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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国家伤疤

因为晏国福他们夜奔卡拉奇,从山达克到达奎塔一路上的景象,我们不能凭空讲述。实际上,他们在当晚长达1400多公里的路途中,路过的大多数地带寸草不生,没有人烟、没有河流,越野车前后左右除了荒漠,就是不时传来的野狼的嚎叫和不知名动物的悲鸣。在这样的夜晚,穿越空旷无际的荒漠戈壁,就像孤独行走在月球的背面。

但晏国福他们心念孙长胜,内心的担忧胜过感受这恐怖的气氛。

现在需要介绍一下山达克铜金矿的来龙去脉了。

山达克铜金矿位于巴基斯坦俾路支省,位于巴基斯坦、伊朗、阿富汗三国交界地区,面积34万平方公里,是巴基斯坦面积最大的省。当地人口以俾路支人为主,语言为乌尔都语及俾路支语,主要信奉逊尼派伊斯兰教,以放牧和农业为主。

俾路支省面积接近巴基斯坦国土总面积的一半,人口却只有700多万,仅占全国总人口的5%左右,是巴国人口最少的省份。这里自然环境恶劣,也是巴国经济最落后的地区,经济总量仅占全国的3.5%。

但俾路支省同时具有重要的地缘战略意义,这里拥有巴基斯坦最长的海岸线,尤其是著名的瓜达尔港,是中东亚地区进出阿拉伯海的主要通道。

俾路支省虽然大多都是荒漠戈壁,但这里的天然气和铜锌等矿产资源丰富。尽管在世界矿山巨头面前,山达克仅仅只能算作是一个小微企业,但对于巴基斯坦和贫困的俾路支省来说,山达克是一个超级宝藏,也是巴基斯坦现代企业的开端。

巴基斯坦地质勘察院专家沙希德·努尔汗,1962年在巴基斯坦俾路支省查盖地区进行地质勘察过程中,最早发现山达克铜矿,并立即引起巴基斯坦政府的高度重视,山达克因此承载起巴基斯坦有色金属工业从起步到发展的全部梦想。

从1965年开始,巴基斯坦在查盖地区开展矿产调查,1968年采用卫星成像和航空勘查的方式初步圈定了山达克地区,1973年经过前期地质勘察初步确定了山达克的矿体。

为了开发山达克,巴基斯坦政府曾经多次恳请联合国予以资助研究,在国家贫困的七八十年代,又花费数千万美元进行前期勘探和可行性研究。

在此之前,巴基斯坦的有色工业基础是一片空白,开发山达克需要借助外界力量。1974年巴基斯坦资源开发公司(简称RDC)应运而生,负责实施这一国家战略。他们首先将目光聚焦到拥有成熟科研和工业生产的西方国家身上。

从1974年开始,巴基斯坦资源开发公司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先后邀请英国、美国、法国、芬兰、前南斯拉夫、澳大利亚等西方公司进行了矿山半工业试验、可行性研究等开拓性工作,取得了较大的进展。

根据初步勘探和研究,山达克共有三个矿体,分别为东矿体、北矿体和南矿体,只有南矿体具有开发价值。

1987年巴基斯坦政府向全世界发出邀请,希望引进国外技术设备共同开发山达克铜金矿。在多国参与的国际竞标过程中,中国冶金建设集团公司中标。

为了建设山达克,巴基斯坦恳请中国政府予以贷款援助。巴基斯坦也倾其所有,拿出1988年全年外汇资金的三分之一,投入到山达克铜金矿项目当中。

这个数字有多少呢?大约三个多亿美金,按照当时的人民币汇率,山达克的总投资约在25亿人民币左右。这对于经济欠发达而且没有现代工业的巴基斯坦来说,几乎是倾尽一国之力建设山达克。

中方的建设是具有援建性质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的第二代领导集体和第三代领导集体,都参加过山达克重大活动,巴基斯坦的国家领导人也都见证和关注过山达克铜金矿项目。从国家领导人参与的程度,就可以看到山达克在中巴两国政府的重要地位。因此,山达克工程自1989年诞生之日起,就不单单是一个经济活动,而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深远的政治意义,成为中巴两国人民深厚友谊的桥梁和纽带。

1989年中国和巴基斯坦签订了山达克援建合作合同,两国主要领导人都在现场见证了这次签约。山达克铜金项目于1990年10月以交钥匙总承包方式由中冶集团承建该项目。

1990年11月,二十六岁的孙长胜、蔡玉霖和年龄略小王道等第一批建设者第一次来到山达克,他们在这块苦寒之地,以历史开拓者的勇气和披星戴月的艰辛,在戈壁荒漠建设起一座中国绿洲,奠定了巴基斯坦矿山的基业和丰碑。

简单说,这是一个交钥匙工程,中国为巴基斯坦提供贷款和设备,帮助山达克建成投产后,再把经营权交给巴基斯坦。

中冶集团英文简称MCC,当时全称是中国冶金建设集团公司,后来更名为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有限公司,是中国冶金工业的开拓者和建设者,先后承担了宝钢、鞍钢、武钢、攀钢等国家主要钢铁工业基地的建设任务,为中国冶金工业的发展立下了卓越功勋。作为国际知名承包商,中冶集团在海外各地开辟了广阔市场,足迹遍及五大洲,承建了一批具有重要影响和良好经济效益的项目,受到了项目所在国的好评和欢迎。2015年中冶集团成为中国五矿集团的全资子公司,是《财富》世界500强,2016年排名第290位。2019年中冶集团位居中国500强榜单的第33位。

中冶公司在山达克所做的工作十分复杂,需要修建采矿厂、选矿厂、冶炼厂三个厂区,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建一座火电站为山达克提供电力。至于各种配套设施的修建,各种机器的购买安装,那就数不胜数了。

为了建设山达克,中冶公司调集了全国各地冶金和建设系统的能工巧匠来到巴基斯坦,在山达克的施工中国人最多的时候高达1500人。当时,年轻的孙长胜参与了山达克的建设,担任建筑施工方向的负责人。

中国人在基建方面吃苦耐劳的品质众所周知,因此后来在国际上得到一个“基建狂魔”的绰号。经过几年的奋战,中国人把荒凉的山达克变成一片热土。

来自甘肃金川的张建武,承担着南矿体的基建剥离和从电厂到采矿厂的电力系统建设,以及南矿体到各个单位的道路、桥涵等工程。由于人员编制相对精简,他们的工作方针是:满负荷、高效益、定员不定岗,专业上各负其责。

在修公路、立电柱、架电线、砌涵洞这些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张建武他们工作热情高,不分年龄、不分职务,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协作密切配合,经过两年多的艰苦奋战,张建武他们提前圆满地完成各项工作任务。

在张建武他们热火朝天地奋战在山达克的同时,兄弟单位也和他们并肩奋战。中冶第五冶金建设公司承担冶炼厂的建设,中冶第二十二冶负责选矿厂、电厂、水厂的建设,中冶第三冶金建设公司承担生活设施和办公大楼的建设。

1993年12月28日这天,十五冶的年轻机械员边湘宁也跟着建设大军,从湖北黄石来到了山达克。尽管有思想准备,但山达克的艰苦依然让刚刚30出头的边湘宁感到瞠目结舌。

我们之所以特别强调12月28日,是因为这个日子与边湘宁有着不解之缘。1993年的这一天,边湘宁离开西塞山前白鹭飞的湖北黄石来到山达克。

2017年12月28日,边湘宁的父亲突然去世,身在山达克坚守岗位的边湘宁无法回国奔丧,只能朝着家乡的方向含泪磕三个响头。

而在2018年12月28日,将满60岁的边湘宁选择在这个离开家乡和父亲逝去的日子,离开了他坚守25年的山达克返回祖国。他将半生的美好时光留在了山达克,用忠诚和奉献为国尽忠,回国以后,他要用剩余的时光陪伴家乡的老母亲,尽一个儿子的孝心。

初到山达克的边湘宁很不适应,湖北黄石是湿热,而山达克是干热,上千人蜗居在原始的土坯房中和临时搭建的木棚房,拥挤而烦闷。当时的山达克一年四季风沙肆虐,边湘宁每天早晨的房门都被堆积的沙土没过双脚。

粮食和蔬菜只能从七百公里外的奎塔运输过来,而且只能一个月送一次,尽管尽量采取了冷冻措施,但许多蔬菜到后期已经变味。最为让人叫苦不迭的是饮用水,尽管经过净化处理,但高矿性的盐碱水依旧让人腹泻不止。

整整两年过去了,山达克工程的基础建设项目全面完成。

1995年11月22日,也是边湘宁永远难以忘记的日子,当第一炉红彤彤的铜水从反射炉里缓缓倾斜而出,那朝霞一样的火红,映红了山达克天空,也映红了那个时代每个人的脸庞。

这是巴基斯坦建国49年来,第一次在自己的国土上熔炼出第一炉铜水。

试车成功后,中国人把钥匙交给了巴基斯坦兄弟。

山达克工程竣工后,1996年春节后边湘宁和张建武他们要启程回国了,望着这片曾经撒过青春、汗水的热土,犹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亲切。想到再也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这片热土,边湘宁依依不舍。

离开山达克的时候,重情重义的张建武和边湘宁来到曾经留下足迹和身影的工作现场,摸着那些自己使用过的机械工具,他们想把这里的一切深深留在记忆里。

两人跟随着大部队乘坐大巴离开山达克的时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酸甜苦辣,更是涌上心头。在乘车去奎塔的路上,张建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扭头问坐在旁边的边湘宁:“十年后的山达克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会不会再回来看看?”

从1993年到山达克,转眼之间十年过去了。2003年1月,张建武再次回到了分别十年之久的山达克,当他在山达克见到满脸胡茬双鬓斑白的边湘宁时,他几乎惊掉了下巴:“老边大哥,你还不到四十岁啊,怎么都有白头发了?你不会是牧羊的苏武转世吧?十年前你不是跟我一起回国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被晒得黝黑的边湘宁咧开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那次回国我只呆了四个月,又被他们叫回来看着这些设备了,从此我再也没离开过山达克。”

无论对于巴基斯坦视若珍宝的山达克铜金矿,还是对于边湘宁和张建武这样的小人物,十年的变化真可谓世事难料。山达克铜金矿在移交给巴方几个月后,巴方因技术等各种因素而停产。

但那么多设备扔在戈壁荒漠,总要有人看着,总要有人做些起码的维护。边湘宁因对设备熟悉和为人忠诚,被单位再次委派到山达克工作,担负起保护现场设备的重担。

这次来山达克与上一次的千人大会战不一样,与边湘宁一起来山达克的还有二十二冶的老大哥王金华。两人再次来到熟悉的山达克,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去不返,只有寥寥几个巴方留守人员。

两个中方的技术人员,守着这篇沉寂土地上沉寂的设备。尽管山达克已经停产,但边湘宁和王金华两人互相打气鼓励说:“花这么多钱建好了铜矿,这么一整套成熟的中国制造的矿山设备,不可能就这么扔在这荒漠戈壁,将来有一天,山达克一定会重新启动。”

就这样,边湘宁和王金华两人,坚持每天对工厂进行查看维护,精心守护着那些备品备件,为巴基斯坦守护着这颗“工业种子”。

可以说,如果没有边湘宁、王金华两位留守人员对设备的定期保养,价值数亿美元的机器就难以重新启动,企业将承受更多不可估量的损失。

在1996年到2002年的七年间,王金华和边湘宁两人将巴基斯坦的国家资产视为己出,像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完全以高度的自觉独自承担起维护机器的重任,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可口的饭菜,甚至连巴方人员也鲜有光顾,他们两个光棍汉互相鼓励着,在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苦苦守在山达克,守护着巴基斯坦的国家资产。就像在贝加尔湖边牧羊的苏武一样,守卫着精神上的那片净土。

边湘宁和王金华没有想到,两人竟然在这个酷热难当的苦寒之地度过了七个春秋,一直盼到鬓角都泛起了白霜。

后来,边湘宁感念他们的山达克生活,学会了《苏武牧羊》这首民国时期的歌曲,没事的时候,经常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出来。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

终教匈奴心惊胆碎,拱服汉德威。

当边湘宁在张建武面前轻轻哼出这首陌生的歌曲时,张建武和在场所有人的眼泪都喷涌而出。

山达克重启之后,边湘宁被任命为车辆管理中心负责人,全面协调负责全厂的两百多辆小车和矿车保障任务。他和张建武一样,把自己的大半生献给了山达克。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边湘宁只是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大哥,实际上他还是一位运输机械的研究专家,曾在国内外多家专业期刊发表过多篇有分量的学术论文。各位朋友如有兴趣,百度一下你就知道这位边湘宁的学术成果。

当然,与他同在山达克奉献的张建武,也是冶金系统一线的实践专家和研究专家,他的学术论文不但发表,而且多次获奖。

因为此前张建武曾在这里度过三年的青春岁月,这次重返山达克,就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感受。故地重游的张建武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欣慰。熟悉的是整个山达克的地理环境,还是戈壁、沙漠、群山,陌生的是这里再次陷入死寂。

在边湘宁的引领下,张建武迫不及待地寻找自己当年留下的痕迹。令张建武惊喜的是,他在办公室里发现了十年前他写在办公室墙上的标语。

正因为这份对山达克的深厚感情,后来其他同事因为报酬问题要拉着张建武离开山达克的时候,张建武一言不发,默默留下了。

中冶公司为了山达克的建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卡拉奇和奎塔设立了两个办事处,主要负责国内进口设备的货物通关、中方人员的中转、与巴方业主的各种业务往来。

当时,王道担任奎塔办事处主任,蔡玉霖负责财务工作,主要在奎塔办公。王道1990年来到奎塔工作,1995年又去卡拉奇办事处工作了三年,八年的青春奉献给了巴基斯坦,成为山达克的“外交部长”。

也许,苦难总是一路伴随山达克,1996年中国人撤走了,巴基斯坦山达克冶金公司兴高采烈地投入了生产,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期全球铜价跌入谷地,每生产一吨铜都要赔上几百美元。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巴基斯坦在山达克之前没有铜矿,更没有冶金工业基础,山达克这样一个在中国人看来比较普通的企业,却是巴基斯坦现代企业的开端。在山达克参与生产的巴基斯坦工作人员,大多数是在中国短短培养了半年回去的员工,所学到的知识是那种似是而非的“二把刀”,在实际运行中遇到困难就玩不转了。

除了国际铜价低迷、缺少管理和技术人才之外,巴基斯坦财政短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几个不利因素同时发酵,山达克铜金矿陷入进退维谷状态。最后,山达克在独立生产了两个多月后,1996年2月不得不停了下来,并一直停到2000年。

巴基斯坦投入巨资开发山达克铜金矿,就这么无声地矗立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无数的目光跨越空间和距离,不时撇向那些曾经热闹的厂房和轰鸣的机器,那片难言的静寂让整个国家痛心不已。

藏在荒漠戈壁深处的山达克,成了巴基斯坦一块隐痛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