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目不能视,心却能知
城道院位于内城东侧安静一隅,虽偏僻,却占地极广,附近四处并无居民区,全都是道院下辖范围。
其内阁楼林立,清雅庄严,错落有致,是整座城中最为崇高之地,无数凡人少年少女梦寐以求之所。
两炷香后,车驾缓缓停在道院恢弘壮阔的大门前,一对鲲鹏雕塑傲然立于石门两侧,石门上雕刻着道庭专属标志。
楚渝下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多谢李姑娘。”
李霜容看不见他的背影,闻言微微点头,“不必客气。”
送走楚渝后,车驾以符箓驱使,继续行于冰天雪地中。
车厢内。
小葱一时百无聊赖,一时又忧心忡忡,抱臂坐在暖炉边。
忽听李霜容道:“再给我念一段话本罢。”
小葱撅起嘴,“又要念啊,念什么嘛。”
李霜容笑骂道:“你既心知,何必多问。”
小葱挠了挠头,从车驾内置抽屉取出一卷书册,封面印着《西厢记》三字。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李霜容闭目凝神细听,不由抚掌叹服。
“妙哉,能写出此,余先生想来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小葱眼瞅着主人容光焕发的模样,有些无语。
看把主人迷成什么样了。
在她看来,写出这等剧本的,要么是情场老手,要么是阅尽沧桑的老者。
主人怎么就...
她不忿道:“要我说,我们与余先生素未谋面,不知其长相如何,年岁几何,万一是个七八十岁的老翁,主人还会如此倾心吗?”
李霜容笑了笑,如青莲盛放在凛冬雪日,含蓄道:
“那日听他弹曲,我听出的,恰恰是少年意气。”
“可是,那日他躲在帘后,根本看不出年轻……”
李霜容微笑道:“你若用眼看,自是无法辨别的,我虽目不能视,却能用心感知到。”
小葱撇嘴道:“主人既然这么说,那我便要考考主人辨人能力如何。”
“就说楚小哥,主人能感知到他长相吗?”
李霜容点头,“声音极动听,想来容貌不俗。”
小葱却故意笑道:“哈哈,主人猜错啦!”
“他其实很矮,还胖,皮肤黝黑,脸上有麻点,我都不好意思和主人说……”
李霜容一时愕然。
“竟是如此……”
随即无奈:“即便如此,你也不该随意非议他人。”
“哪有非议,说的是事实。”小葱得意一笑。
“看来还得我当主人的眼睛。若不是余先生行踪神秘,我定会找到他,替主人把关一番。”
“大可不必。”李霜容淡淡开口。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有幸品到其中一缕,已足够回味半生。世事皆有定数,不可强求。”
小葱张了张口。
被触动起沉重心事,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随缘吧。”
……
道院门前积雪深厚,脚底很快结了冰霜。
天色已经至巳时,入目一片冰天雪地,偌大道院内四下望去,空寂无人,这种天气下,一众学子都在室内听课或修行。
楚渝回忆起排课表,来到三年生的课业阁楼。
从后门走进阁楼二层三号讲室,可见前方座无虚席,宽大讲室因足足上百人,显得颇为拥挤,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纷纷凝神静听台上老者讲习基础道术。
半年后便是一场决定未来的考核,那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没有学子不争分夺秒。
楚渝俯身放轻脚步,本欲寻后方空位,不动声色坐下。
讲台上教授道术的老者却眼尖发现了他。
这老者眉发皆白,身具炼气八层修为,肤如婴儿白皙,气息飘渺深邃,此时皱眉停止讲述,看向楚渝,当着众人面厉声呵斥:“课都快结束了,你怎么才来?”
座下数百道目光纷纷聚焦而来。
楚渝心中无奈,站起身恭敬道:“学生家里有事,来迟了些,对不住了老师,已经尽力赶来了......”
老者冷笑:“每次都有理由!若你只来迟一次,老夫不是不可以原谅,可若次数多了,便是借口!”
他显然认识楚渝。
教授楚渝这一届学子已有半年,在他眼里,其他学生都刻苦听讲,尊师重道。
临近结业考核,无论是早晚课打坐修行、上午的道武课,还是下午的道文课,无论资质高低,每人都勤奋用功。
唯独楚渝这学生,要么整节课不见人,要么姗姗来迟,是个十足的不学无术之徒。
他最不喜这类学生,对楚渝不满已久。
“这一届三千学子中,最高修为者已是炼气四层巅峰,即便如你一般没突破炼气一层的,也勤奋用功,从不缺席,而你呢?”
楚渝垂头不语。
城道院只教习基础课业,虽基础却繁重,时间安排很紧。
早晚全届学子要去广场,集体打坐吐纳。
上午则修习道武课,即道术课和体术课,年终作为武试两门课。
下午则修习道文课,即历史课和经文课,年终作为文试两门课。
楚渝并非不重视修行课业,恰恰相反,对于每一堂课都极其珍惜。
只是,情况不如人意。
不提家中情境,他至今无法突破炼气期,即便懂了道术理论,却无法施展道术。
体术课即修习炼体术,旨在让肉身与修为并行,与道术课相得益彰,并非简单的凡俗武道,也需修为辅佐,楚渝也无法炼体。
因此前两年年终考核,他武试成绩几乎为零......
即便文试成绩再高又如何?
武试成绩几乎注定他与府道院无缘。
黑羽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有七大城区,外城下辖上千村镇,共计千万人口。
其中云山镇临近见云山禁区,镇民非死即残,幸存人口只有数十,其中唯独楚渝一人测出有修炼资质,得以进入道院修行。
其他同窗或是来自城区的城里人,或来自其他乡镇,不知楚渝家境,见状窃窃私语起来,不乏幸灾乐祸者。
“连黎雪烟、赵誊非、公孙扬那等道院风云榜上公认的天才,都不敢迟到,他凭什么老是迟到,甚至还逃课?这是有多不把道院放在眼里啊!”
“他肯定知道自己考不进府道院,自暴自弃了。”
“谁不知道有些资质低的,就是来道院混日子的,不就是为了以后拿到结业证明,在城中谋个好的凡人营生嘛。”
“道院既非凡俗学塾,更非玩乐之地,既然来了就该有修行觉悟,若只立志于当个凡人,我等岂能不鄙夷!”
“看他长成这样,估计早被哪个狐狸精勾搭厮混去了,哪有心思修行。”
有女同窗冷笑反驳:“你们男的,要是长成他那样,不也就厮混去了?装什么道貌岸然啊!”
有人则打抱不平:“我倒觉得,他连续两年文试成绩都数一数二,不像是怠于课业......”
“对啊,他和隔壁那天才赵誊非关系好着呢,我时常在食堂见到赵誊非向他请教文史问题。”
立刻有人不屑回应:“文试顶个屁用?修为才是根本,熟背经书、熟知历史又如何,能让他长生不老吗?”
有沉稳者道:“不要轻易小看别人,就说赵誊非那眼高于顶的家伙,看上过谁?他能跟赵誊非混在一起,岂会没有两把刷子?”
“这赵誊非也是个怪人,性情冷淡着呢,谁也不搭理,傲气得很......”
……
交谈声入耳,不乏令人难堪的嘲讽之言,楚渝面色异常平静,仿佛未曾听闻。
不知内情者,无权评价,否则便是轻浮,众人言语他并不在意。
台上老者怒其不争,呵斥几句后,不欲耽误太多时间,叹息一声,不再理会楚渝,挥手示意他坐下,准备继续讲授。
楚渝连忙落座,端正姿态。
只是忽然若有所感,与一道最前排中央回望过来的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