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察氏的少年萨满
门声响,我回过头,看见灶台、案板堆满盆碗碟的厨房尽头,冒出一个个子不高的瘦弱男孩儿,掀开的棉布帘带进来一阵冷风。男孩儿走近,看他手里拿着外皮已经烤焦的土豆,眼睛四处探寻,像是在找什么。厨房狭长昏暗,农村的建筑空间本应开阔些才是,这间却显得格外拥挤,没有窗,只有一只昏黄的灯应付似的亮着。
开始没看清,我以为他手里的是烤红薯。
我问他:“你烤的土豆?”
他点点头,并没有看我:“你吃吗?”
“不吃,谢谢。”他的头发枯干潦草,有些长,过了眉毛,快盖住眼睛,看上去年龄不大。
“你怎么不吃饭,不是做了好多吗?”持续几天的尼玛察氏祭祀必然会准备很多满族吃食。这个村的尼玛察氏汉姓杨,杨氏的鹰神祭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重大祭祀,四面八方的族人都会回来,还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参观者。那只献祭的黑猪,祭祀后可以“吃大肉”,做成满族特有的炖、炒、蘸。参加祭祀的人多,午饭分散在杨氏各个族人家里,我刚吃过找到这里躲清静,旁观了一上午,有些累,还有些冷。
男孩儿进里屋,我也跟了进去。他上了炕,脱掉了蓝色羽绒服扔在炕角。屋里暖和多了。
“这是你家吧。”他不作声,闷头扒着土豆。
“薰香仪式上的新萨满,是你吗?”我突然发现,他就是刚才仪式上四个新萨满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薰香过程意味着净化身心,在族人们的见证下,认定萨满身份,由原本简单普通的个体变为族中的神职人员,以后就可以开始学习萨满知识,遵守各种禁忌。想起仪式上,在老萨满的带领下,刚入职的他动作还是生涩迟疑。只是他穿着宽大复杂的神袍时,看不出这么瘦小。
“嗯,是,是我。”他终于抬头看我,目光一闪而过,又回到他的土豆上。他眼睛细长,有些倦怠,脸色苍白。这么多天的祭祀,起早贪晚,程序繁多,把他也累坏了。
“你还在上学吧?”
“上学。”他还是低头摆弄土豆。
“你有多大?”
“十七。”
“呵呵,和我儿子同岁呢。在哪儿上学,镇里吗?”
“不是,在市里的技师学校。”
“学什么?”
“厨师。”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十分简短,像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
“那你做饭炒菜有一手了。”我想让他轻松下,“这几天是请假吧,为了祭祀?”
“嗯。”他还是惜字如金。
“同学知道你是萨满吗?”
“不知道。”
“你会告诉他们吗,这么骄傲的事。”
“不会。”他终于笑了下,“说了他们也不懂。”
有些熟络后,他和我的话也开始多了些,他告诉我,他叫杨金龙,康熙二十一年,尼玛察杨氏家族迁到宁古塔,尼玛察氏属镶黄旗。他忽然闭了口,像是觉得自己说多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才知道,杨叔告诉我的。”
我说我愿意听呀。他才又接着说,杨氏在村里是人口比较多的家族,几乎每年都有许愿、还愿、庆丰收等家祭跳神,这次续祖谱活动比较大,距上次时隔二十多年了,在外地的族人都回来了。
“你爸妈愿意你做萨满?”
“开始不知道,老杨叔先和我说,后来找了我爸。”他说的杨叔就是远近闻名的老萨满,七十多岁了,是尼玛察氏萨满祭祀传承人。
男孩子身子靠在火墙上,我说:“你累了吧,要不你躺会儿吧。”杨家的祭祀通常要三四天,朝祭,早上六点就开始,进入年末的东北,这个时间天还黑着,这就是说参加祭祀的人三点多就要起来忙活,媳妇们蒸馒头、撒糕、收拾屋子,提前几天就要准备好祭祀供品,白酒、米酒、达子香、汉香、红烛。最重要的是,续写家谱,上一年就开始联系天南海北的族人,收集各家名单——过世的、家里添丁入口的,就是在世的和过世的人都要录入祖谱。我看过几页展示出来的续谱,满汉文对照,书写在宣纸上,红色名字表示在世,过世的人姓名就是黑色。
早上八点多我开车到村里时,远远地就看到主祭的杨家院里人来人往,身着鲜艳满服的人尤其惹眼。屋门不断地开关,门口升腾着浓白的水汽。院子的东侧摊铺着一大片金黄的玉米,在黑灰白色调的村庄里格外醒目。村路边一堆堆清扫的积雪旁,停了很多大小车辆,五六米高的索罗杆子立在院墙外。
萨满祭祀都选在冬天,这时东北的农忙已经过去,家家户户空闲了,有更多时间精力一起做这件大事。祭祀作为家族行为,还让远远近近的族人有机会聚在一起。背灯祭结束后,当天的祭祀就全部完成了,这时差不多已接近凌晨,接下来的晚饭,族人们就放松了,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唠唠家常,有的多年不见,正好叙叙旧。
我看男孩儿吃完了土豆,用手纸抹了抹手,从羽绒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被揉搓得卷了边。他翻开,余光里我看见上面写了一些拼音。正要问,他迅速地将笔记本从我的视线挪开。
“你不能看。”他正色、严肃地与我对视,稍后,目光又回到笔记本上。
“写的什么,这么保密。”
“祭文。”他低下头,声音低了许多,“我不会满语,只好用拼音。那你也不能看,谁也不能看。”他好像有些着急。
我想起上学学英语时也会标注拼音。
“你都要背下来是吧?”
一阵嘈杂声,进来几个穿着臃肿的中年男人,跺着脚,“才入冬,咋这么冷!”看到炕上的男孩儿,“你小子,快让点儿地方。”
男孩儿把笔记本揣进羽绒服兜里,麻溜地下了炕,披上羽绒服闪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