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份
正义。时刻准备承认:当他人在场时,他与人所阅读到的东西(或人们设想中的他)不同。
西蒙娜·薇依
电梯厢里,站在我旁边的男人酷似我的父亲,自从父亲入狱后,我们已经二十年未见。他身材矮小,指尖泛黄,西装外套肥大,袖口耷拉到指关节。以前在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或者在酒吧厕所的小便池边,我都见过长得像父亲的男人。在伦敦、曼彻斯特、柏林和里约热内卢,我都见过。
我打量着电梯厢里的男人,认出了他永远紧绷的下巴,像肺气肿患者喘息一样的呼吸。我把衬衫袖子拉到手腕上遮住手表,向他询问时间。他的回答没有利物浦口音,所以不是我父亲。德国或巴西的那些人也不是。我们在沉默中又上了五层楼。然后电梯停下,门打开,他走了出去。
明天早上,我将第一次踏进监狱,为囚犯讲授哲学。几个月前,我在《卫报》上登了一篇关于哲学教学的文章,其中提到我的父亲、哥哥和舅舅都在狱中服过刑。上个月,本地某大学哲学家杰米邀请我到监狱里共同授课。我猜我之所以能收到项目邀请是因为我比较有人文关怀,因为我可能会以一种大多数恪守理论的人所不能的方式理解罪犯的逻辑。自从杰米邀请我加入他们以来,我总是注意到一家商店橱窗里摆着的一双长及脚踝的厚黑靴。现在是春天,我原本习惯软皮牛津鞋配磨白牛仔裤,裤腿再挽起两道。这天下午,我走进了这家商店。那种靴子只有十号的,而我穿九号,但并不碍事,于是我把它买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到监狱后,杰米和我把椅子摆成一圈,等待着学生到来。这间教室兼作美术室,与我小时候去的美术教室一样,只是窗户上装着铁栅栏,铅笔、画笔以及其他有尖头的东西都放在挂锁的柜子里。
我翻看了几页我们关于洛克身份理论的教案,想象着父亲理解起来吃力的样子,我用红笔将很多段落删去。“要讲得浅显易懂,”我对杰米说,“很多人可能不识字,或者在学校没读到毕业。别给他们太大负担。”之后,我听到沉重的金属门被打开的当啷声,还有外面走廊里男人说话的回声。学生们快到了。我穿着新靴子,光洁的鞋头让我有种第一天上学的新鲜感。
一个男人来到门口。“是讲心理学吗?”他嘴里有晨起的口臭,眼睛布满血丝。
“哲学。”我答道。
他耸耸肩,走进来找了个位子坐下。
另一个男人走进来,握手时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眼睛望向我的肩膀后方。下一个人皮肤黧黑,牙龈萎缩。还有一个人拎着塑料袋,上面印着“利兹大学”字样;袋子的接缝处已经开裂,但他仍用它拎着图书馆的书。有一个脸盘圆圆的人,但身份证上的照片看着却瘦骨嶙峋。我在学生中四处走动,介绍着自己,同时脚却疼到抽搐。新靴子十分磨脚。我感到脚后跟有新生水泡的刺痛感。学生越来越多,最后共有十二个人。杰米和我最后看了一眼今天的备课笔记。“要浅显易懂。”我再次提醒他。
他们围坐成一个圈,我开始讲洛克。
“讲得不太对。”一个叫马卡的学生说。
“什么?”我问道。
“洛克关注的不仅是记忆,”他指着我的白板说,“他更关注意识。”
十二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我身上。我踮起脚,避开脚后跟钻心的痛,走到白板旁边,把“记忆”一词擦掉,改写成“意识”。他们哄堂大笑并窃窃私语起来。我试着重拾洛克这个话题,同时轻移脚步,小心不让全脚掌着地。几分钟后,另一个刚刚拿到远程教育学位的学生解释了卢梭会如何驳斥洛克的观点。二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弹尽粮绝”。杰米从教室另一边望向我,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浅显易懂”这个词发出了无声的回响。
杰米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些小组作业,然后喊我到教室一角的课桌旁商议对策。杰米先走过去,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