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另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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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街的宿命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街,就像现在,我一个人,走在这条有些拥挤的街上,两侧的门楣挤满饭店、农贸市场、干调批发的招牌,被大树浓密的枝叶遮掩着,而那些枝叶,无不被扬起的灰尘蒙着,看不出叶子原有的绿意与清亮。过往的行人似乎总也走不完,让这条街变得劳顿匆忙。几家土特产商店门口,满当当地堆着成袋的木耳、松子、榛子、蘑菇,盒装的人参、鹿茸……偶或站着以假乱真的小鹿,静静地注视这条人流来往的街,显得旷世独立。

此时,我站在暮色里,望着这条热闹不止的街,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根敏感的神经在今天,在今天无边的秋凉里,发出疼痛的声响,惊醒我。

伙伴们被家人呼唤着散去,黄昏安静下来,七十年代的黄昏,是真的可以和人一起安静下来的。炊烟在平房的屋顶缓缓升起,苍白的烟气弥漫着安详沉静的气息。一饭一蔬,那时的人们轻而易举地获取着简单、平俗的幸福与满足。她一个人站在街头,暮色四合,孤独与沉寂将她围拢,但她愿意这样。她是个胆小怕黑的女孩儿,但此时她不想回家,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想这样,在街头,一个人。

隔壁的闫爷爷躺在他家那口绿漆斑驳脱落的木箱子里,停放在门前。她第一次知道,那就是死。没有哭声,因为他没有儿女,只有他的老伴,那个平时面相很凶、让她见了总躲着的闫婆婆无声地倚在门旁。据邻居们说,对来串门的侄儿,闫婆婆只扔一碗馊了的凉饭在灶上让他吃。她怀疑,真有这样心毒的人吗,闫婆婆会是吗?她只有远远地打量这个确实有些怪异的瘦而黑的老太太。

邻居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街边,低低地说着什么。她远远地看着,竟然没有害怕。她忽然明白,死原来是这样的,轻易,不容置疑。

两年后的冬天,躺在她家门前的,是她的爸爸。那是一口新打制的真正的棺木,厚厚的木板,纹路清晰,散着新鲜的木质气味。爸爸躺在里面,瘦小,毫无声息,两条浓眉依然黝黑英挺。三十六岁的生命突然沉寂,该有多少不舍和不甘,她不知道。哭声是妈妈的,她觉得陌生,更缩紧了身子。跪在棺木边,她没有哭声,只有眼泪。她怕,心底和周身竖起坚硬的冷。街前挤满了人,窃窃私语,她想努力脱掉落在她身上的人们的目光,还有叹息。她想这样的时刻快些过去。

那些浅淡的往昔,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哪里的远处落下来,落下来,一直落,浮在日子边上,却不肯沉进心底。

她又看见那个女人走在街上,背着她不离身的黑色背包,常年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掩在背包下。都说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但没有人真正看到过。那只手似乎代替了女人的脸,因为人们的目光最先接收的是她的手而不是脸。那个女人的脚步在街头匆匆而过,虽然她一定能听到孩子们好奇猜测的低语,但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从容平静。

时光有时并不能涂抹掉从前的印记,反而会让一些不经意的情节、荡然无存的事物,在某一时刻变得更加清晰,不触目依然灼灼可见。走在这条街上,不知是什么,总能逼迫我透过喧闹的景象看到以往的街头。奶奶,还有她的老伙伴们,都还是缠足的老人,长年穿着同一件老式的大襟夹袄,灰色,或蓝色,都洗得泛白,旧而熨帖,似乎从没见她们换过。脑后绾着差不多大小的髻,黑色的绳网罩着。有记忆,她们就是那个样子,似乎光阴停在她们身上不动。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她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家长里短,也时常说起她们的老家,她们都来自山东,掖县,黄县,平度……她知道,爷爷就是一个人做着小生意,从掖县一路来到东北的,落脚后,又回去接来了奶奶和爸爸。偶尔的一辆或两辆车从街头开过,也不会影响她们的闲聊。

曾经的这条街是多么宽敞,新铺就的柏油路面平整光滑,散发着太阳下沥青的味道,她和小伙伴们好奇而兴奋,跑在上面,从不怕来往的车,那时的车辆不多,偶尔有马车路过。她总是爱看那些马,它们有柔情的眼睛,像黑而深的水,在车老板们故作扬起的鞭子下听话地慢下来,或奔走得更急。忘了什么时候,这条路再也看不到马车和那些马。

她的整个小学以及之前的时光,是在这条街上度过的。奶奶家东走不及五十米,右转,再不及三十米,就到了学校——人民小学。这是一个明显带有时代印迹的名字,之前建校时的1950年,它叫第五完小,后来叫维新小学、红卫战校,1974年它才叫人民小学。两层的教学楼是当年日本人盖的,举架高,似乎有今天的三层楼的高度,大屋顶上有琉璃瓦,陈旧,阳光下的反光会晃得人刺眼。地板走上去会吱吱地响,门、窗都异常地阔大,走廊晦暗,一个人走时,总要小心翼翼。现在,那座老楼不在了,取代它的大楼,千篇一律的样式,崭新,明净。那棵老柳树还在,在校园中间,还是上学时的样子,她以为,一定是当初的样子,只是变得沉默。

蒋大夫是这条街上众所周知的人,谈起她所有人都会肃然起敬。她,和这条街上的许多孩子,都是蒋大夫接生的。她从没见过蒋大夫,她想象,她应该是个面容威仪、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微微发福的老人。但她难以想象,最初自己娇嫩细小的身体是如何经过这位老人的手触摸尘世。是的,蒋大夫已经很老了,她从不出门,住在这条街边一座从前日本人留下来的大房子里,有很深的走廊,而且黑,白天的阳光也照不见。孩子们捉迷藏,总会躲在里面,只有她从不敢进去,暗而神秘,她不敢惊动,还是怕隐藏着别的什么。世上许多事是想不明白的,何况,那时她还小。现在,就是说不再是孩子的她,对这个世界就明白了吗?面对时间和上苍,哪里有平等的理解。

在这条街上,她和儿子走过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但她从没有和儿子说起过她和这条街,无论十几岁的儿子是否懂得,她总觉得有什么在阻碍她说起。揽着身边的儿子,儿子的身体软而温热,禁不住眼睛有些酸胀。透过泪光,她迷蒙地看见,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羞涩地从街边跑过。那条有蕾丝边的连衣裙是生病的爸爸从上海买的,曾惹来多少小伙伴艳羡的目光。可是除此,爸爸还带给她什么,更多的却是缺失。没有父母护佑的童年,一生的成长都在竭力维护内心的安全,倔强、敏感而自尊。

春天似乎还没有来到这条街上,已是五月,东北大地的生机刚刚显现,草木依然孤单疲惫,枝丫依然是黑色的剪影。再过些时日,它们会迅速地将自己绿起来,白色的柳絮弥漫空中,像雪一样,纷纷落在路上和行人身上。现在,奶奶家已经是一家工商银行,旁边是土特产商店,连接着农贸市场,街北则盖起了大型商厦。这条街已经无法和记忆中的街衔接,它变得陌生,是不是它也不记得她,那个曾经纤细害羞的小姑娘。

没有人守护这条老街了,这里的人都转身离去,如水一样流向了四面八方。老街和人,互相背离。我忘了说,这是东北小城一条普通的街道,这条街,叫新安街。这是一个庸常得亲切,又让人难过的名字,不能带给人任何想象,而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怀念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