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白米饭
饥饿的事实,在我出生前的几年已经发生过了。相对于我的父辈和大哥,我还算幸运的。
在最困难时,村里人几乎把山上的树皮、田间的草根等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扒干吃尽了,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拿观音土(一种粉状的白土)来充饥。母亲后来说起那段时间的惨状,还心有余悸。
懂事后,父亲总跟我说起在1960年前后,我们一个村常有饿死人的情况,那几年整个村几乎都没有小孩出生。直到1965年,这种情况才稍微有所改变,所以我也是村里生育断层后出生的第一批人。
在我出生前两年,眼看一家都快活不下去了,父亲毅然决然地瞒着村干部,拖家带口逃往江西弋阳奶奶那里。那边属于农场,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基本上能填饱肚子。
义乌那时吃不饱饭,我后来自己总结主要有两点原因。
第一个原因可能是生产队搞的各类“运动”特别多,对生产和生活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村里还办过一个运动,给玉米打针。种得好好的玉米,已经在抽穗了,生产队干部要求家家户户拿竹签给玉米中间扎一针,说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先进经验。我们小孩子也搞不懂,觉得好玩也会跟着去给玉米打针。结果那些打过针的玉米,没几天都齐刷刷死掉了。
现在回头想想,那个完全以群体盲思替代个人独立思考的时代,多么愚昧和可怕。愿我泱泱中华,以后再也不要这样的时代。
第二个重要原因跟自然环境有关。义乌所处的浙南山地比较多,资源贫瘠。浙江省整体上是“七山一水两分田”,适合耕种的田地本就不多,有些县城可能是八山一水一田,承载不了太多人口。整个义乌市面积大约1100平方公里,实际上真正能够耕种的土地才300平方公里左右,而能种植水稻的就更少了。
我们寺后盛村周边是一块难得的平坦地,也是义乌人口高度集中的地方。由于人多,留下来可耕种的土地自然不多。而且可耕种的田地并不都可以拿来种水稻,因为水稻对环境条件要求较高,要么周边有水库、池塘,要么在河流边上,总之要有水源,否则就只能靠天吃饭,没有任何保障。种水稻也没有化肥,完全靠一点有机肥,肥力和效率都很低。
因为义乌缺地少粮的情况很难在短期得到改善,父亲就想着尽量在江西奶奶那边躲着,不回义乌。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父亲预想的方向发展。
由于我们的户口一直在义乌,江西弋阳当地会时不时查户口。为了躲避查户口,父亲带着一家人不得不躲躲藏藏,状况百出,有时候晚上甚至要藏在山里,直到检查的人走了才敢回到奶奶家。
1963年的一天,一家人最终还是没躲过,被查户口的人堵在家里,不得不返回义乌。
那次一回到义乌村里,一家人立刻遭到集体批斗。父亲承担了全部的责任,他的身体在那段时间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落下了病根。后来父亲做事一直谨慎小心,不敢做太费力的体力活。
跟父亲一样受过很多苦的,还有我大哥。
大哥1955年出生,长我十岁,一直营养不良,童年没过几天好日子。1963年,父母带着他回义乌时,大哥已是七八岁的年龄,正处于长身体最要吃东西的时候。有一次,大哥因饿得慌,偷偷跑到地里刨了个番薯吃,结果被村里的管理人员逮个正着,竟被锄头打断了腿。
母亲一直说我们六兄妹中大哥命最苦,几次都是差一点死掉。说起往事,老人家总是止不住流泪。
听母亲说,有一次大哥看到门口的臭水沟里有一个萝卜头,如获至宝地捞上来,结果二哥也想吃。母亲看到后,选择了给年纪更小的二哥吃。二哥吃了,大哥自己又处于极端的饥饿中,无奈地拿起小碗舀了臭水沟的污水喝下去充饥。结果到了晚上,大哥就高烧不退,连续烧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赤脚医生诊断后,给出的结论是得了脑膜炎。医生建议说,大哥不用到处找医生看了,已经没救了,让父母准备后事。
父母在绝望中,只能祈求神仙鬼怪的帮助,于是迷信开始登场。
我们村一个老太婆看到大哥的情况后,说可以把露天粪坑底部的碎瓦片捞出来洗干净,放在火里焖烧,烧红后再放入一锅水里煎。只要把煎出来的水喝掉,病就可以治好。走投无路的父母只能将信将疑照办。没想到,大哥喝完这锅水的第二日,高烧还真退了。
不管怎么说,大哥的命总算保住了,但由于青少年时期长期处于严重的饥饿和各种折腾,他身体发育不良,身高不足一米六。
二哥比我长了7岁,他的童年比大哥要好一点。
二哥出生的那一年,蒙牛的创始人牛根生也出生了。牛根生的童年生活亦是困苦不堪,据说因为家里养不起他,父母便将他以50元的价格卖掉,后来就跟着养父养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牛根生从小就与牛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走进伊利,再后来创立蒙牛。福兮祸兮,有时候还真说不清楚。
尽管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好在还没发生过父母把孩子卖掉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人把孩子卖掉,是因为多子女的家庭要解决正常的吃喝是一个大难题。农村全部实行集体承包制,除了集体的生产劳动,不让私人种任何农作物。如果有一家人偷偷种了南瓜,就会被其他人举报。我记得我们村有个农户喜欢喝酒,就偷偷在集体的水稻田里夹杂种了点糯米稻,准备成熟后用来自己酿黄酒。这些糯米稻在还没成熟时与一般水稻无异,但到了抽穗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跟一般水稻有明显区别,结果这事被人举报,最后酒也没酿成。
种种现在看起来无比荒谬的事情,导致很多农民家庭都处在饥饿之中,实在没办法就只能选择外出讨饭。
比如中国改革开放发源地之一的安徽省小岗村所在的凤阳县,根据县志记载,1967年1月初到2月22日,有9900人外出要饭,沦为乞丐。到了当年的3月18日,外出乞讨的人数更是达到了1.8万之多。1963年,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九因为贩卖板栗被判投机倒把罪。人家厉声质问他为何明知故犯,他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大实话:“家里面有好几张嘴,都要吃饭嘛!”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脑中的信息都跟饥饿有关。或许简单用“饥饿”一词,并不能准确表达我的记忆。一种极端的饥饿导致的恐惧,主导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关于生存的忧患意识。
因为这种生存忧患意识,让我自小就有一种改善生活的强烈渴望。
那个时候的我,拼尽全力去找吃的,生活里除了找吃的还是找吃的,或者拾捡一些东西去换吃的。我到处找野果,满地捡柴火,到邻乡捡菜叶,四处捡稻穗头,沿着铁路线捡煤渣。大雪天,我还拿着锄头在大哥二哥带领下到农场麦地里挖遗留的番薯根……
1969年,我4岁那年,大家现在耳熟能详的企业家雷军、张小龙、余承东相继出生,想来他们的状况也并不会比我好多少。但是在一些大点的城市,情况还是要好很多,比如在广东佛山,何享健在1968年创办了一家乡镇集体制企业,这就是美的集团的前身。同年,张瑞敏进入青岛五金厂工作,成为一名工人。1969年,鲁冠球在杭州萧山投入4000元创办农机修配厂,这便是后来的万向集团。
相比村子的同龄人,我找吃的有一定的优势,我最大的特点是身形灵活,爬树、游泳、钻洞都是一把好手,也算同龄人中饿得不是最厉害的。
说是找吃的,实际上差不多等同于偷吃。因为家家户户都禁止种农作物,除了野生的果子,其他都属于生产队。生产队种的几样东西,甘蔗、番薯、芋头、莲藕、枣子等,我们总会想法偷点。如果能偷到,也不讲究干不干净,赶紧塞嘴里。比如,我们在生产队的地里挖到番薯后,往往把带泥的番薯在衣服上一擦,皮也舍不得剥,就躲起来吃。采莲藕和菱角不像挖番薯那么容易,必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潜到池塘的水下去。如果发现远处来了人,就得在水里一直躲着。等人走开后,赶紧把采到的莲藕直接拿池塘的水洗一下,在水里就吃掉了。
义乌人喜欢种甘蔗,这是我们偷吃的主要食物。但捡甘蔗和吃甘蔗都会有声音,为了防止被人听到,我一般会在晚上没人的时候行动。我在甘蔗地里先用镰刀砍上一根,然后一截一截偷偷吃掉才回家睡觉。有时候白天没吃什么东西,晚上如果不吃上一根,会饿得睡不着觉。二哥比我胆子大,他吃完一根甘蔗后,还会再多砍几根,然后扎成一捆带回家。
好在生产队种的甘蔗多,偷几根并不容易被发现。但是一旦被抓住,就会被狠狠打一顿。不过在饥饿面前,即使被抓到,这种疼痛我们也是能承受的。当然,看守的人如果抓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会死命地打,还是以吓唬为主。
这些都是讲夏天找吃的,情况不算太难,但到了冬天,外面根本没东西可吃,如果饿了,母亲通常会在用番薯刨成丝的猪食里,舀一碗番薯丝,加上一点番薯叶和番薯藤给我们吃。基本上整个冬天都是吃这种杂粮,跟猪吃的没有太多区别。这种食物吃几天之后就已经味同嚼蜡,吃白米饭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很远。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在锅灶里面发现有个白搪瓷罐。搪瓷罐边上,居然罕见地看到沾了几粒白米饭。我立马意识到,可能是我中午不在家,其他人瞒着我吃了白米饭。
我一下就生气了,为什么我没有白米饭吃?
我开始死命地闹,死命地哭。家里人没有给我解释,母亲躺在床上,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开口,“未语泪先流”,就由着我闹,一点都不理睬我。我就愈发来气,干脆跑出去绕着整个村子边哭边跑,边跑边喊,说我们家不公平,他们都吃了白米饭,就我没有吃到。
父亲见状,生气到了极点,把我拖回家。父亲那次下手很重,打得我的脚上、腿上都血迹斑斑,这成为我童年时代非常深刻的一段记忆。
事后我才知道,那个白米饭的来源是母亲去“结扎”(当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国家早在1973年7月就成立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公社里补贴给她的五斤米。由于那时医疗水平差,女性结扎算是个大手术,要在家里躺半个多月。没有这些白米,母亲可能连命都支撑不下去。
那个年代,人们不仅为吃的发愁,就连找到家里烧饭用的柴火都极为困难。
田地路边上几乎看不到一根柴火,就算是路边有一株草,大家都争着去拔掉拿回家。很多家庭在做菜时,为了省柴火,就在蒸饭时把菜一起蒸。等蒸好之后,再把木头锅盖翻过来,把菜放上面剁碎了,撒点盐就吃了。
我现在都记得离我们家不远的小山坡上,除了松树没有其他植物,光秃秃的,因为但凡长出一点植物来就被挖掉了。凌晨两三点钟,风吹松树会掉针叶和松果,大家都等着去抢那些落在地上的针叶和松果,用耙子收集起来,运回家里烧饭。
我们家不远有一片几十亩的坟地,里面也种满了松树,迷信的村民们不敢去拾掉落在那里的针叶和松果。母亲胆子比一般人大,她经常一个人去林子里把那些被风吹落下来的针叶、松果以及松皮捡回家烧饭。
为了解决烧饭用的燃料问题,村里的人也挖干枯的树根。附近的地方挖没了,就到更远的地方去挖,有时候甚至走上十里路,到一些丘陵地带去挖茅草根,捡小树灌木的枝条。我们那时读书,上课的时间本来就很少,放学后不像现在的孩子到哪里去玩,而是一起去捡烧饭用的柴火。尽管年纪还小,我也必须跟着哥哥姐姐每天去。
有时候实在找不到柴火,很多人就会去偷。有次二哥就拉着我,半夜三更去另外的村里偷砍大一点的楝树,两个人再抬回家。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很多人为了生存都会做出偷甚至抢的事,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话我认为是有道理的。连生存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大家哪里会顾忌道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人的动物性本能。
到了1970年前后,挨饿的情况有些好转,因为政府出台了一个家庭“一只老母鸡,两棵南瓜苗”的政策,也就是允许一家人养一只鸡,种两棵南瓜苗。
在养母鸡还是公鸡的决策上,大部分家庭会选择养母鸡,因为母鸡能下蛋,这样一家人经常能吃上鸡蛋。尽管每个家庭允许种两棵南瓜苗,但条件是不能占用公家的地盘,于是很多人会把南瓜苗种在先辈的坟地里。只能种两棵,如果多种了南瓜苗,就会被生产队的工作人员割掉。为了把这两根南瓜苗种好,大家就倾尽全力把粪便等有机肥全部往这棵南瓜苗四边堆,因此南瓜也都长得特别好。很多家庭夏天就靠吃南瓜藤、南瓜花以及南瓜过日子。
再后来情况得到进一步改善,每个家庭允许有一小块“自留地”。自留地里面,可以种各种蔬菜,不过也无外乎是青菜、芥菜、茄子、辣椒、番薯叶等。
到了1974年,也就是京东创始人刘强东出生的那一年,国家开始将完全由中央政府管控的物资下放,比如由国家计委统配和部管物资的种类由1966年的579种减少到1974年的217种;同时,中央政府也把企业的物资分配和供应权下放到地方管理。
这时,吃上白米饭才不再成为我的记忆中一个特别困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