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外婆的点滴
在我初中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很遗憾,我至今也叫不出外婆的全名,不知道有多少外孙、外孙女和我一样。我的脑海里与外婆有关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她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总是在家里忙前忙后,一刻不得闲。随着时光的飞逝,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渐渐变得模糊,她那瘦小的忙碌的身影仿佛落日的余晖,越来越小,渐行渐远。
我们家乡一带把外婆叫嘎婆,外公叫嘎爹,据说湖北湖南四川等地都有类似以“嘎”来称呼外公外婆的方言,只是略有差异,有的叫外婆为嘎嘎,外公为嘎公。
嘎爹嘎婆生育了四个孩子,老大是我的舅舅,其后三个都是女儿,我的母亲是老幺。我从没有见过我的二姨,据说是生下来不久就送人了,至于为什么,无从知晓,从我记事起也无人谈起,我想,终究是有无法向外人道的缘由。听母亲说是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的嘎爹去世了。也就是说,在自己的子女二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嘎婆就失去了她的丈夫,一个人走完了余生的十几年时光。我一度执着地怀疑我母亲记错了时间,我模糊的记忆里曾参加过嘎爹的葬礼,跟在抬着棺木的众人后面,在吹拉弹唱中路过一片芝麻地,那芝麻都有我半身高,我恍恍惚惚地与芝麻杆擦肩而过,流着眼泪见证棺木入土。时隔多年我曾问起,后来经大家证实我记忆里葬礼的主人应该是另外一位亲属老者,由此来看,大概可能确定的是,我与我的嘎爹从未谋面。
听说嘎爹曾经是那一带的名医,医术高明,方圆十里几乎家喻户晓,经常有人步行十几里山路来求诊看病。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技艺旁身,收入比普通的农民倒要高出不少。母亲说,嘎爹即使是一个赤脚医生,也能够给家里带来现钱,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足够供家里吃穿用度,三个孩子都能念书上学,在那个年代已然不易。嘎爹一生过的潇洒自在,在家也不用干农活,除了给病人打针拿药,经常就是去外地进药材,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因为长期出门在外,嘎爹也算见多识广,早早地就穿上了时兴的“的确良”,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经常也会带些新鲜玩意儿回来,让屋前屋后一众孩子兴奋不已。
嘎爹不是家里农活的主力,重担就落在嘎婆和业已成年的舅舅身上。记忆里嘎婆是个小脚的老太太,鞋子像是特制的,鞋头尖尖的,看起来像个三角形,后来慢慢大了才知道嘎婆是生在旧社会,吃过裹脚的苦。放暑假的时候,母亲经常会把我和哥哥带到嘎婆家住一段时间,加上舅舅的三个孩子,大姨的两个孩子,离我们不远表舅家的两个孩子也经常过来串门,最多的时候家里会聚集九头神兽,从没有见过嘎婆有一丝怨言,总是在家里忙前忙后,给我们做饭,洗衣,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嘎婆一向省吃俭用,勤俭持家,在母亲小的时候,半斤油可以吃上一整年。嘎婆心灵手巧,女工做得一流,一群孩子衣服裤子有破洞脱线,她拿起针线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问题,完美如初。在嘎婆的言传身教下,母亲的手工活也十分了得,我和哥哥大学以前的毛衣毛裤都是她手工编织,有模有样,不输外面商店,而且样式旧了还可以拆开加上新线织成新衣。
嘎婆对我们一视同仁的疼爱,没有因为是孙子孙女外孙而有所区分。正值我上房揭瓦,胡搅蛮缠的年纪,有一天我吵着要打乒乓球,嘎婆就用一块木板削出模板,再用墨水画出图案,一个乡村版乒乓球拍就完成了,在农村罕见的乒乓球打坏了,嘎婆也会奇思妙想,用家里球形的药丸壳替代,让我实现乒乓球自由。当时有的人家会种植芦黍,一种甜高粱,杆儿像甘蔗,嚼起来甜甜的,是乡下为数不多的水果了,一到成熟的季节我就馋得流口水,又不敢私下去田里择摘,嘎婆总会带着满脸的笑容去向别人讨几根给我解馋,“给我外孙讨几根咯,他最爱吃”。
母亲出嫁到了父亲的家乡,与娘家两地相隔五十多公里。在自行车都属于“三大件”的年代,这属于出远门了。母亲在结婚的第二年,怀了哥哥,嘎婆曾去父亲的家乡看过母亲一次,在家里住了快一个月,照顾怀有身孕的母亲。母亲告诉我,嘎婆天没亮就出发了,带着两大袋行李,一步一崴地走了一整天。每每讲起这个故事,母亲都忍不住哽咽。时隔多年,我想起嘎婆的时候,时常也脑补这故事里的细节,一位裹着小脚的老人,手跨着两包行李,翻山越岭,脸上带着期待与微笑,一路问询,就为了去看看出嫁的幺女以及即将要出生的外孙,早晨出发时头顶着星光,下午到的时候是满眼的斜阳,那田埂上瘦小而坚强的身影,一定是最幸福的画面。
我们搬到县城的时候,我正上小学六年级,嘎婆已经六十多岁了,那时虽苦受食道癌折磨,但身体还算健旺,也独自来看过我们一次,母亲留她住了几天。再往后,身体就每况愈下,不再方便到处行走了,放假回去的时候,也都是躺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打针,瘦得皮包骨头,令人不忍多看。过去问候的时候,她也大多让母亲叫我们远离,说得了病,气味不好。没过多久,嘎婆就去世了,当时我和哥哥还在上课,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赶了回去,为了不影响我们学习,等到了周五父亲带我们一起回去祭拜。村口的芦黍地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只剩下一摊散落的枝叶。嘎婆的音容笑貌在此浮现,“给我外孙讨几根咯,他最爱吃”,不禁鼻子发酸,这个疼爱我的小脚的嘎婆从此离开了,以后我也没有了嘎婆,我也再也没有吃过甜甜的芦黍。
嘎婆就葬在嘎爹的旁边,当时嘎爹去世的时候就给嘎婆预留了位置,时隔十几年后,两位老人又重新挨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