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rtistes—艺术家
动物笨得可以当画家[1]?
马塞尔·杜尚,《艺术家该去上大学吗?》
可以把画笔拴在动物的尾巴上作画吗?1910年,独立艺术家沙龙上展出的著名油画《亚得里亚海之夕阳》提供了一个答案。这是若阿希姆-拉斐尔·博罗纳利的作品,也是该画家唯一的作品。博罗纳利实际上叫“罗罗”,是一头驴。
近年来,诸多动物作品在互联网(Y:Youtube—Youtube视频网站)上传播,再次激发了一个老话题:可以把艺术家的身份授予这些动物吗?动物可以独立或者协同创作的观点并不新鲜。博罗纳利的故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因为这个带有玩笑性质的试验,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提出上述问题。但不管怎样,长期以来,许多动物参与了各种表演——有喜有忧,忧多于喜——这让某些驯兽师把它们视作名副其实的艺术家(E:Exhibitionnistes—表演者)。仅以绘画一门而言,今天的“候选艺术家”便为数众多,哪怕仍有很大争议。
1960年代,著名动物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的黑猩猩孔戈(Congo)以其抽象印象主义的画作开启了论战。孔戈虽于1964年去世,但其“画派”仍在。现在,在与里约一湾之隔的尼泰罗伊市动物园里,我们仍可以看到黑猩猩吉米(Jimmy)的日常表演。一天,它的饲养员突发奇想,给它拿来一些颜料,一举把它从无聊的日常中拯救了出来。比吉米更出名,在艺术市场上影响力更大的是骏马乔拉(Cholla,亦名“乔亚[Tchoya]”),它用自己的嘴创作抽象画。至于小狗提亚穆克切达干酪(Tillamook Cheddar),一只美国杰克罗素,它借助一种适合捕鼠狗(尤其适合有神经质性格的捕鼠狗)的特殊装置当众表演:它的主人在画布上铺好一张光滑的复写纸,内层涂上颜料,然后让小狗用爪子抓、用牙齿咬。小狗作画的同时,爵士乐队在旁边为这场表演配乐。十几分钟的蹦跶后——指狗,主人拾起装置并掀开画布。一幅带有神经质的、集中在画布一个或两个区域的画作就呈现在观众眼前。互联网上,这些表演的视频广为流传。抛开画作质量不谈,我们必须承认,的确可以提出动物是否有真正作画意向的问题。但是,这是一个好问题吗?
关于创作意向的问题,初看起来,在泰国北部对大象进行的实验似乎更有说服力。自从泰国法律禁止使用大象运输木材后,它们就失业了。由于无法回归大自然,它们被送进一些收容机构。网上流传的视频里,最热门的是在距清迈五十多公里的湄登大象训练营拍摄的视频。它们展示了一头大象正在完成拍摄者称之为“自画像”的作品,具体而言就是一个线条抽象简洁、鼻子里卷着鲜花的大象形象。导致视频解说者用“自画像”为之命名的原因仍待理清。外星人看到一个人类凭记忆画出人像,他难道会认为这是自画像吗?视频解说者们如此命名是因为无法辨识不同大象,还是一种陈年反射呢?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反射。一头大象画出大象,然后被自动视为自画像,这无疑与某种奇怪的信念有关:即所有的大象都可以相互替代。动物的身份常常被简化为它们各自的物种属性。
看到这头大象作画的样子,我们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它是那样精细、准确,对所做的事情如此专注,似乎满足了某种艺术意向性的所有条件。但是,如果我们细究,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表演如何设置,我们就会明白,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大象应该是先学会了在人类制作的简图上作画,然后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学会的简图。仔细想来,不是这样才怪。
德斯蒙德·莫里斯同样对这些“大象画家”非常感兴趣。他决定利用一次在泰国南部旅行的机会,一探究竟。有限的逗留时间不允许他前往泰国北部参观“大象艺术家”的成名之地清迈。但是,在芭堤雅的东芭乐园也有类似的表演。看完演出,他写道:“对于大多数现场观众而言,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让他们觉得非常神奇。如果大象能像这样画出花草树木的图像,那么从智力角度而言它们就非常接近人类了。但是观众没有注意到大象作画时驯象师的动作。”他指出,如果观众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次大象下笔之时,驯象师都会抚摸象耳,从上至下时大象画直线,横向抚摸时大象画横线。因此,莫里斯总结说:“很遗憾,大象完成的画作并不属于它自己,而是属于人类。大象并没有作画的意向,也没有作画所需的创造力,这只是一种听命于人的复制而已。”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扫兴的家伙”。有些科学家急于扮演这个角色,他们对此表现出的热情和勇于宣布坏消息的可敬的英雄主义——除非那是一种全天下都上了当、唯我独醒的极度骄傲——总是让我惊讶。而就像在所有那些科学家坚持真理、擦亮我们眼睛的故事里头一样,这个故事里被扫的不光是我们的兴致,那似曾相识的“只是……而已”还标志着祛魅的圣战。但是,这种祛魅完全基于对那“施魅”让人快乐的事物的严重误解(或许还不怎么地道)。误解纯粹来自以为人们会天真地相信奇迹。换言之,只因误会了“施魅”才能如此轻松地“祛魅”。
因为这些面对公众的表演的确有种魅力。但是这种施魅并不发生在德斯蒙德·莫里斯以为的范畴中。这是类似某种美(grâce)的东西,可以从视频里觉察到,若有机会亲临现场——我在写完本文初稿后不久即获得这一机遇——则更能体会。
这种魅力源自大象的极度专心,源自其用长鼻子画出的每一笔,平实、精准、有力。某些时候,它也会提笔犹豫几秒钟,显得既坚定又克制,非常微妙。看得出,大象非常专注。但最重要的是,释放出这一魅力的近乎一种美,它来自物种间默契的合作,来自一起努力并似乎因此而充满幸福——我甚至想说骄傲——的人和大象的自我实现。沉浸在魅力中的观众认可并为之鼓掌的正是这种美。有没有诸如向大象指示画线方向这类“驯兽手段”对看到表演的人来说并不重要。观众感兴趣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确定,犹豫——不管是刻意要求的还是自然流露的——被保留。任何回应都影响不了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这种犹豫与我们在观看魔术表演时会产生的犹豫类似,是我们能够感知这种美和魅力的部分原因。
我不会分散精力去争论,强调说湄登大象训练营的演出与东芭乐园的演出不同,驯象师没有去摸大象的耳朵——要不是回看了当时在现场拍摄的照片,我也不敢这样断言。这毫无意义,因为届时随便哪个“扫兴的家伙”都会反驳我说那一定有其他机关,每个大象营使用的手法都不一样,而我显然没有注意到。或许只需说与北方的大象不同,南方的大象画画时需要有人摸着它们的耳朵?又或者有些大象用耳朵绘画——一如有人说泰国南北方的大象甚至非洲象能靠脚掌听到动静?
因此,对于德斯蒙德·莫里斯在“很遗憾,大象完成的画作并不属于它自己”中慷慨赠予的令人如释重负的“遗憾”,我表示拒绝。大象的画作当然不是它自己的。谁又会怀疑这一点呢?
不管大象是因为驯兽手段还是因为驯顺的学习而复制人们教给它的东西,问题总是同一个,即“自主行动”的问题。我现在对该问题的提出方式总是保持警惕。在我整个研究生涯中,我发现,动物竟然还比人类更容易被质疑缺乏自主性。这种怀疑比比皆是,尤其是在涉及某些长期被视为人性所系的行为时,比如文化行为,甚或最近在喀麦隆一处动物救助站中观察到的一群黑猩猩在一个挚爱的雌性伙伴死亡时表现出来的令人惊讶的哀悼行为。由于这种行为是管理员坚持向故去黑猩猩亲属展示其遗体所引发的,因此批评者大加诛伐:这不是真正的哀悼,黑猩猩真正的哀悼应该由它们自发地、“独立地”表现出来(V:Versions—译为母语)。仿佛人类面对死亡时的悲伤是我们自己“独立”生成的,仿佛成为画家或艺术家不需学习前人的动作、用不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每个艺术家接力传承的那些创制于前代的主题。
当然,问题要复杂得多。但用“要么……要么……”的逻辑来提出这个问题既不会让它变缜密,也不会使其更有趣。
在我们所讨论的这些情况中,似乎关键并不是某一个体的行动,无论这一个体是人类(有的人认为,“一切源自人类意向”)还是动物(它是作品的作者)。我们面对的是相当复杂的整合(agencement):每一例中的组合都“构成”一例意向整合,这一整合则属于某一异质生态网络。在大象的案例中,这一网络包含的异质元素有:动物救助站;动物管理员;惊讶的游客——他们会拍照,会在互联网上散布这些照片,把大象画作带回自己的国家;为了大象福利而出售前述画作的非政府组织;在大象运输木材禁令颁布后失业的大象……
因此,我无法回答动物是否是艺术家的问题,无论此处“艺术家”的概念与我们通常理解的艺术家相似或相异(O:Œuvres—作品)。比起这一表述,我会说那是某种成功。我会选择在撰写这些文章时自己冒出或当仁不让的那些表述:动物和人类共同操作。它们在美与完成作品的快乐中行事。我之所以如此措辞,是因为我觉得它们能让我们感受到这种美及其伴随的所有事件。归根结底,重点难道不是在这儿?接受能让我们感性地回应这些事件的诸多讲述、描写和言说方式。
关于本章
注释
[1]原文为bête comme un peintre。法语单词bête用作名词意为“动物”,用作形容词意味“蠢笨”。作者借此玩了个语言游戏。(本书注释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1822—1861,法国作家,普契尼经典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一译《波西米亚人》)的原著小说《文艺流民生活场景》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