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石镯子
从上环的地铁口出来,等着过马路,叮叮车一路摇摇晃晃过去,太阳特别好,金光灿烂,行人的脚步也特别匆促,飞也似的带着风。
就那么等红灯的一瞬,看到隔壁有一个女子,抬起手腕来,一茎细的白金镯子,镶嵌满了碎钻,发着白光,衬得手背的皮肤细腻洁白,真是吸引。
曾经碰到一个说话很古怪的中医,照例地,身为男性的他并不喜欢钻石。中年男人仿佛特别地喜欢蜜蜡或小叶紫檀的手串,每颗珠子都非常大,直径足有两厘米,谓之养人。
他说,女人不要戴钻石呀,一点也不养人。
又说,想要身体好,不如摘了碎钻镯子,改戴蜜蜡或琥珀呀。
怎么可能?
想起《第一炉香》里,香港的故事,尽是颠倒迷离的繁华,可是细念起来,记得最清楚的竟是司徒协送的那只金刚石的镯子,三寸来阔。多么惊人,我就是数学不好,也知三寸快有十厘米。“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照亮了……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当然要称赏,梁太太的青春是将要逝去了,不得不借着年轻的人儿来笼络情人,那一只手再美再雪白,指甲上的蔻丹再血滴滴地红,又如何呢?终有一天是要皮也薄了,青筋浮起,或有点点老年斑,可是拿一只金刚石的镯子,竟能在黑夜无灯的车厢里照亮指甲,鲜红的指甲与雪白的钻石,多惊心动魄的美。
三个人拥挤坐在一排,目醉神迷里,说时迟那时快,咔啦一声,一只一模一样的金刚石镯子已经铐在了自己手上。金刚石的镯子会咬人么?自然会的,葛薇龙再想把持自己,如何把持得住,被姑母和她的老情人挟住了,在心动与恍惚的拒绝里摘不下来了,就这样把自己铐给了一个汕头的搪瓷商人,沉甸甸地压住了离开香港的心。
不知那只金刚石的镯子上面镶嵌的钻石有多大多密,是星河烟闪的花炮,是品蓝织锦缎上的闪小银寿字,挽不住地叫人动心。
葛薇龙戴在了手上,赌上了自己未来七八年的身家性命;姑母呢,亦拼命挽回了一些渐渐下滑的声势。
中年男人们的手串,是养人。
佛家曰七宝,有说是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七种,亦有将珍珠或琥珀纳入,多有安五脏、宁心神之效,亦可入药,听起来就是宁神养气。
哪里像金刚钻,碰上什么东西多容易划出伤痕,明亮又尖锐,是流动的不息的欲望,催着女人们永远不敢停歇。譬如《色戒》里太太们手指上的钻石戒指,《第一炉香》里乔老太爷送给葛薇龙的白金嵌钻手表,跟镯子一样,非得在手上,低头便瞧得见。不似耳环和项链,非得照镜子,才慢一拍地自觉自知。而且,戒指、手表、镯子,或小或大,圆圆一环,总像一个铐子。
一年贵过一年的钻石,永远在上涨,上涨的不仅是价值,更是欲望,比起一直往下走的青春,亦催人勤力,要获得它总得付出辛苦。
欲望,没有什么不好。香港,就是一座特别的欲望之城。每个人为了工作、为了追求、为了梦想、为了那不遥远的欲望,搏力工作,让这个城市永远五光十色,生机勃勃。哪怕一时跌下去,昂头又重新来过。
所以,钻石是女人所戒不了的。冰冷的、雪白的、闪光的,戴在手上,提醒自己,欲望是与生俱来,不可浇灭的。只是我们已经不大与葛薇龙相同,战乱动荡逃出来的一线繁华里,她的三寸阔金刚石镯子来得容易些。现代女子呢,便是细如脉脉一茎的嵌碎钻镯子,也不能不埋首勤苦写字,用劳力换取。当然,它亦时刻提醒女人们,勤苦工作,只为付得起该付的账单和自己喜欢的小爱物,在自己手里可以把握住想要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