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与神
“小友，事情的真相，让老道来告诉你吧。”张道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您说。”苏叶端坐在对面，静静聆听。
“五十年前，这里还不是尼英村，而是叫龙渊村。”
“那时候，一条地龙在此作乱，吃人无数。我的生母，她与一只貘相恋，生下了我。”张道长眼神飘向远方。
“貘？那不是传说中吃梦的妖兽吗？”苏叶惊讶道。
张道长点点头：“正是。”
随即他泛起苦笑：“也许你很难相信，但并不是所有的妖族都对人族充满恶意，他们彼此相爱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我。”
张道长诉说着自己的过往，脸上也有了些血色，慢慢充满兴奋之情。
“或许是我有貘的血脉的缘故，在同一批的孩童中，我最为早慧，是妥妥的孩子王。父母为我取名张清河，而我，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愿望，希望日后能够成为龙渊村的村长，为大家带来笑容。”
他说着，灰败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神采：“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一批童年的伙伴。还有一个叫青儿的小丫头，天天跟在我后面，说以后一定会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子。”
“我虽然嫌她烦，但她也不生气，反而会为我唱很好听的歌。那是我的童年，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只是，自从有一天，父亲忽然离去后，母亲就很少笑了。”
苏叶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说你叫张清河？你就是尼英村的县令？”
张道长低声道：“没错，张清河就是我，现在的道士张明远也是我。”
随后他缓缓叹气，随着他的讲述，尼英村，或者说，龙渊村的历史缓缓展开……
……
五十年前。
炊烟袅袅，暮色笼罩着龙渊村。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话题中心，不是今年的收成，也不是谁家的婚丧嫁娶，而是——地龙。
“昨儿个，王屠户家的二小子又给地龙老爷送去了两只肥羊，听说啊，地龙老爷可满意了，赏了他家一口井，井水甘甜，冬暖夏凉！”张大娘磕着瓜子，绘声绘色地说着。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上山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我赶紧去地龙庙里求了求，没过几天，他就能下地走路了，真是托了地龙老爷的福！”李婶也跟着附和。
龙渊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只是这山中住着一条地龙。
这地龙身形巨大，鳞片如铁，力大无穷，时常出来觅食，偶尔还会叼走一两个人。
可奇怪的是，村民们非但不害怕，反而对地龙敬若神明，称之为“地龙老爷”。
他们会在固定的日子给地龙送去祭品，祈求地龙保佑村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
张道长说到这里，脸上忽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也从来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直到有一天，青儿她偷偷跑出去玩，然后，再也没回来……”
苏叶震惊道：“难道说……”
张道长微微哽咽：“是的，村里人都跟我说，青儿是被地龙老爷看上了，这是她的福分，就连她的家人也是如此。可我不同意！”
“我只知道，那个有时会流着鼻涕的青儿，那个整天吵着要做我新娘的青儿，那个会唱很好听的青儿，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后了……”
微微擦了一下眼角，张道长顿了顿，继续娓娓道来……
……
我私塾的老师，村里新来的教书先生，姓柳，是个年轻的读书人。
他初来乍到，听到村民们对地龙的描述，只觉得匪夷所思。
他试图劝说村民，地龙是祸患，应该想办法驱除，而不是供奉。
“柳先生，您是读书人，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村长抽着旱烟，慢悠悠地说道。
“地龙老爷在这山里住了几百年了，我们村子也安安稳稳几百年了，这都是地龙老爷的庇佑啊！”
柳先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王大娘打断：“柳先生，您有所不知，前几年隔壁村子不信邪，非要赶走地龙，结果没过多久，村子就遭遇了山洪，颗粒无收，这才知道地龙老爷的厉害！”
柳先生看着村民们虔诚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
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陷入了沉思……
我有时候会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他，看他望着远处的山，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方面，是村里从小对我的教育，地龙老爷是我们村的守护神，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感觉柳先生说的话才是正确的。
可是，没过多久，柳先生失踪了。
因为天灾，龙渊村很是遭遇了几个灾年。
村里人私下议论，是柳先生这个外乡人得罪了地龙老爷，私底下看他的眼神也越发不善了起来。
于是，在一个弯月高悬，繁星点点的夜，柳先生失踪了。
那天，我娘跟其他人早早地哄着我们这群孩子上床睡觉。
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晚我一宿没睡。
窗外火光冲天，那是村里的人举着火把，古怪而疯狂的鼓点响了一夜。
……
听到这里，苏叶皱眉：“难道就是我昨晚看到的那样……”
他又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个披头散发的老人，赤裸着上身，疯狂地敲击着一面巨大的牛皮鼓，鼓声震耳欲聋……
张道长缓缓点头：“是的。自从那疯狂的一夜后，柳先生就失踪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人提起过他。”
“讽刺的是，他失踪后的第二年，龙渊村居然真的罕见地迎来了一个丰年。”
“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所谓地龙老爷的庇佑，反而冥冥中感觉是柳先生原谅了我们……”
随后，他继续以不缓不慢的节奏，诉说着自己的记忆……
……
再后来，我中了洛城的科举，当上县令，本想为乡亲们谋福祉。
可那地龙，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衣锦还乡，第一件事便是要解决地龙这个心头大患。
我召集了龙渊村的村民，语气严肃：“乡亲们，我回来就是要除掉地龙，还大家一个太平！”
此言一出，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
“张大人，您可不能啊！地龙老爷是我们的守护神！”王大娘率先叫了起来。
“是啊，张大人，没有地龙老爷，我们村子早就完了！”李婶也跟着附和。
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张大人，您是读书人，应该明辨是非，地龙老爷从未主动伤害过我们，我们供奉它，它保佑我们，这是几百年的规矩，您不能破坏！”
我看着村民们激动的表情，心中无奈。
我知道村民们对地龙的信仰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改变。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对地龙的感情，但是地龙吃人，这是事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
“张大人，那些被地龙带走的人，都是做了坏事，触怒了地龙老爷！我们安分守己，地龙老爷自然不会伤害我们！”一个年轻的村民大声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光靠说是没用的，我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地龙的危害。
我决定亲自上山，寻找地龙的踪迹。
“张大人，山里危险，您不能去啊！”村民们纷纷劝阻。
我摆了摆手，坚定地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随后，我带着几个衙役，毅然决然地向山里走去，留下村民们在原地议论纷纷，担忧不已……
……
“那后来呢？”苏叶听到这里，见张道长忽然不再继续说，忍不住催促道。
“后来？后来我一连挑战了地龙多次，却发现自己拿它没有丝毫办法。”
“我多次向洛城求援，可那时洛城正与天启城交战，哪顾得上我们这偏僻小村。”
张道长站起身，掀开衣襟，露出满身疤痕，“我只好割下自己的肉，用混有貘血的血肉迷惑地龙。最后，我虽然成功了，但是……”
“但是？”
……
深山中，我利用父亲留给我的妖器匕首，并诱骗地龙吃下了我的血肉，与地龙展开了一场恶战。
我并非莽撞行事，而是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请来了经验丰富的猎户，布置了陷阱。
是的，就是你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猎户，他是……青儿的哥哥。
我甚至还从邻县借来了火炮。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地龙最终晕倒在了地上，陷入了我为它编织的幻境，庞大的身躯震得山谷都颤了颤。
消息传回龙渊村，村民们先是震惊，继而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们不敢相信，一直庇佑他们的地龙老爷，竟然被我打败了。
我凯旋而归，本以为会受到村民们的欢迎，却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冷漠和疏离。
“张大人，您杀了地龙老爷，以后谁来保佑我们？”王大娘哭丧着脸问道。
“是啊，张大人，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啊？”村民们纷纷附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我看着村民们惶恐不安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
我费尽心思除掉了地龙，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试图解释，地龙并非神明，它只是一个会吃人的野兽，可村民们根本听不进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里开始发生一些怪事。先是牲畜无故死亡，接着是庄稼歉收。
村民们更加坚信，这是地龙老爷的报复，而我，又是打败地龙的那个人。
他们开始在我的府衙前跪拜，祈求我保佑村子平安。
我看着跪在面前的村民，心中充满了无奈和苦涩。
我成功地打败了地龙，却成为了村民们新的“神”。
我原本想带领村民们走向新的生活，却发现他们早已习惯了被神明庇佑的日子，无法接受没有神寄托的生活。
我赢了地龙，却输给了村民们根深蒂固的信仰。
我成功了，也失败了。
我虽然无奈于村民的迷信，但我并没有放弃带领他们走向新的生活。
我给村子改了名字，改为尼英。
尼英，尼英，其实就是安宁的意思。
为了迎合村里的风俗，我自己也当了道士，道号明远，希望可以带领村民走向崭新的未来。
我鼓励村民们开垦荒地，发展农桑，并亲自教授他们新的耕种技术。
一段时间后，村子的收成果然有所好转，村民们也渐渐开始接受我，不再把我当成神明，而是当成一位好官。
然而，命运弄人。
我为了震慑周边盗匪，偶尔会操纵被我血肉迷惑的地龙，让它在山中巡逻。
一日，地龙在巡逻时，不慎破坏了一处重要的商道，导致一支过路的商队受困其中。
龙渊村的村民们发现商队后，起初热情地伸出援手，提供食物和住所。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村民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他们以提供帮助为名，向商队索要钱财。
“张大人打败了地龙老爷，现在又派了新的守护神来保佑我们，你们这些外乡人，想要得到庇护，就得表示表示。”一个村民理直气壮地对商队领队说道。
起初只是小部分村民索要钱财，后来，几乎所有村民都加入了进来，要价也越来越高。
他们不再认为这是敲诈勒索，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的“守护神”带给他们的财富。
商队领队无奈，只能花钱消灾，并将此事报告给了官府，却没想到，这片区域的官员正是我。
我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立即赶回龙渊村，严惩了那些敲诈勒索的村民。
然而，村民们并不理解我的做法。
他们认为我是村子里的“守护神”，理应给他们带来财富，现在我却要惩罚他们，这是忘恩负义。
他们对我的敬畏之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怨恨和不满。
我再次陷入了困境，我成功地杀死了地龙，却没能改变村民们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
我努力地想带领他们走向新的生活，却发现他们更愿意活在虚幻的“神明庇佑”之下。
我赢了地龙，也赢得了民心，最终却输给了我自己创造的“神”。
同时，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问题……
听到这里，苏叶似乎已经有所察觉，看着像是“长”在张道长胸口的那把匕首，若有所悟：“妖器噬主。”
“是的。”张道长无奈地点点头。
“我虽然有貘的血脉，但终究只是半妖，迷惑地龙又不断地耗损我的血肉，我的身体其实早就支撑不住了。”
“我被体内的貘血反噬，渐渐控制不住想要吞食人的梦境和情绪。”张道长痛苦地闭上眼睛。
“貘天生以人类的梦境与情绪为食，这是妖的本能，我试图压制，可还是忍不住诱导年轻人去敲诈商队。”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足够的情绪来维持自己残破的躯体。”
“所以村里的老人才会越来越麻木？”苏叶恍然大悟。
“是啊，我吞食了太多他们的情绪。年轻人越来越贪婪，不事生产，整日打劫商队。”
“我清醒时，常常痛恨自己……”张道长的声音哽咽了。
“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
“因为我不能死！我一死，地龙就会重现人间。”张道长激动地说。“不过……”
张道长望着苏叶，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谢谢你，打败了地龙。”
“我这五十年来承受的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
张道长看了眼被苏叶安置在一旁的小雨，忽然笑了笑：“你这么急着来找我，是为了那边的小姑娘是吧。”
“你放心，待会儿我死之后，被我本能吞噬的魂魄与情感都会释放回去，她跟村里的人都会没事的。”
“在我身上的袋子里有一个玉瓶，你到时候拿给她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她自然就会醒来。”
张道长说到这里，忽然朝苏叶眨了眨眼睛：“其实我很羡慕你，毕竟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叶望着小雨，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但是只当看不见。
“小友，你说我这一生，所行所为，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老道士轻声问道。
“等我死后，这些村民们又会如何评论我……”
他喃喃自语：“青儿，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等得很辛苦吧，不要怕，我这就来陪你了……”
他的眼睛渐渐望向遥远的虚空，声如蚊呐，终于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