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咸猪手可以防卫吗？
——防卫起因
地铁上遇到变态者伸出咸猪手，是否可以进行正当防卫，是否可以拎包还击或将其踹倒呢？这涉及对防卫起因的解释。只有具备不法侵害，才能进行正当防卫，换言之，进行防卫的前提是存在防卫起因。长久以来，人们误把防卫起因限缩在犯罪甚至严重的犯罪之中，这不当地限缩了我们进行防卫的权利。本书的结论是，针对仅仅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或其他侵犯合法权益的非犯罪行为，也可以进行防卫，只不过对防卫的手段和限度需要进行限制。
首先，正当防卫的防卫起因不限于犯罪，只要是违法行为都有可能属于防卫起因。
数年前我在中国政法大学的刑法诊所提供法律援助，当时我已经学完了《刑法》《刑事诉讼法》，但是对正当防卫的理解仍旧比较幼稚。
一天，校门口来了一位老太太，背着一个大包，里面放了一堆药，一条薄被子，一堆馒头，一大瓶水。她认为她儿子虽然打了同学并把该同学的门牙打掉了，但是不构成犯罪，而是属于正当防卫。原来她结了两次婚，带着孩子改嫁给了现任丈夫，她的儿子在学校被同学嘲笑“一个妈妈、两个爸爸”“认贼作父”，因此怒不可遏，拎起板凳砸向其中一个同学，致其2颗牙齿脱落，按照《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构成轻伤二级。
我说：“老太太，您儿子的行为不是正当防卫，虽然同学的嘲讽行为属于对您儿子的侮辱，但这只是民事或行政违法，不构成刑事犯罪，不存在防卫起因。”老太太噌的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说：“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哪里说了只能针对犯罪才可以进行防卫！”
我对老太太能一字不漏地准确背诵《刑法》条文感到佩服，同时也开始反思，难道只有针对犯罪才能进行防卫吗？答案是否定的，这有四个方面的理由。
第一，防卫起因不限于犯罪，这有法律规范的依据。对法律人而言，任何解释结论都必须找到法条作为依据。任何观点一旦能够找到法条做支持，用起来才有底气，才不会心虚。经常有行政机关工作人员要求群众履行义务时不说明法律依据，而仅仅说根据相关规范，这是不对的。现代社会法律规范太多了，只说依据相关规范远远不够，就像你多年未见的朋友问你现在在哪里，你回答说在“肯德基”一样，他不可能凭此找到你。《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规定，针对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可以进行正当防卫，第三款规定，针对正在进行的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等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可以进行特殊防卫。因此只有特殊防卫中的防卫起因必须是犯罪，而且必须是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就像人与人的区别必须通过对比才能知道一样，法律的内涵也是比较出来的。
第二，我国法律定义的犯罪种类数量少，要求防卫行为必须针对犯罪，不利于保护国民的合法利益。每个国家的刑法都有其自身特色，一些国家不存在“治安管理处罚法”，所以轻微的违法行为就被规定在刑法之中，也就是说，一些我们认为仅仅属于违法的行为，在国外属于犯罪。
第三，我国犯罪的入罪门槛较高，按照是否属于犯罪认定防卫起因不符合我国的立法特点。我国的犯罪不仅仅要求形式上符合法律规定，还将实质上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行为排除出犯罪，也就是犯罪的成立不仅要求定性还要求定量。例如把他人的东西拿走，这在性质上属于盗窃，但如果拿走的仅仅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由于价值不大，没有达到盗窃数额较大的入罪标准，就不符合犯罪判定中量的要求。因此这种行为不属于刑法上的盗窃，仅仅属于生活意义上的盗窃。再比如，辱骂他人，这在性质上当然属于侮辱行为，但是如果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比如导致他人精神失常，或者负面侮辱信息被大量转发）时，就不属于刑法上的侮辱，仅仅属于生活语义上的侮辱。
第四，要求国民在进行防卫之前分辨非法侵害是否属于犯罪并不现实。在进行正当防卫时，留给防卫人的时间往往十分短暂，转瞬即逝，就算是通过司法考试的法律人也难以在一时之间判断施暴者的行为是否构成犯罪，何况是没有专业知识的一般民众呢。法律不会强人所难，刑法更不要求所有人都成为法律专家才能进行防卫。因此，正当防卫中对不法侵害的判断不拘泥于犯罪，只要是侵犯了他人权益的行为就属于防卫起因。或许读者对此答案仍旧表示不满——我不知道什么行为侵犯了我的权益！但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我们会对侵犯权益的行为感到被冒犯、感到不舒适、感到需要拒绝，从而就可以进行正当防卫；而当你没有感受到他人的冒犯时也就说明这种行为并不严重，也就不需要进行防卫。
读到这里，想必你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对于咸猪手当然可以进行正当防卫。首先，咸猪手属于行政违法行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猥亵他人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咸猪手不仅侵犯了我们的隐私权，还可能涉及我们的身体自由，只要能够认定他人正在有意对我们实施性骚扰，如摸臀、袭胸等就可以进行防卫。其次，咸猪手也属于犯罪行为，《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规定强制猥亵他人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在地铁、公交车、火车站等人群拥挤的地方趁人不备袭胸等都属于强制猥亵，对此完全可以进行防卫。最后，防卫行为必须适度，因此要根据咸猪手的严重程度采取适当的防卫方式，这将在后文关于防卫限度的内容中进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