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蒲公英的告别
后来路明非回忆这个午后，觉得他并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他只记得陈雯雯左手托着脸颊，右手握着笔，笔帽不时敲击着桌面，也偶尔会旋开笔帽，在书本下简单地留下几句注脚。而路明非就这样偶尔看看面前书本的扉页，偶尔看看眼前的人。
图书馆里似乎静的可怕，除了有着“沙沙”的书籍翻页声，偶尔蹑手蹑脚路过的行人发出的轻微脚步声，以及几段短促的咳嗽声外，没有任何其他杂音。在透过大天窗洒进室内的阳光中，路明非似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
这是两人难得的独处，路明非和陈雯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侧，身边没有吵吵闹闹的同学，唯有窗外摸进来的温暖阳光、唯有手中的书本，唯有他和她。
这时，陈雯雯又一次停下了笔帽的敲击，沙沙的落笔声传来，在路明非好奇的目光中，一张纸条被递过来，一排隽秀的字迹如此写道：“这本书你读不下去么，还是根本没在读？”
路明非微微一怔，抬头想对上陈雯雯的视线，她却似乎在沉思，仿佛刚才那秀气的字迹并非出于她手不过路明非也明白陈雯雯的意思，他面前这本书还翻在扉页那一面，甚至尚未进入目录。
这让路明非不禁有些羞赧在纸条上写下一排歪歪扭扭的“我去换一本”，将纸条递还了回去。
随后他站起身，将这本书置入书架，其实路明非压根连这本书名字都没有注意到，刚才匆忙间随手一拿。毕竟这时间宝贵，眼前人是心上人，此刻景是梦中景，这种场合下，路明非都已经在幻想自己能用THE WORLD”(使用日式英语)将时间停住，自然不会将精力放在书本上。
不过现在被陈雯雯戳穿了，他便开始装模作样地在书架上挑选起来，找本看得下去的应付应付。
最终在名著经典和青春小说的博弈之中，路明非决定还是读点有深度的，为了点颜面，也为了和陈雯雯多点共同语言。
比起让陈雯雯和自己聊“X之气，三段!”，还是他找陈雯雯聊那些文学社必读目录上的经典小说更可行一点。
路明非拿起了一本《百年孤独》，他对这本书有点印象，位列陈雯雯推荐书目的第二位，仅次于玛丽格特·杜拉斯的那本《情人》。
而且他自己对这本书也有点模糊的印象，或许是因为那个再经典不过的开头了，虽然路明非不知道他哪里好，但是大家都这么说，那它自然是好的。
回到位置上，路明非看了眼沉浸在书本世界中的陈雯雯，也开始翻阅起这本传世名著。
出乎路明非的意料，这本书光怪陆离的故事倒意外对路明非的胃口，布恩迪亚一家的奇特能力，神奇的吉普赛人为马孔多带来的宝物，以及一些直接而艺术的对自然繁衍行为的夸张描绘，都让书本外的路明非也不由得感到惊奇，不知不觉，他沉浸在了魔幻现实的世界之中。
“路明非，你在读《百年孤独》？”软糯地声音从路明非的耳畔传来，路明非这才惊醒，一抬头发现陈雯雯居然在位置上站了起来，皙白的柔荑承在桌面上，上半身略微向前，拉近了和路明非的距离。
那双流转带着星芒的双眼，此刻正凝视着路明非，眼眸清澈透明，在斜阳的映衬下，犹如剔透的水晶
路明非对上了陈雯雯的视线。
这是撞枪口上了？他既没想过陈雯雯会主动开口，也没想过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只得木楞地点点头，作为回应。
陈雯雯樱唇微启，声音细弱如蚊蝇，路明非听来却却是天籁：“你为什么会挑这本书呢？”
路明非挠了挠头：“这本书我看你推荐过，确实挺复杂的，人名什么的，但是故事很有趣。”
“陈雯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收回了撑着上半身的细白胳膊，轻轻活动手腕，耳根微微颤动，双眸转动将目光转向窗外，好似不经意地问：“那你之前读过了么？我看你读的挺快的。”
“没有啊，我倒是对这个开头很有印象，可能是因为太经典了吧。”
路明非回答完，便耷拉脑袋，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陈雯雯的表情，等待着她的回复。
像是初次表白的纯情少女，期许心上人的回应，又像是将自己处女作分享给好友的菜鸟写手，不知道迎来的是赞许还是嘲弄。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或是短短的几秒。
“哦。”
陈雯雯回复了一声，情绪似乎跌落了几分，随后便是沉默。
她坐回了她的位置，如同雕像一般端坐，只是偶尔翻过书页，让人知道他并非死物。
路明非觉得他被判了死刑。
他好像搞砸了，他立刻回想陈雯雯向他提出的问题，——仅仅只是这么简单么？
还是说，她其实想问“奥雷里亚诺上校有几个兄弟姐妹？”“马孔多为什么在下雨？”——这种问题？
路明非的思维不断跳跃，就好像面临着行刑队的不是上校而是他。
他立刻提起笔来，斟酌了片刻在纸条上写了句：“是我说错了什么？”然后递到了陈雯雯的面前
她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也没有过多回应。
路明非想和陈雯雯再次对上视线，毕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她却没有再抬头。
路明非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他有点后悔拿这本书，原本抱着尝试更了解一点陈雯雯的想法，结果一下子被陈雯雯误以为彼此是伯牙子期，给了她期望，幻想是有共同话题的知音，可自己一开口就露了馅，满嘴是文盲樵夫的土话。
他就应该去拿一本青春幻想小说，例如《沪上要塞》、《玖周》这样的。
说不定陈雯雯反而会喜欢，
不过拿了这些书，陈雯雯又会问自己什么问题呢？
他不知道，或许那样陈雯雯压根就不会主动和他对话，两人就这么坐着，直到夕阳沉落，直到星辰点点。
这样会更好么？路明非问自己。
起初，路明非觉得只要这样，陈雯雯看书，路明非看她，光影斑驳，一个下午白驹过隙，这样便是一段值得珍藏的记忆了。
可当陈雯雯向他主动搭话，和他聊天，这就超过原本的预期，这应当是好的。可得到再失去，比从未得到更为来的痛楚。
此刻如艺术品一般的陈雯雯确实可以让路明非安静地欣赏一整个下午，可是路明非却不满足于此了。
按照他的幻想，又该如何满足呢？是要陈雯雯对他芳心暗许很久，此刻主动起身，在安静地图书馆大声向他表白？还是装作无意识地吗，默默牵起路明非的手，两人这般跑出图书馆自由而热烈？
路明非却觉得，如此这般那她也就是不是陈雯雯了，或许苏晓樯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嗯，一定会，可换成苏晓樯，那他路明非也许就不愿意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路明非只觉得无比惆怅，像这样与陈雯雯单独相处，没有赵孟华，没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家伙，也没有经常扎他耳朵的苏晓樯。
多么难得的机会。
在完成了文学社理事的选人之后，大家都各自收拾家伙准备回家享受残存的假期。
而陈雯雯却与大家背道而驰，她想留在图书馆继续看书，自然赵孟华反应迅速，表示自己作为文学社的一员，自然要效法社长，众人也就立刻响应，唯独苏晓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不置可否。
而这时陈雯雯忽而想起，漏了一个提案
她看向苏晓樯，然后说有社员提出了一个想法，关于苏晓樯同学的，现在刚好讨论一下。
等陈雯雯刚说完，赵孟华就打哈哈哈说那可能是只是友好的玩笑，然后示意徐淼淼承认。
至于苏晓樯，她如同一个局外人，只是看了看赵孟华。
到了这个地步，再结合会前的风波，赵孟华决定崩撤卖溜，那其余众人皆是作鸟兽散。
苏晓樯并不喜欢图书馆这样安静的地方，见赵孟华走了，也就后脚跟着走了，不知道苏晓樯会不会去追上赵孟华，真追上了又会怎样呢？
路明非琢磨不明白，但是他很羡慕苏晓樯
苏晓樯行事风风火火的，表达起情感来也是直率而热烈，她不高兴就大吵大闹，高兴了就无所畏惧。
比如加入文学社这件事，他看得出来苏晓樯其实一点也不热爱文学，也不喜欢陈雯雯，加入文学社纯粹是醉翁之意。
或许哪天她不喜欢赵孟华了，她就退出文学社了。
那如果自己也不喜欢陈雯雯了，自己会退出文学社么？
应该是不会，我是说应该不会不喜欢陈雯雯。
路明非心想。
……
公交站台上，路明非与陈雯雯并肩而立，两人隔得不远，却也谈不上近。
现在已是日暮时分，时间恍然而过，到此刻路明非才有些后知后觉，远处公交专线已经穿过了上一个路口，靠近这里开始缓慢地减速。
就这样结束了么，这样的一天，这样的假期。
路明非有些不舍，他看向陈雯雯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车来的方向
“路明非你先回去吧，我去河边走走。”在公交即将靠站时，陈雯雯往后退了一步，对路明非轻声说道
随后她转身而去。
路明非愣了愣，他原本想着两人还能在公交车上一起共度一段时光，可没想到此刻分别来得如此之快。
要追上去么？用什么理由么？
万一。
……
同一条路，和某些人走，就觉得长得离谱，心里得问候市政怎么把路修的这么长。
可和另一些人走，就觉得什么也不够，短的让人不舍得迈出步子。
对路明非来说，以往放学回家的那条路，前半段总是走的很慢，一群人打打闹闹，欢声笑语，大家都慢悠悠的，想把这段时间拉长，可却总是事与愿违。
等到大家一个个被父母接走，这条路才真的漫长起来，这个时候路明非总会迈起步子或者一路上想着法子解闷，不然这条路实在是难走的可怕。
而现在，路明非和陈雯雯走在这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上，这条路一眼看不到头，可路明非还是觉得不够长，一步两顿，慢慢悠悠。
夕阳的余晖散在河面之上，一块一块波光粼粼的，
陈雯雯一只手抱着自己的校服外套，一只手拎着袋子里面装着借阅的图书。
她注视着平静的河面，而后蓦然回首，看着路明非开口道：
“路明非，你要问我什么？”
离开站台那会，路明非最后还是跟了上来，说有问题要问陈雯雯。
陈雯雯没反对，两人便这样一路走着。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选我当理事。”路明非说出了他的疑问。
理事这个位置要为接下来文学社一系列琐事负责，但是关键是，这些事也都是陈雯雯需要过问的。
“因为你最合适。”余晖下，陈雯雯细软的头发好似饰着金光，带着一种自然的美感。
我最合适？路明非心中没由来的冒出一种情绪
“那赵孟华呢？他不是更合适？”
“赵孟华他已经在篮球社有任职，不能同时兼任两个社团的职位，对了，他也推荐你了。”
“啊？”路明非眨了眨眼，怪不得赵孟华第一时间就向自己道贺，原来是早就知道了。
路明非有点难过，像是别人有了他的秘密，偷偷藏起来，唯独不告知他。
“不过，就算没有他推荐，我也觉得你很适合当这个理事，比其他人都合适，因为你很在乎文学社。”她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道。
路明非老脸一红，有些愧疚地想到自己在上午会议时云游天外的场景，不由得汗颜。
他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为文学社负责到底。
“我会当好这个理事的，为了文学社。”双脸略微有些涨红，扯着嗓子，路明非很严肃地说道。
陈雯雯浅笑一声，嘴角像弯弯的新月
“我相信你。”
两人又走了一阵，来到河岸边一处草地。
地上铺满了矮小的嫩黄的花朵。
陈雯雯上了草地，找了一处地方，将校服铺在地上，然后整理好裙子坐了下去。
她就这样呆呆地注视着河面。
路明非也走了过去，而是站在陈雯雯身侧，看着他的脸。
路明非微微弯腰，他发现陈雯雯的脸似乎近在咫尺，而且也并非注意到他的靠近。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靠近陈雯雯，此刻似乎能闻到她发梢里传来的清香。不过他的注意力都在陈雯雯的脸上，此刻他才注意到，陈雯雯未施粉黛便白皙的脸颊上，有着淡淡的红斑，不靠近根本不会被注意到。
一天之内，他第一次与苏晓樯和平接触，又第一次和陈雯雯靠得如此之近。
想到这，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而陈雯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要转过脸来。
路明非双腿一软，有些站立不稳，于是顺势半蹲下来，手在花丛中掠过。
“这是什么花啊？”路明非低着头，掩盖略红的脸颊
“蒲公英哦。”陈雯雯并未注意到路明非的窘迫
“啊？蒲公英么？”路明非挠了挠脑后，他以为这是什么菊花、小黄花，却没想这是蒲公英。
“每年六月左右，这里的蒲公英就会漫天飘飞。”
“原来是这样，现在来的不是时候。”路明非有点遗憾，他只知道陈雯雯很喜欢蒲公英，他也很喜欢。
对着蒲公英轻轻吹上一口气，毛茸茸的白色种子漫天翻飞，还是很有趣的。
“路明非，过了前面那个上坡就是下个公交站台，你先回去吧。”陈雯雯站起身，将地上的校服拾起，拍了拍灰尘，对着路明非说了一句。
路明非点了点头，他很想说，“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不一起回去么？”或者是一言不发站在这里就这样陪着她，再或者拉起她的手，带她一起回去。可他既不能也不敢，只是这样默默的点头接受。
他注意到了陈雯雯眼中淡淡的难过，就像开学初遇那一天，陈雯雯坐在长椅上读那本《情人》时一样。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他就好像一只跳虫，虫族最基础的也是最实用的兵种，他应该牙尖爪利，无往不利，然而他这次的目标是一位幽灵特工，在他这条小狗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开启隐形，身形一点点的隐匿，他却无能为力。
他听从了陈雯雯的话语，就是这样，这样的一天就应该以这样的离别作为结局。
路明非找到了上坡的最高点，下了坡就是站台了，公交车已经远远地驶来。
他回过头，看见河边的陈雯雯
披着校服，孑然地驻足在河边，遗世独立。
路明非这才想起，他刚才都没有和陈雯雯告别。
他对着陈雯雯大喊一声
“喂，明天见！”然后用力的招了招手。
陈雯雯听见了，转过身来，他看到陈雯雯好像笑了。
远远地似乎张了张嘴要回应自己。
可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动树梢“嗖嗖”的晃动
让他听不清陈雯雯的声音，只是朦胧地看到她的樱唇分明动了动。
清风吹动她蓝色裙子的裙边，也吹动她校服的下摆，如同协奏一般共同在空中舞动。
路明非想着，如果是一个河边青草地上蒲公英盛放的季节，毛茸茸的小球一个接着一个。
穿着素白长裙的陈雯雯被包裹进白色小球的海洋中，再吹来一阵风，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就会告别它们的”母亲”，于空中颠倒、漫步，去随风寻找它们自己的归宿，而它们终会铺满这片青草地，像盖了一层白雪一般。
而在着纯白的“雪景”之中，一个更加素白的缪斯女神在其中亭亭而立，裙摆扬起，青丝翻飞，对着他展露笑颜，向着她招手，缱绻不舍。
他想，也许这样才是他们最好的告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