是思量这个的时候。她立刻就抛开了这个问题。
“那走吧！”顾春生招呼她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是，去哪里？”“茶坊！”
苏末末跟着顾春生走出厢房，再穿过长长的弄堂，来到一个好大的露台前，有些茶叶已经晾在露台上了。
苏末末跟着顾春生走近过去细看，“这就是我们早上摘的茶叶？”
“嗯！”
顾春生伸手看了看露台上的晾盘标贴，苏末末凑过头去，竟然是姓名标贴，写着苏姑娘呢。她跑到另一边去看了看，果然也有，写着阿杏的名字。
顾春生闪了闪眼睛，“你摘的比阿杏多，所以，多的那盘茶叶自然是你摘的！”
苏末末吐吐舌头，顾大少主事事都要谋算比划，也不嫌累得慌！
顾春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即喝了我的聘茶，今天就教你做聘茶，算是给我补上。”随即，顾春生抓起几片茶叶片，翻了翻，闻了闻，递给苏末末。
“茶叶摘回来，先要在风口下摊开晾干，给茶叶降温，防止茶叶挤在一起，温度过高放熟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那茶叶，经过一番风晾，茶叶已经有些阴干了，似乎光泽和水分都要萎掉了一些。
顾春生说完，走进里间一个房间，他同里面干活的人交待了几句，又出来了。苏末末不紧不慢地跟上他，“风干湿度的茶叶，准备好开水杀青。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等水开就行了。”他递给苏末末一个竹篓，示意她把晾好的茶叶装进去。
“为什么要学做茶？”顾春生漫不经心地开口。
“会点本事总比不会好吧？”苏末末其实想起了胡兮兮说的技多傍身的神情，那个时候，她还在笑话胡兮兮呢。胡兮兮还说过，找顾春生教一招半招，可以绝杀茶坊女官好一阵子的。
“你若是说，以后做茶给我喝，我会比较开心！”顾春生扫了苏末末一眼，很明显，苏末末没有这个觉悟，但不妨她识时务地添上一句“以后也可以做茶给你喝。”说完抿嘴对着顾春生堆了个憨憨的笑。
“其实，我既然带你出来，即使你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我也会把你照顾好的。”顾春生对着苏末末貌似不经意地撩了一句，“你不需要忙着去学这个，学那个。”
苏末末一怔，没想到，顾春生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她以为，他一直在回避这个事。半晌，她轻轻地说，“我以前，锦衣玉食地过活，却活得不自在，现在，既然决心重来，又如愿得了这个机会，还是想自己努力试试看，看我自己可不可以开心点，看我自己能不能只靠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得自己努力，让自己配上我这个重来一次的机会。”
“今天看到你那么努力地摘茶叶，而且，做得那么好，比很多人做得都要好，我在想，也许，有些东西，是你比较擅长的。我若是阻拦，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努力！”
顾春生便没有再言语，苏末末也就静静地待着，她想，顾春生到底是打算成全她了。这个是她自己争取来的，但是顾春生突然的松口，让她其实有些疑惑。原因，竟然是这个。看来，还是自己需要成全自己。她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顾虑。
这时，烧水的嬷嬷已经把水提出来，顾春生把竹篓在露台上找了个能过滤的地方放平，示意苏末末站远点，顾春生接过开水，那水拧在顾春生的手里还轰鸣作响，顾春生便一鼓作气把开水快速浇捣到竹篓的茶叶上。那瞬间，茶叶便变得软哒哒的，柔弱地摊在竹篓里，嫩绿的汁液从竹篓下滤出来，顾春生拿过嬷嬷递过来的竹夹，上下翻动，那热气就慢慢弥散开，
空气里幽微出越来越浓的茶青味，很是清新。那原来看起来一竹篓的茶叶，也随即缩得只有几巴掌大薄薄的一层了。
“晾青、杀青之后，就是揉青了。”顾春生示意苏末末套上手套，把摊开的茶叶揉圆搓扁地来回倒腾。只不过，顾春生揉过的茶叶捏在一起就是一团，而苏末末松开手里的一团，那茶叶就随即散成了一堆。
顾春生接过来，“这个力道可不够。要把里面的汁液再揉出来，但又不能弄碎茶叶片。”苏末末原本想着把边上的那颗大石头滚过来支援一下自己柔弱的双手，听到顾春生接下来的话，只好作罢。
“或者，”顾春生欲言又止，却又狗尾续貂，“你可以尝试用用脚来揉！”苏末末仰起头，大惊小怪地看着顾春生，想看看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又动了调戏她的心思。
顾春生不觉莞尔，“你看，你又误会了吧，早知道我就不说了！”苏末末白了他一眼，继续龇牙咧嘴地下手，但手确实是用不上劲。这时，顾春生手里的茶叶随手一团，随手一扬，都是柔柔软软却很有劲道，真正做到了外柔内刚的。茶叶之间也不粘连，一枝就是一枝，利利落落清清爽爽的。
“没关系，以后你要做茶的时候，我帮你揉就好了！”顾春生接过苏末末手里的茶叶，代她揉搓完事。
最后的成品，就只剩下了顾春生手里两团茶叶。顾春生把揉好的茶叶放在竹篾编制的茶叶盘里晾开，依旧当风口晾着。
“这样晾干，就行了？”
“不能在太阳光里暴晒，只能阴干后慢慢干燥。“干燥以后，只能留下完整的一叶一芽，再把枯枝断叶拣择出来，最后的制成品还不够你今天下午得的那一小罐！”顾春生笑笑，“所以，你还要努力加油！”
“为什么只要完整的一叶一芽？不都一样嘛，就图个好看？”
“婚茶当然要图个好看，还要图个吉利啊，一叶一芽，不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喝茶的时候，是要看杯子里泡开的茶叶的形状的，图个平安吉祥！”
“竟然还有这个说法！”苏末末很是惊异，“你竟然也这般行家里手、知识颇丰！”。
“我自己要做这个婚茶，自然是要懂一点这些的！”顾春生不以为意。
“好了，等着晾干吧，不时来看看就好了。”顾春生示意苏末末洗手，苏末末看着自己的手，就这么一个时辰的工夫，手指都给染上了一层蜡纸般，要物化成一个茶枝了。苏末末觉得自己的手指今天算是居功至伟了，可惜，那手指并不经用，食指上的纹路都粗了一圈，有的还起了粉，食指头一触碰到也木木的钝痛。
顾春生扔给苏末末一个小瓶，“涂在手上！”苏末末心领神会，拧开看，有股子芙蓉的清香，又透着一股花的油香味。她抠出来涂满了整个十指，似乎如此就可以褪出那些被茶树叶上的蜡质侵扰。
这会儿，顾春生正冲洗干净用过的工具，清理了一下四周弥散的绿色汁液，整理好露台，洗洗手，脱下工衣，换回衣服，苏末末站在一旁等着顾春生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些，对于做茶，她许是接触到了一点皮毛，但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似乎连原先自以为的半点眉目的成算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苏末末捧着那盒花开并蒂，不时瞅瞅身边的顾春生，心里想，顾春生一遍一遍地去择捡这些完整的叶片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可也有心思，也有期待？
袁主管看他们回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樊主事打量着苏末末颜色和悦，面容得意，不禁凑近：“苏末末，我猜，顾大少主带你做茶去了！”
顾春生抬手拍了一下樊主事的手：“坐回去！”
樊主事只好哈哈呵呵退回自己位置，一边不甘心地继续嘟囔：“袁主管，我猜对了吧。只是，大少主这样卖力地教，苏末末这般刻苦地学，这样下去，苏末末要抢你饭碗了。”
袁主管呵呵一笑，“那也得大少主乐意、苏姑娘愿意才是。”
苏末末盯着樊主事左顾右盼，“樊主事近来是不是好事将近、喜上眉梢，春风得意、胜意正浓，要不要让我们也享一点普天同庆的福气，也算是沾沾樊主事的喜气了。”
樊主事向来嘴顺惯了，被苏末末一抢白有点原地发懵。
顾春生难得地扬扬眉，他抬头向樊主事，“四寸茶庄的初茶，就这几个暖早的山头才有。既然特意来采茶，就不要糟蹋了，叫阿杏过来，帮樊主事把茶叶给做了。”苏末末大概为情绪可恼，若是缓过劲来，以后可有他好受的。只是这两货越发熟络了，麻烦事怕也是不少，还是少聚在一起为妙。不然，一个苏末末就够自己受的了。
苏末末偷偷乐呵，琢磨着这樊主事可是被顾春生捡着软肋踩了，难不成，樊主事最不中意的便是做茶？
一时阿杏来了，樊主事便蔫蔫地跟着一道做茶去了。袁主管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去安排招待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末末一个人对着顾春生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心虚，这回，又在茶室，不觉这心虚又多了层意思。
只是茶床上的水这时候不早不晚地响起来，苏末末赶紧起身，顾春生对她的这份自觉还是满意的，不过，他的手伸在她前面，“还是我来吧！你这手，可是要缓几天了。”
经这一提醒，苏末末才觉得手指颇有些胀痛，不过，那个药膏的效果倒是不错。她这手喝茶也是有点尴尬，不如，“要不，我去看阿杏做茶去？”
顾春生有点不悦，“他们做他们的茶，你掺和啥？”
苏末末便只好心灰意冷地坐回来。一番搜肠刮肚后，开始没话找话：“你自己经常做茶吗？”
“今天几个茶山的茶都是我自己种的，有时间，我就自己做，没时间，就叫袁主管料理。”大概为了不让苏末末觉得自己在敷衍她，顾春生又补了句：“也只选几个季节的头茶，就几样品类做一些，所以几个固定的节气前后，会在这里待几天做茶。”
“那你平常喝的茶，哪些是自己做的？”苏末末饶有兴趣地问。
“袁主管上次送到茶庄上的？那多半是自己做的。”顾春生倒是有一说一。
“一个只喝自己做的茶的少主，大约，手下人会比较为难吧。”苏末末心里想。
顾春生继而呵呵一笑，“虽然我的茶也不是谁都能喝的，但我一般也做得不少，除了自己喝的，府里和袁主管那里都能分得一点。所以，他们不仅不会为难，反而庆幸自己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少主。茶庄要的不就是这个嘛！”
“但是，手艺的区别会这样大吗？同样的茶因着手艺就这么明显的差异？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其实你喜欢的，别人也不一定欣赏得来吧？”苏末末终于抖出心里很久的疑虑。
“你说得对，但凡事，你想得比别人周到，做得比别人精细，要求比别人高，能够过自己这一关，茶叶的品质怎么可能差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也都有自己不擅长的。在安排工事的时候，取长补短扬长避短就好了。比如我虽擅长做茶，但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也是消受不起的。比如，袁主管，他擅长茶庄上下协调打点，也能把雕花包装细活做得尽善尽美，但让他亲自去做茶叶，那也是明珠暗投，经不起折腾的。”
顾春生很少这么切身譬喻、循循善诱，至于苏末末明白多少，那就靠苏末末的悟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