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艳新疆
宛如与世界初逢
有时,途中比目的地更像一首诗。
当火车像绣花针穿过陕西、甘肃、青海铺开的绸缎,直奔辽阔的新疆,车窗外,忽青山携雨,忽黄土绵延,忽平川铺锦,忽雪峰巍峨,画面奇绝。
谈笑间,阅尽千里疆土;回眸处,甩开九曲黄河。
至此,我才发现神州大地若论南北走向如摊开的掌心平平展展,可谓大同小异。可是从东部沿海到西部边境如同从脖颈攀升到额头,高低起伏,风光迥异,令人耳目一新。
在陕西宝鸡与甘肃天水之间,苍野迷云,远风吹雨,万壑千峰挨挨挤挤,竟然挤出了一条曲曲弯弯的黄河。
这条满载着土黄颜料的河流,在葱郁的山峦间桀骜不驯地奔跑。细雨下得很婉约,似乎只为烘托出薄雾的妩媚与妖娆,似乎整个秦岭山脉都在吟诵王维的名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车过兰州时,两侧高耸的山崖傲骨铮铮,远远望去兰州城竟像躺在摇篮里一样。而沿途的郊野,绿洲悠悠,房屋隐没,远山连云,近处的山体布满沟沟壑壑,红黄相间,缤纷如染。
最令人沉醉的风景是从青海到甘肃的途中。黄昏时,山川原野在夕阳下交相辉映。牧场的牛羊点亮车窗里的一双双眼睛。正惊叹之时,一座座雪峰不期而至,近在咫尺,赫然在目。
等到暮色真正成熟起来,火车不知正行驶在何处。我邂逅了一次最美的日落。
无边的草原一直绵延到天边那犬牙错落的远山。墨色的浓云嚣张地捂住天空的脸,令它几乎窒息,天地间似乎仅靠一道裂缝在透气。
天空在挣扎,山峦也快要被碾轧。这时,几乎被云层完全遮蔽的太阳从那道裂缝里喷射出万束光芒。那斜切过来的金色光瀑,似乎在大地的额头印上深情的一吻。
那悲壮的画面,令我哑口无言。
据说,在古希腊文化中,美即快乐。这被沿途的美景夹击的火车,像长龙游弋于海湾。而我们这些乘客如同骑在龙脊上遨游,心中洋溢着无尽的欢乐。
夜色中,向身边的一位年轻人借了一本小说看,那是黑塞的《悉达多》。里面如诗的语言与这一天的风景相互呼应。小说描述了一个类似佛祖传记的故事,寄托着对人生的探讨。
我摘抄过不少书中的句子。记得最好的是这样一句:“他环顾四周,宛如与世界初逢。”
这话就像我的心声。
花开天下暖
新疆的天气喜欢蹦极。
清晨,当我打开梦的舱门,轻盈地降落到乌鲁木齐时,新鲜的阳光正在涂抹着世界。蓝天纯净如洗,走出车站的瞬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发光。
后来,轻车千里,碾遍尘沙,一路上依旧晴光豁朗,目极天际。夜色笼罩大地时,月轮半盏,孤光自照,边塞生寒。
可谁曾想到,在这艳阳天里,夜半时分,临近喀纳斯湖畔时,天风吹雪,上下翻卷,琼花碎玉,翩翩相迎。
这样晴雪骤变、昼夜有别的天气像变戏法一样令人惊异。
当然,这个日子的神奇,还不仅因为天气。
当客车正行驶在石河子附近时,我看见道路两旁的原野白如霜染,又像白云平铺或积雪未消。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枯黄的底色中,这白色绸缎格外耀眼。
原来,这就是一望无际的棉田。
我第一次见到生长着的棉花,感觉很惊讶,她像南方的豆荚一样长得并不高大,而我之前却总是按照高粱的身高来想象她。
有的棉田里还有不少采摘棉花的人,他们在棉海中显得特别袖珍。我怀疑一个少年采摘完一大片棉田后,或许已须发皆白变为老者。
午餐时,车停在了这些棉田之间,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些白色的云朵身边。
满满的一大片棉花呈现在我面前,对着我放电。她们像一只只玉兔一样皎洁,又像一朵朵阳光晒不化的雪。若她们是春蚕吐的丝,那会是多少只蚕生命的奉献!若她们是一朵朵小小的云,那得是多少双巧手才能裁剪得如此精致!若她们是一颗颗跳动的心,那会产生多么澎湃的心跳声!
作为对雪花一往情深的南方人,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雪的仿制品,比雪更白,比梦更轻。
我想起自己童年的愿望,愿白雪不会消融。没想到在遥远的边疆,有一种植物感应到我的愿望,从大地吸取营养长出了雪花的模样。她们在这里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目光。
哪怕只为这一个原因,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新疆。
我想起清代诗人马苏臣写的一句有关棉花的诗:“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
一棵小小的植物,将天下冷暖系于心间,哪怕再渺小,也要温暖人间。这就是棉花的品格。这品格,令人肃然起敬。
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的,还有一种不是花朵的花朵。
就在无边的黑夜裹挟着客车前进的时刻,在凌晨一点多的边关之地,在森林覆盖的山峦之间,居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了。
一片漆黑之中,车灯像聚光灯一样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这来自仙界的仙子守候在这夜色中,迎接我的到来。
她们曾到过我的童年,也曾目睹过我的青涩,而今,在寒风凛冽的时刻,再来温暖我疲惫的双眼。
喀纳斯湖游记
还有什么比下雪的清晨更引人入胜?
那时,大地刚被冷醒,黎明送回了被黑暗抓走的天空。雪,仍在执勤,只是换了哨兵。夜间的雪花固然轻盈,清晨的雪粒也颇为多情。
朦胧的山谷,一旦揭开幕布,就很难再保持低调。崇山环围,万树彩翠,雾霭心不在焉地四处游荡,却让所有景致欲盖弥彰。
我在雪粒的引领下,踏上通向喀纳斯湖的旅程。
道路蜿蜒,我像是穿行于一座彩色的森林迷宫。一条翡翠般的河流在山谷间奔涌而去。
“万木叶初红,人家树色中。疏钟摇雨脚,秋水浸云容。”唐代诗人的这几句诗,虽不是为此地量身定制,却与这里的景致十分神似。
站在了月亮湾的高处,目光开始欢呼。
这是一个V字形的山谷,山峦对峙,左右开阖,像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有蒸腾着云气的雪山,有密不透风的缤纷树林,有故意拐成月牙状的河流。
阳光原本只浮现在山巅与天空,从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起,却悄悄地在山谷自上而下地滑动。原本阴郁冷艳的景致,由于阳光的呵护,全都焕发出明艳的光彩。
绕过几朵云,绕过几阵落叶,便到达喀纳斯湖畔。天水碧蓝,雪山对望。林木锦绣如花边,山崖斜插如高岸。水风激浪,低声清唱。小艇昂扬,乘风若飞。湖面虽见首不见尾,并不特别开阔,但有阳光助演,一切都很精彩。
登上小山之巅的观鱼台,再次来到白雪的领地。山脚下,湖面的起承转合一览无余。湖水的边界就是天空的边界,那里笼罩着蓝色的迷雾。游艇如细碎的羽毛,湖水蓝得像梦幻,静得像在酣眠。
所有的一切,令人忘记时间。
人们说,语言的尽头是音乐;依我看,音乐的尽头是新疆。
在白哈巴村
和名气更大的禾木村相比,中哈边境的白哈巴村多了几分安详。我喜欢它的稳重低调。游客们自来自去,它不屑一顾,安卧如初。
我住的木屋附近,是围着铁丝网的边境隔离带,不远处有第五号国界碑。此地傲立于村口的高处,视野开阔,独门独户。木屋门口正对着苍茫的大山与沟壑。
店主人自称玛丽亚,她待人很友善,说汉语时轻声细语,那新疆腔的停顿,显得俏皮又亲切。
她看上去类似电影中的俄罗斯大婶。我分不清她是哈萨克族还是维吾尔族,她头上包着头巾,约莫五十岁,也有可能边疆的风雪让她比实际年龄显得略大些。
她在旅店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横着个简单的烤架,油布遮盖,架上挂着几腿牛羊肉,像丝瓜悬在半空。她常稳坐在那里切割肉片,麻利地做成肉串烤熟。那派头,像坐在办公桌前的领导。有时,她还哼着歌曲,时断时续。
她与弟弟、弟媳一起撑起这家店。她爱人在乌鲁木齐做生意。严寒时节,她就住哈巴河县城。那县城在几百里以外。
有人说,每个景区其实都有两个。跟团游看到的那个,是假的;自由行看到的,才是真的。
我打心底认同这种观点。
杜牧在《阿房宫赋》中写道:“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对这片土地而言,是一日之内,一村之间,而气候不齐。
来到新疆这两日,每天既阳光明媚,又雪花飞舞。今天更是阴晴风雪齐上阵,格外美艳。
清晨,看过所谓的日出后,我结识了一个新朋友。
他叫谢敏,西安人,与我年龄相仿,中等身材,国字脸,刚毅沉稳,有种类似于军人的昂扬气概。
我渐渐了解到,他与同事们是国家测绘局第一大地测量队的,他们的工作,便是勘测祖国的国土。
此次他们要在新疆待四个月,已经在白哈巴村待一个多月了。我问他可勘测过珠穆朗玛峰,他说,他入职前他单位的同事去勘测过。(事实上,在我遇见他的两年后,他和同事们一起重新为珠穆朗玛峰量过身高,测得珠峰新海拔为8848.86米。)
我打心眼里羡慕这种工作。
作为一名测绘队员,了解每一片土地的性格,琢磨每一寸土地的内涵,掂量每一粒沙石的分量,这份职责是神圣的。
他说:“每种工作可能没有外界看来那样浪漫,身处其中才能知道其中的滋味。像测绘这件事,往往在家的日子少,外出的时间多。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有时是很想念家里的老老小小的。”
我听得出,他不是一个喜欢说豪言壮语的人。他朴实的话语确实令我感受到这份工作的不易。
在他与同事们匆匆离去之后,我开始用脚步自由地去测绘这个被大山环抱的村落了。
原野间那些俊俏的小牛犊,很能吸引眼球。
我的家乡只有水牛与黄牛。在这里,我才第一次见到世界上竟然有那么漂亮的小牛。它们降生于世,似乎纯粹是为了赏心悦目。或许,它们在娘胎里就开始琢磨自己将来要打扮成什么样子。
于是,它们选择了雪山的白做底色,有的在这圣洁的底色上,抹上大片的金黄,如同借鉴秋叶的绚烂。有的则在白色的海洋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岛屿,这些岛屿或位于颈部,或位于背脊,甚至连脚脖子上都有印记。岛屿的色泽或浓或淡,都洋溢着一种温暖。
除了牛羊耐看,天空的雄鹰也很耐看。
它们是孤独的。孤独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天空之王。
在它们展翅的时候,再高远的天空,也不过是苍茫的背景。它们的臣民,包括雪山草地溪流森林,包括大地上一双双仰望着它们的眼睛。
它们用飞翔生动了整片天空。它们从难以企及的高度,昭示着凡尘的庸俗。
雄鹰远去,我也躲进村旁的丛林里。
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林间奔突。我一眼就认出它是雪山的女儿,懵懵懂懂,顽皮机灵。溪流的两岸,苍苔厚积,松杉林立,白桦笔挺。
青苔绵软,似乎担心脚步声会吵扰这静谧的世界。秋风来过,地上铺满的黄叶,像一枚枚奖给大地的勋章。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古诗的意境,有时,只有在生长着“古诗”的土地更能体会。
我翻过一道山坡,竟然来到了一处绝佳的草原。
从见到这片坡地上的草原那一刻起,这里便成了白哈巴村我最喜爱的地方。
雪山如屏障,在远处昂扬,又似乎触手可及。村庄似乎跌落到地平线之外,完全不见踪影。只有枯黄的草皮上留下的一道道深深的辙印,就像脐带一样连接着村庄的呼吸。
我喜欢这片原野的中庸。它甘愿屈居雪山的脚下,又傲立于村庄的上空。它像一个高悬于天地间的巨大摇篮,又像静静地悬挂在半空的秋千。
它,就是我的空中花园。
这花园的边缘是悠闲漫步的大树。它们既像公园里的树一样错落有致,又像旷野的树一样散漫随意。
我独自坐拥这一片休眠的牧场,像牧童,任牛羊走失,而沉迷于自己的世界。
天空先是阴着的,我打量着雪山上云层的变幻。后来,老天赏了我一些阳光。于是,我看见山坡上沉默的石头生出一小片影子。它们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还有万万千千的秋天触摸过的树陪伴着我。我内心升起一片温暖的孤独。
曾经,我读过李娟笔下极为有趣的阿勒泰的生活场景。那时,我每每掩卷而立,面对墙上的地图,总是轻声叹息,感觉那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天边。
而今,天边已在脚下。这种幸福体验,像是美梦俘获了自己。
曾经,望着田野里为木桩所牵绊的埋着头一圈圈吃草的牛儿,我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生活常态的象征。
而今,我才发现,真正的梦想是不会被拴住的。即便能拴住一时,又岂能拴住一世?
傍晚时分,天地开始混沌起来。远处山谷袭来一阵阵迷雾。天空居然又飘起雪花来了。
要描绘雪花的轻,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一缕风都能让它翻上千百个小跟头。要描绘雪花的小,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将一片小花瓣,裁成千万颗细细的圆点。
那不分国籍的雪花,就那样斜斜地从哈萨克斯坦的山岭之间飘来,点在我的眉间,点在我的鼻尖上。
旅途中的歌声
下过雪后,大地像重新投了一次胎。
清晨,站在白哈巴村东头的院子里,悠然四望,周围的景致令人震撼。
若不是亲眼看到,我怎能相信,昨天黄昏时那样深情款款若有若无的雪花,居然将周边连绵起伏的山峦都变成了圣洁的雪山。
近处的白桦林那绚丽的装扮,在雪山的映衬下格外明朗。雾霭在山谷间若隐若现。炊烟在阳光里渐渐飘远。
我就像沉醉在一个梦里。
这注定是我人生中一个非常难忘的国庆节。
我再次来到我曾到过的溪流与山林,它们与村舍仅咫尺之隔,却像是另一片天地。
小溪天真,树林沉稳,青苔之上覆盖着黄叶,黄叶之上又覆盖着白雪,白雪之上还覆盖着我的喜悦。
“空山行客少,霜叶无风落。”这些唐诗中的意境,在这样一片净土,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再次来到我的空中花园,万千红树,在青翠间跃动起来,由于白雪沾染在它们的叶片上,像是为它们都框上了一层银边。
午后,离开这可爱的村落,向着伊犁的方向奔走。途中,我眺望过中哈大峡谷,这地方离白哈巴村十多公里,大山雄浑伟岸,峡谷中的河流却婀娜多姿。河水在此处分岔成枝枝丫丫,大小并流,分分合合。河道上东一片,西一片地生长着许多白桦树。蓝色的河面衬托着白色的枝干,加上或浓或稀的黄叶,似乎连最擅长画风景的画家都描绘不出。
在村落到县城的路上,轿车上又上来了一位乘客。她叫哈拉哈提,是哈萨克族,才九岁。
我问起她的学习,她很认真地回答着。每次看到牛羊或者看到漂亮的树,她都会开心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我。她还将自己的聪明豆分享给我。
我请求她唱歌给我听,没想到她开口唱的是《龙的传人》:“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
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看着窗外美不胜收的大地,听着她稚嫩的声音,我不由得加入了歌唱的行列,我们一起为祖国母亲唱响一首特别的生日歌。
黄昏时,我来到布尔津县的五彩滩。开阔的河流,由南向北流淌,据说最后汇入北冰洋。
河流两岸,风光迥异,南面是一望无际的丛林,层林尽染。北面却是茫茫旷野,有着大漠戈壁的荒凉与壮美。更奇特的是此处为典型的雅丹地貌,大地五彩斑斓,像画布一般。
夕阳西下,土地缤纷,河流温暖,远处的树林渐渐为暮色点染,或浓或淡,一轮明月升起在天空。
梦中伊犁
伊犁像是一个温暖如春的港湾。
在伊犁河大桥附近的海景公园里,人们载歌载舞。
听说伊犁人民喜欢在这里拍婚纱照,没想到新娘子没看到,却看到了几个哈萨克族家庭以公园的凉亭为中心跳起欢乐的舞蹈。
只见几个不到十岁光景的孩子穿着崭新的民族服装,披着红绸。人们将挥洒彩带的礼炮对着他们鸣放,不知在庆贺什么。公园的执勤人员说这是为孩子们行过割礼后,大人们为他们祝福,所以特意到公园举行舞会的。
男女老幼都伴随音乐节拍舞动起来。他们时而成双成对,在交谊舞的舞步中优雅回旋;时而自由奔放,在民族舞的节拍中率性群舞。不多一会儿,场中一位挺着将军肚的大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头上戴着红色小方帽,身着白袍,外加黑色披风,满面红光,小眼睛时时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举手投足间,与音乐律动浑然一体。
孩子们的长辈有的向他的长袍袋子里塞钱聊表心意,他并不留意钱的多少,依旧高昂着头,眉飞色舞地跳着,仿佛他是世上的另一个太阳,必须发出光来将大家心里照得亮堂堂的。
我出神地望着他,感觉他像舞神的化身。
我潜意识里崇拜喜欢跳舞的民族。看着他们将舞蹈丝丝入扣地融入生活,感觉他们在生命的背景墙上镶了一颗颗璀璨夺目的钻石。这样自信而潇洒的民族,让人感受到他们对生命的热爱。
第二天上午,在去霍尔果斯口岸的客车上,我有幸认识了木拉提。
他大约四十多岁,是哈萨克族人,阔脑门,尖下巴,慈眉善目,总带着温暖的笑意,一对相互呼应的喇叭耳朵也十分抢眼。
由于做生意,他经常来往于中哈两国,他像一本百科全书一样,生动地回答着我与车上一些游客的询问,还为我们讲一些在边境与哈萨克斯坦的经历。
他告诉我们在霍尔果斯怎么游玩比较好,在哪购物最方便,他告诉我们很多有关哈萨克斯坦的事情。比如,他说哈萨克斯坦有152个民族,他们有鼓励生育的政策,还会评选金牌母亲。哈国的钞票叫作坚戈,与人民币的汇率大概是52比1。我们从他手里接过各种面值的坚戈,从10元到2000元不等,那花花绿绿的钞票真是令我们大开眼界。我感觉哈萨克斯坦是把钞票当作风景画在构思。他们在钞票画上雪山、雄鹰、马、小房子等等,太有趣了!我们从他那里换来一些小钱留作纪念。他身上其实也没带多少,却乐于与我们分享。
他身上甚至有一种类似于演说家的气质。我们记得他说的最亮点的一句话是,新疆大约是这银河系中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很赞同他的观点,同他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我们都很佩服这样一个眼光能涵盖整个银河系的木拉提。
告别木拉提之后,在霍尔果斯口岸国门旁的神鹰广场,我再次邂逅了一场歌舞表演。
一个个身着民族服装的舞者,就像一只只蝴蝶一样在阳光下张开灵动的翅膀。在舞蹈时,她们又仿佛成了童话中的女王或公主,一招一式都洋溢着自信。
在新疆大地上,作为一个舞迷是多么幸福啊!
这广场上的演出,与昨天伊犁海景公园的家族式的歌舞,虽有些形式上的区别,本质上都是对快乐与幸福的礼赞,它们都让我感受到对活力的敬仰,对良辰的珍惜。
中秋梦圆赛里木
在中秋佳节这个引得无数文人雅士诗兴大发的日子里,我在绵绵的秋雨中赶往神往已久的赛里木湖。
昨天还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一夜之间,忽天寒地冻,百草枯折。沿途的山林间还能望见少许积雪,仿佛一场雨的工夫,隆冬已降临。
灰蒙蒙的天,湿漉漉的地,衰草离离,原野一片枯黄。青松云杉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有独当一面的雪山咬牙挺住,任云雾在山间纠缠。
大约是季节不对,我发现人人争相赞美的果子沟大桥,也不过如此。
寒风中,天地就像一片枯萎的荷叶,早已不复夏日里的娇媚与生机。
从车窗里远眺赛里木湖,第一眼便有些失望,因为湖水并不蓝,只是迷蒙的一抹灰暗。我心里一惊。
想起在阿勒泰时,一位司机曾对我说:“到过喀纳斯湖,就不用去赛里木湖了。它只是比喀纳斯湖宽一点,湖水哪有喀纳斯湖这么漂亮?”
他说他多次路过赛里木湖,并且翻出某次拍的照片给我看。
“不管怎样,赛里木湖我是要去的。”我回答道。
我感谢他的劝告,对他的话却半信半疑。我在心里嘀咕: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呢?
此刻,望着阴云游走着的天空,望着灰蒙蒙的湖水,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的话。同时,想起大家说的:“到赛里木湖去,天气很重要。往往天空是什么颜色,湖水就是什么颜色。”一想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心里颇有些懊恼。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天空的惨白,湖水的幽暗,草地的赭黄,上下罗列,平行而匀称。透过车窗,只见这三种颜色不停飞奔着,不离不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的车跑了很久,似乎在追赶我们,却被凄风苦雨屏蔽了呼喊。
从高速路口到景区的餐厅,不到一公里,由于寒冷感觉像走了十公里。我把背包里能加的衣服都加在身上,开启月球抗冻模式。
大约因为是淡季,景区门口好大一片房子,却没有多少在营业,餐馆也似乎独一无二。
午饭后,感觉自己像储备好能量的骆驼,撑着被冷风摆布的伞,带着拼刺刀的心情对抗着在严寒中狂舞的雨水做的子弹。
一番波折后,由魁梧的蒙古族司机巴特带着我与其他人拼车游湖。
巴特话不多,人直爽。他说:“环湖大约六十八公里,你们可随叫随停。”
转悠一圈,这才发现,整个景区,辽阔的湖面都被金色的草原镶上了边框,环湖的座座雪山,像无须换岗的哨兵。最值得赞许的是,除了景区入口处的建筑之外,湖边再没有任何砖瓦结构的建筑,一派原生态的风光。
对于巴特赋予我们的随叫随停的权利,我们只使用了三次。每一次,似乎都有着神奇的魔力。
第一次,车停在湖的北面的一处观景台。
雨雪霏霏,风寒而心暖。巨浪接天,魂惊而目畅。云雾迷蒙处,天幕低垂,雪山半遮。惊涛拍岸时,龙虎怒斗,鲸闹鳌奔。白浪滔滔,衬托翡翠无边;秋草离离,恰似黄金铺地。
此番景象,与平静的喀纳斯湖大不相同。
第二次叫停,我们已来到西北角的一处观景台。
折尺状的橙黄色木栈道,连着一座草皮顶的风景长亭。长亭四面虚空,约二十米,色调温暖,与冷色系的湖光水色相得益彰,真可谓:“处处虚堂望眼宽,碧波万顷依阑干。坐临孤屿听潮声,瀚海群山生苦寒。”
长亭西侧,湖畔巨石磊落,光洁如黄玉。水石相依又相敌,掀起白浪如茉莉花瓣碎撒一地,大有海枯石烂的意趣。
当我们一路用贪婪无比的目光望着湖面,湖水踱着天使般的舞步,变幻出层次不同的蓝色。那些说湖水得仰仗天空的脸色行事的人们,若是也看到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
当我们第三次行使巴特赋予我们的权利时,车已来到湖的西面,这是一处避风的港湾。
湖水清浅,湖岸蜿蜒,鳞浪微波,脉脉含情。远山露出慈祥的面容。从近处的山林边天空纺出一朵朵雪花,窸窸窣窣、细细腻腻地飘过来。
像我这种给点雪花就灿烂的性格,想起在新疆各地遇见并相知相惜的雪花来,顿时感觉这个雨雪中秋因为赛里木湖的存在变得像是生命中的奇迹。
黄昏时,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赛里木湖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在某个芳草如茵的夏日,住在湖畔的蒙古包里,于夜深人静时,默望满天星河。
拜别新疆
昨晚,因为雨的阻挠,伊犁的天空欠我一轮中秋的月亮,今天一早,它还给我一轮金色的太阳。
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安慰总能取代遗憾。正如花朵的撤退,是为了果实的登场。
也是在昨日,途中结识的朋友阿婷在黄昏的雨中等着我们。那时,我们一行八人,正穿过暮色中的微雨从赛里木湖畔赶往伊犁与她会合。
晚上九点半,我们的中秋晚宴才正式开始。圆桌如月,笑脸如花,摆在桌中的火锅,像暖暖的小太阳。
大家萍水相逢,免不了要自我介绍一番。
“我叫阿佳,来自大连。”
“我叫阿映,来自厦门。”……
我们来自天南地北,作为游客,聚在他乡一起过个团圆节。
我大概是太开心了,把一个洁白的小方块当作糯米团子给生吃了。阿婷把虾滑放入火锅时,才发现少了一个。
“阿海,你从没吃过虾滑啊?”阿婷问。
我说:“我还以为这是新疆特色的糯米粑粑呢!”
大家哄堂大笑。
“我吃过龙虾,但没吃过虾滑,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
我的苦笑,让他们的笑脸更灿烂了。
他们赶紧采访我生吃虾滑的滋味,似乎在采访一位勇猛无敌的大英雄。
餐桌上,大家各自谈着明天的行程,举杯为节日庆贺,浓浓的乡愁也在谈笑间被稀释。
聚散如草叶上的露珠,美则美矣,却禁不起太阳微微一晒。天涯为客,才喜相逢又相送。沉沉夜色中,大家彼此道声珍重便挥手告别了。
再次回味起这些情景,我已坐在离开伊犁去往敦煌的火车上。
在走进火车站时,我本来打算去喀什的。大家都说,不到喀什,等于没来过新疆。可那趟去喀什只需24个小时的快车已无票了。想想还是算了。新疆这么大,哪能一次看完?况且到过一次,再来便不觉得远了。
和我来新疆那天一样,蓝天上太阳亲切地微笑着。那日来时,窗外的风景大多苍茫雄奇,而今,火车掉头行驶,眼前所见更多的是秀美的一面。
绿树为村庄绣上花边,温柔的小丘上牛羊在静默地低着头,想着心事。山依旧,云悠悠,流水悄然无声。
当火车爬到海拔较高的地方,却见周围的山山岭岭被风雪占领。树林像在欢度节日,祥和如画。
我默默地坐着。白云像看透了我的离愁。她有时在群山背后挡起一面洁白的云墙,有时,又甩动着长长的衣袖,我甚至看见远处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在它的尖顶上,东西连贯着两朵手臂似的云朵,像是两位巨人握在一起的手。
这圣洁的画面,如同奇迹般不可思议。
回顾这段日子的旅途,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惊喜接着另一个惊喜。前路茫茫,追梦的脚步不会停歇,可是像新疆大地这样美丽神奇的所在,世间能有几处,人生能遇几回?
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我还会再来的。可是,我们说过一定会再去的地方,有多少真的再回去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