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闱少女(四)
珠儿被这两句话唬得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她没想到独孤承徽调查了她的身世。
同时她也知道,独孤承徽说出这番话,不是吓唬她。
独孤承徽嘴里轻飘飘的一个指令,就是一座将他们郑家压得粉身碎骨的大山。
为了让独孤承徽消火,放过她的家人,珠儿放弃了挣扎。
英华听了小慧的陈述,又悔又气又急。
她让小慧照顾秾华,自己朝阁楼飞奔而去,却还是来晚一步。
等她赶到阁楼前,这里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群。
英华跌跌撞撞挤过人群,在一滩殷红的血液里,看到了坠楼而死的珠儿。
英华整个人僵住,梦游般走到血泊当中,抱起了支离破碎的珠儿。
珠儿跟普通的宫女不同,是作为公主陪读选拔入宫的。
大周风气较前朝开放,女儿也能读书习字。
皇帝也在后宫设立了教公主们读书的女学堂,又从五品以上的京城官员家里选拔适龄少女入宫,作为公主陪读。
这些陪读因出身官宦之家,身份比普通宫女更高,与其说是公主们的侍女,倒不如更像密友。
比起一般的官宦之女,这些做过公主陪读的女子,后来普遍嫁得更好。
被皇帝相中的,或被纳入后宫,或指婚给皇室子孙,嫁入天家,从此一步登天。
就算没被皇帝相中,自行聘嫁,凭借跟公主的交情,这些女子大多也能嫁得如意郎君。
就因为这些“福利”,官宦之家对选拔公主陪读趋之若鹜。
珠儿出身不好,不过是一个从五品官员家中的庶女,又没念多少书,送来参选只是碰运气。
英华偏偏选中了她。
只因她性格阳光开朗,毫无心计。
跟皇后斗智斗勇,几乎耗尽了英华的心力,她实在不愿意再费精力去提防身边人。
再者,英华平日装得道三不着两,跟珠儿这种傻大姐正好“物以类聚”。
她的眼光不错,珠儿性格泼辣,很讲义气,她了解英华处境之后,不但没有“卖主求荣”,投靠皇后,反而坚定地站在了英华这边,成了英华的心腹。
英华不止一次自嘲地提醒她:“珠儿,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
珠儿却十分满足:“怎么没好处?我能选上,八成是我娘烧的香管用了。
“公主,不瞒你说,自从我选上陪读,我家里可跟着沾了光,四邻八舍,亲戚朋友都羡慕得不得了。
“我爹还说呢,他当了一辈子官,见天子的次数还不如我多,我这才是光宗耀祖,我爹还说了,要让我进祠堂、上族谱。”
英华被她逗笑了。
那时候,她就暗下决心,将来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尽量给珠儿安排一个好归宿。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珠儿的知己之恩,珠儿先因她而死。
英华将珠儿紧紧搂抱在怀里,全身都在颤抖。
上一次,她这样绝望痛苦无助,还是哥哥去世时,如今,又来了……
哥哥告诉她,要委曲求全,可她步步退让,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欺辱。
她在意的人,还是一个个离她而去!
有人上前劝英华放手。还有人安慰英华,说是珠儿这个丫头痴傻,好好的,怎么想不开去跳楼呢?
英华目光逡巡,发现了站在楼上看好戏的独孤承徽。
她正在欣赏英华的痛苦。
她似乎很喜欢看着英华痛苦。
上一次是英华被独孤湛绑在床上羞辱。这一次是英华亲眼目睹心腹好友惨死。
“珠儿,你的魂灵尚未走远的话,就亲眼看着,我怎么为你报仇。”
英华将珠儿轻轻放下,起身朝独孤承徽走去。
独孤承徽看着表情木然的英华,还在幸灾乐祸:“公主殿下,你贵为天子之女,就该体恤御下,怎么还能逼死自己的侍女?”
“珠儿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杀了她?”英华问道。
独孤承徽夸张地叫道:“公主,你可别血口喷人,她明明是受不了你的虐待,才以死解脱的!”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英华又问。
独孤承徽微微惊诧。
她没想到英华会跟她撕破伪装,直接对峙。
既然英华开门见山,独孤承徽也不再伪装了。
“没有。”独孤承徽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那些作恶的人欺负别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他们看你不顺眼,那就足够了。
英华阴测测地笑起来:“你在家里不受宠吧?不然为什么都没人教你如何做人?不过,那也不要紧,我会教你。”
她这几句话戳到了独孤承徽的痛点,独孤承徽一巴掌朝英华扇过来:“你是什么东西——”
英华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冷如寒冰:“最重要的八个字,记清楚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随后,她甩开独孤承徽的手腕,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了下去!
“啊!”独孤承徽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自从被独孤湛欺负后,英华特意挑选了一根坚硬又锋利的簪子,就是在危机时刻防身用的。
她这一簪插下去,立即有温热的血液,像喷泉般泚出来,溅了她一脸。
“救人啊!啊!”独孤承徽起初还想挣扎反击,但很快就只剩惨叫。
她身边的侍女全都吓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冲上来救她。
然而英华像是疯了一样,力气大得惊人,变成了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
不管别人怎么撕扯,始终无法将两人分开。
独孤承徽的惨叫声也渐渐弱下去。
等到英华放开独孤承徽,众人不禁全部倒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满身鲜血淋漓,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她看向众人,大家被她的目光震慑,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英华放声大笑,笑声癫狂,吓得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都以为公主疯了。
等她走了,他们才敢上前查看独孤承徽的伤势。
独孤承徽浑身是血,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英华当然没疯。
自始至终,她都是清醒的。
只是,向独孤承徽扎下第一簪起,她就很清楚,她的前面只剩死路一条。
毕竟她杀了人,还是独孤丞相的女儿。
皇帝又不在京师,整个后宫都是皇后做主,落在她的手里,英华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更何况,只有她死了,才可能给阿崇和秾华留条活路,就像哥哥当年那样。
路过珠儿的尸体时,英华停顿片刻,很快就离开了。
珠儿,我为你报仇了,我们很快就见面,等着我。
她现在这模样,不能返回寝宫,会吓到秾华和小慧。
英华径直去了公主念书的书房。
此刻正是休假时期,书房里空无一人,连执勤当差的宫人都不在。
英华从容地沐浴更衣,写好遗书,静等天黑。
自从独孤湛闯进她在行宫的寝殿起,英华就总是疑心宫中的守卫也有漏洞,生怕他再闯入。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还真发现了漏洞。
原本她打算等皇帝回宫,向皇帝禀告,堵上这个漏洞。
没想到这漏洞成了她逃离后宫的通道。
如今整个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她躲过守卫的巡查,偷偷溜出后宫,来到了角楼。
她早为自己想好了身后事:她要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独孤氏对她犯下的罪行,她是被独孤氏逼死的。
英华原本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想不到自己会被人所救。
救她的那人,神态和气质还像极了她印象中的兄长。
那一晚,这个男人将她从角楼救下来,带她去弘文馆避寒。
弘文馆虽然能遮挡夜风,却挡不住凛冽秋寒。
英华衣衫单薄,很快便被冻得瑟瑟发抖。
男子察觉到英华的处境,他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只能将自己的官服脱下来,递给英华御寒。
“你要干什么!”
英华一看到男子解衣的动作,打了激灵,厉声质问。
她已经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面前这个陌生男人,并不是她想得发疯的兄长。
程岩诧异地看着少女,她神情惊惧,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大,解释道:
“我看姑娘衣衫单薄,想解衣为姑娘御寒,倘若姑娘不嫌弃——”
“不需要!”英华毫不领情,语气强势生硬,“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岩如实回道:“弘文馆的校书郎,程岩。”
“校书郎?”英华眼睛看向弘文馆内重重叠叠的书架,似乎这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继续质问道。
“此刻早已宫禁,你却依然滞留皇城中,是何企图?莫不是欲行不轨?”
程岩解释:“我因读书入迷,错过时间,被同僚们反锁在了弘文馆。”
英华继续警惕戒备地打量着程岩。
程岩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看,心里很不自在,也不知道是该解开官服呢,还是重新穿好?
沉吟片刻,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夜深天寒,姑娘,你——”
“不必!”英华冷冷地回绝了他,径直向那一排排书架走去。
等程岩穿戴妥当出来,少女正倚着书架,怔怔出神,喃喃自语:“读书有什么用呢?”
程岩觉得这少女满腹忧愁,整个人就像月光凝成的,美则美矣,却脆弱得像随时要碎成片。
再想到今夜她跳楼自杀的举动,不禁在心里叹气。
他虽不好打听他人的私事,可他也不愿意一条性命就此逝去,便缓声道: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有一种只活在白天的菌子,没有见过夜晚月亮的阴晴圆缺;
“有一种只活在夏天的蝉,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四季轮回变换;
“燕雀生活在蓬蒿之间,飞起来只能掠过桑榆的树梢,它们不知道大鹏鸟能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如果我们的寿命,只有一天那么长,读书能让我知道,太阳落山后,还会有皎洁明亮的月光;
“如果我们只能活一个夏天,读书能让我们看到春花烂漫,秋叶飘零,冬雪纷飞.......”
英华被他的话吸引,目光不知不觉移到他身上。
月光皎洁,照在他的脸上,他一身青袍,长身玉立,端正温润,整个人仿佛一竿挺秀遒劲的青竹。
倘若兄长能顺利长大,大概就是程岩这模样。
英华生硬的态度有些许松动:“你,很像我兄长。不过......他去世好多年了。”
程岩眼神幽邃,语气真如兄长般温和:“倘若我真是你的兄长,抑或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别再自寻短见了。”
英华的眼圈又红了,只是这一次,她尽力克制情绪,没有再失态。
两人满腹心事,各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