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安徽
夏天的思念
徽派建筑里最有趣的是那一方天井。四面高墙给天空让一让座,幽暗的岁月便敞亮起来。
天井是住阳光的地方。天井里的阳光大多数比较苗条,比较腼腆。阳光下,有时趴着一只慵懒的猫,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味梦境。
天井边上,常常蹲一只大水缸。缸里的水浅下去,又满上来,那是日子在流动。
常常有搁着脸盆的木架子,像忠实的仆人,立在天井边,立在离水缸不远的地方。脸盆上方,也往往会有一面四四方方的小镜子。
镜子是最有魔力的东西。青丝照成白发,红润照成苍白,照透一辈又一辈的人生。
天井也是住风雨的地方。雨从屋檐飘落,四面都是雨帘。玉润珠圆的一颗颗饱满的雨水,列队滴落,既有仪式感,又好听耐看。
天井边的日子,有欢聚,有别离,那是另一种阳光与风雨。火塘里的火苗热烈而温情,炊烟便在风中挥手致意。
天井里,也住月亮,也住星星。是啊!一座房子光住人多没意思,还得住些永恒的东西才划算。
尽管我出生在远离安徽的地方,却从小熟悉徽派建筑的韵味。长大后,两次抵达这个诗意盎然的省份,一次在四月,一次在五月,正好都在夏天。
天柱山脚下的大雨,黄山山顶的暴雨都是那样酣畅淋漓,似乎每一滴都在狂欢,都在呐喊,都在尽情绽放。我似乎又回到了在天井边坐着小板凳看雨的幼芽似的年纪。
而宣城、芜湖、安庆等地的阳光啊,也像小时候在天井边看到的那样亲切而友善。
阳光是会说话的。它的甜言蜜语,无人能抗拒。
我很喜欢生命里邂逅的那样的徽派的夏天:风雨耿直,阳光如蜜。
那片土地带给我一种徽派的思念。那思念如黄梅戏一样质朴明快,又如黄梅戏一样缱绻缠绵。那种徽派的思念就像山间的泉水永远流淌在我的心间,就像檐角上方的月光铺在宣纸一样的灵魂之上。
据说,曾有一位越国的女子邂逅了一位楚国的王子。当她撑着小船与王子同舟时,她用越地的方言唱起了一首歌谣。她知道王子并不懂得她歌声中的意思。她只是为自己的心而歌唱。
后来,那首歌谣被王子问越人翻译出来,便有了那样触动心灵的最美情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想,我的徽派思念,对于那片土地而言定是无从知晓。我的歌声唱给谁听呢?唱给浮云掠过的水面,唱给霞光映红的蓝天,唱给雨停时在风中摇摆的带着晶莹水珠的青青草。
知与不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心悦而歌才是最要紧的。
孤独天柱山
午后,天柱山的雨下得很细腻。没有雷电助威,它的滴落更像是在抒情。
在半空中行走,越过昂扬向上的松树,巨大的白色的山峰横亘于眼前。薄纱似的雾霭给山峰穿上了透视装,高冷的石崖因为这打扮变得格外妩媚。
路遇几拨下山的人,三三两两似乎都很兴奋。他们有的快乐地向我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刚才雨停后在山顶上的云雾突然散开,美得像仙境。”
人们总爱用仙境代表千言万语。简单有时就是丰富。
路过总关寨时,我不由得呆住了。据说,这是宋代某个起义军首领安营扎寨的地方。
危崖屏列,若开若阖。云雾把守,雄关险峻,令人疑心是登天之门。从中轴线拾阶而上,关口的城墙如张开双臂,要拥抱迎接远客的样子。平生所到之山,类似此处的很少。
过总关寨后,便是百丈云梯。扶摇直上,天风浩浩,青松幽幽,处处是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的峭壁。
在与飞来石齐平的一处观景台,雨不知何时歇下脚步。大雾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酷,决定撤离片刻。
她不再蒙住我们的眼睛,她将本该袒露的绝世容颜,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被大雾夺走的奇松怪石,都被风变回来了。一切像海市蜃楼一样,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明明刚才还是冷风冷雨冷雾,一刹那间心被周围的画面感动得暖暖的。
天色依旧一片混沌,像是创世之初。白云在远处明媚起来。丝丝缕缕的云雾,像被风儿用鞭子驱赶着的绵羊,在峡谷间弥漫着飘散。沐浴过仙气的山峰,好像为自己的迟到感到羞怯,它们像捉迷藏时发现了自己的同伴一样欣喜,一样容光焕发。
这样的美好的瞬间大约持续了几分钟,又像持续了一个世纪。
在这之后的山路都重新回到大雾的势力范围,在雄奇的山巅上,也只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在匆匆地下山行程中,感觉自己像是把整座山都包场似的,没有遇到任何游客。
几经辗转,在淳朴善良的人们的帮助下,终于在夜色中再回到安庆,特意将看过的黄梅戏演出再看了一遍。
生活像是画了一个圆。而在那一两天之间,自己用圆圈圈住的是一座孤独的天柱山。
在安徽的三大名山里,她的风头远远赶不上黄山,甚至也赶不上佛教氛围过浓的九华山,可是,她依然有着自己独特的神奇与美丽。
那是一种不施粉黛的美,那是一种悠然自得的美。不要人夸颜色好,不与群山争荣宠。
安安静静就好。孤孤单单也好。
世上安静孤寂处,总是有神灵潜居着。
在安庆看黄梅戏
演出即将开始。
舞台突然一片漆黑,这是那种很有张力的漆黑。许多新的生命似乎就要从这片寂静的黑暗中破壳而出。
黑暗中出现一道聚光时,一名身着青色长袍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晚会的节目。
多少年了,我这才意识到作为一个黄梅戏的戏迷,我竟然从没在现场看过演出。而第一次现场看黄梅戏居然是在黄梅戏的“艺术之都”,感觉像是亲自到维也纳听古典音乐。
就这个剧种而言,除了严凤英之外,我最喜欢的黄梅戏演员是韩再芬。我曾问过几个安庆人是否见过韩再芬本人,他们都说见过。这真是让我羡慕。
“爱恨悲欢一台戏,正邪善恶两样情。”舞台右侧“出将”的位置,镌刻着这样一副对联。我佩服撰联人的高明。再复杂的事物,在他们那里一两句话就能说清。
黄梅戏从乡间走来,从田埂上走来,像是家乡的风,让游子怀想、惦念。它天然地带有一种喜庆的氛围。它的明快通俗,既深情款款又活泼愉悦,这让它在众多的地方戏中脱颖而出。
整个晚会,主要的戏曲节目有《夫妻观灯》《瞎子算命》《春香传·爱歌》等。对我而言大多数是第一次听,真是“大开耳界”。
我见过夜色中千灯万盏的开封,美得几乎赛过所有的古城。《夫妻观灯》提到的看灯的地点——汴梁,就是开封的别称。那样乐乐呵呵的一对夫妻,在元宵佳节的灯会上,有模有样地闲逛。他们的嬉笑怒骂,让人在歌声中看到世间最美好的一片灯火。
《春香传》原本是朝鲜的古典名著,讲述了成春香与李梦龙的爱情故事,也被称为朝鲜的《红楼梦》。《爱歌》这场戏,是讲述端午时节,李梦龙回家找寻到春香,两人柔情蜜意地演绎着心底的温情。
“但愿百年如今宵。”唱词中那来生愿做钟鼓、愿做江河与银河水的种种比喻,缠绵缱绻,像是冲破重重束缚的宣言。
事实上,黄梅戏中最让人陶醉的就是这种男女对唱的片段了。《天仙配》中的对唱家喻户晓。《小辞店》中的对唱将生离死别演绎得让人黯然神伤。《双下山》中“愿在水里站一生”的那段对唱,让人对自由的幸福充满神往。可是,我却从没听过像《爱歌》中那样明朗的对唱,似乎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为爱而存在,因为爱而纯粹,因为爱而跳动。而在这一片段中扮演春香的年轻女演员唱腔优美,举手投足似乎千娇百媚,虽然只是“黄梅新秀”,却令人看到戏曲传承的希望。
在这些经典的戏曲选段之间,还穿插着些小节目,不能一一罗列。印象最深的是,二胡与琵琶合奏的《神话》。两种乐器相互呼唤、相互倾诉,让人在爱恨悲欢之间徘徊与流连。
或许是为了照顾第一次听黄梅戏的人们的口味,演出的节目中喜剧色彩的比较多,悲剧几乎没有。演出的演员阵容除了美誉为“黄梅新秀”的年轻人,不少是国家一级或二级演员,举手投足间,都能感受到那份功底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的。
有些戏,一旦开场,就永不落幕。安庆就像一个永不落幕的舞台,它把我的心留在了那里。
仰望平凡
黄山与中国宣纸文化园,是安徽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两处地方。一处大名鼎鼎,一处默默无闻,却都是我最心仪的所在。
我一直觉得宣纸文化园所教给我的,也许胜过我读十年书的所得。
一到宣城,我便向当地人打听:“我想去看看宣纸是怎样造出来的,这边哪里有可以参观的厂子?”
有人告诉我说:“在泾县那边有个宣纸文化园。宣城是安徽省的直辖市。泾县属于宣城。大约几十公里,坐客车一个小时就到了。那里还有桃花潭,是汪伦邀请李白去做客的地方,你也可以顺便去看看。”
造纸是我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平时,我虽常与书本打交道,可是对于怎样做出一张纸来,尤其是宣纸,我是一窍不通的。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直奔目的地。
雪月风华,纸寿千年。对于书法与绘画,我虽笨拙,却总是另眼相待,分外欣赏。因此,爱屋及乌,对于宣纸我常常觉得是神圣的,有生命的。
我一直以为宣纸是用翠竹为原材料做成的。我之所以这样想,是源于对竹子的偏爱。一直以为只有那样有骨气的“玉树”,才能造出那样好的纸张。
快到文化园时,车上的两位老太太听我打听宣纸的事,便指着路边的一些毫不起眼的树,对我说:“你看,这就是用来造宣纸的青檀树。”
那些树并不高大。一株株树干都被腰斩,上面长着无数的枝条,嫩绿嫩绿的。说得好听点,像孔雀开屏;说得难听点,像一个个立着的“竹扫把”。
走进文化园,我才了解到青檀树皮、沙田稻草、野生猕猴桃、溪水等,就是制作宣纸的主要材料。
当我看过宣纸造纸工艺的各种介绍,看过古今的各种宣纸以及名人书画之后,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
最后,当我走进一排古旧的楼房时,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的是什么。
在那一个个朴实无华的房间里,一个个身着米黄色工作服的工人在演绎着一道道造纸工序。
我和那些来参观的孩子或大人一样,感觉像是见证了一个奇迹。尤其是在捞浆的阶段,看两位工友麻利地把一张宣纸从池子里捞出来,再一张张垒成洁白的、方形的豆腐块的样子,感觉他们的巧手是从水池里在挽救一个个生命。
液体的水,融入了柔嫩的纸浆,又在捞浆的器皿中成形,变成固体的薄纱似的白白的一张皮肤,真像是不可思议的魔术。
这样的时刻,会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劳动是神圣的,创造是神奇的,智慧是可贵的。
我在想我们常常容易崇拜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事物。可是,却往往忽略了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世人眼中的高雅,往往源于一些毫不起眼的事物。就像那一张张宣纸渗透在中华文明的底色中,而它的原材料不过是些普通的树皮与稻草罢了。
那些树皮与稻草在历经层层“磨炼”之前,有谁会多看它们一眼?可是,当一切水到渠成,一双双巧手将它们“度化成仙”,它们便有了新的生命与价值,有了值得仰望的光辉。
徽派家园
第二次去安徽是为了去西递与宏村。
我曾经与它们擦肩而过。那次是去黄山,由于迷恋山间云雾,结果心心念念想去的这两个村庄,不得不放弃。
有遗憾,才有再来的理由。这话很在理。
坐在去这两个院落的客车上,路边的翠竹与民宅,总是引起车上的城里人的艳羡,他们忍不住慨叹,有的说:“住在这样的地方,和当神仙有什么区别!”有的说:“安徽太美了!我要是在这里有套房子就好了!”这些赞美总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西递与宏村,都属于古代徽州的一部分。它们相隔不远,都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西递村是我很偏爱的地方。据说村里人是李唐王朝皇室的后裔,在五代时期被胡氏家族收养而繁衍生息。它远胜于宏村的地方在于它的建筑艺术很精湛。它出过很多人才,属于历史上比较显赫的家族之一。
流连在西递村中就像流连在徽派古建筑的海洋里。这里的建筑代表作,都是官宦世家的“豪宅”,却又十分低调与内敛。房屋都不宽大,没有山西那种大院的通透与豁朗,但在门檐与砖雕、木雕上会设计得相当讲究。
朴实自然的宏村水系与民宅完美融合。倒影像是最好的画家,它画桥又画树,画人也画屋,它一边画,风一边擦。可无论怎样看,都是值得称赏的杰作。
霭霭薄烟,在古民居中袅袅升起,翡翠似的青山与原野都成了美妙的背景。那些迷宫似的石板路,有时通往几朵牡丹,有时通往几声犬吠,甚至有时候,一个童年的自己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甜甜的笑,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星星。
或许,这里就是前世的故乡;或许,这里就是一生的守望。
写给黄山的信
我写了,你也不一定能读到,所以,称呼就免了。
对于别人来说,你是天下第一奇山。我不这样想,你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安徽的朋友。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你一次,甚至可以算两次,可我时常想起你。
在你身边,我最快乐。是你告诉我,一座山应该是什么样子。
所有的石头与土壤加在一起,不等于一座真正的山;所有树与瀑布加在一起,也不等于一座真正的山。真正的山应该像你一样,对得起所有仰望的目光。
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教会了那些松树如何绝处逢生,你指点过那些云雾如何汇聚成海。
我知道你有多么不容易,不然,你也不会每年有将近两百天会无缘无故地哭泣,不然,你也不会让莲花峰与天都峰每隔五年就轮班休息。
是你,让每座山峰都长成奇迹;是你,让每道山谷都充满生机;是你,让每一次日出都无与伦比;是你,让每一个足迹都令人惊喜。
当然,我也曾经误会过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初来乍到你就用浓雾蒙住我的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披着雨衣去等日出还是无法感动你?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二天一早你非得用狂风暴雨将我赶下山去?
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当我下山以后,才发现你在高处笑得那样灿烂。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么无助,我恨我没有翅膀,我恨那些电闪雷鸣将我们拆散,我恨我自己那么容易投降。
我原本应该就此离去,从此,山高水远,不再相见。
可是,你的嘲笑点燃我的斗志。你的身影让我确信,如果连你都不是仙境,那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仙境。
于是,在那天梯一样的道路上,我再一次走向你。没有翅膀,就用信仰做翅膀;没有阳光,就用赤诚做阳光。
这一回,你没有辜负我。云海、佛光、日出,你把所有最美的珍藏都奖励给我。你用行动告诉我,我所有的企盼都值得,我所有的汗水都值得。
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回头与你的守候。你是我唯一在三天之内两次攀爬过的高山。你是我用最大的毅力珍惜过的朋友。
感谢你让我懂得,不折不挠是多么美妙。
就此停笔,替我问候飞来石、步仙桥、群峰顶、天都峰以及西海大峡谷。替我告诉它们,被它们宠坏的那双眼睛想念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