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龙溪县，流传村

1925年，龙溪县，流传村。

过去这二十几年，中国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大清王朝灭亡了，孙中山的中华民国阵营，与北方军阀集团形成对立。孙中山发动北伐运动，从广东起势，一路向北杀将过去。北边则是直系，奉系，皖系，各路军阀轮番上阵，打仗成为家常便饭。整个中国都在打，南方与北方打，各个省与省，甚至县与县之间也打。谁拥有武装有军队，谁就能称雄。

流传村附近的厦门港作为南部沿海重要的通商口岸，这二十多年间的商业发展迅速，城市规模快速扩大。而对于六十里外的流传村乡民们来说，生活依旧，乡下人对外部政治变化、权力更迭的事，都不是特别在意，家家户户更关心的是自家每天的生计。下南洋的传统一直沿袭下来，而且这些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断有村民靠着家人在南洋谋生积攒下来的财富盖了新房。一栋一栋的小别墅点缀在绿色的稻田和荔枝林间，展示着一幅优美的田园画卷。

流传是全县最早拉电线通电的村庄，一多半人家如今都有了电灯。村道上的公用路灯则是由宗族出资架设的。有了电灯，一到夜里，整个村庄就显得亮堂，小朋友们也有了更多的玩耍空间。村里的郭氏祠堂开辟了一个读书区，里面安装了电灯，配置座椅、书籍，是由郭有品的二儿子郭和中先生捐助的，供全村人免费阅读使用。

天一信局建筑工地。

郭月的管家郭贺正领着主人郭月在建筑工地检查工程的进展。郭月是郭和中的女儿，她现在是郭家天一信局在国内的第三代掌门人。郭月从华侨女中毕业以后，就回到流传的天一总局，从学徒做起，一步步接管郭家的生意。现如今天一信局的所有业务分为国内和南洋两大部分，国内生意交由郭月打理，南洋各地的分局仍然以马尼拉为总部，由郭和中亲自挂帅。

郭月父亲郭和中在国内有一子一女，郭月和哥哥郭亮。郭亮从小就很偷懒贪玩，做什么事情都不上心。郭亮小时候父亲大多时间在南洋，成长过程中没有父亲的严厉管教，渐渐养成了一些坏习惯，成年后就再也改不过来了。父亲很生气，曾多次责骂他，也尝试过切断经济资助的方法，但是都不奏效。按照父亲原先的安排，流传的天一信局是交给郭亮管理的，妹妹郭月只负责厦门的业务，一开始几年也是这么运作的，可是郭亮不用心，流传的天一信局是国内的总局，各地分号的业务都要向总局报告。父亲郭和中长年居住在南洋吕宋岛，心思主要花在东南亚的天一信局经营，没办法分太多心思过问国内生意上的事。去年国内几个分号的盈利情况都还不错，是个好年景。唯独流传的天一总局却出现巨额亏空，归根结底就是管理不善。

郭和中作为天一的董事长，同时还承担着国内郭氏家族各房各室的资金赡养。这件事也是说来话长，天一创始人郭有品二十五年前逝世的时候，把天一的生意安排给二儿子郭和中接管，同时把商号的股份和分红分别给了郭家太太和三个儿子，另外一份给郭府的其他亲戚。五年前郭有品遗孀，郭和中的母亲去世，老太太最疼的是她的孙女郭月，临终前把她名下的那份财产留给了郭月。

天一创始人郭有品逝世二十五年了，二十多年下来，郭家第三代郭亮和郭月都渐渐长大。本来按郭和中的本意，他自己管理天一南洋，流传总局交给儿子，厦门业务交给女儿，堪称完美，可如今郭亮不争气，把一个好端端的流传村总局搞得乌烟瘴气的。实在没办法，郭和中在今年年初决定，把郭亮撤下来，让女儿郭月总管天一国内的所有业务，自己只挂名董事长。同时把属于自己名下的国内天一股份平分给了儿子郭亮和女儿郭月。

郭月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在天一历练了八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成熟干练年轻女东家的利索劲。

郭月的成长过程也多有曲折。她女中毕业后回到流传村天一信局，做了三年学徒，然后成为客户经理，其间还到南洋实习了半年。二十岁那年，由父亲牵头，郭月与邻村一位英俊后生喜结连理，对方也是华侨家庭出身。结婚后不久，丈夫就下了南洋，不成想在一次意外中被大树击中，当场身亡。当时郭月正怀着身孕，消息传来，年轻的郭月悲痛欲绝，整整七天粒米未进。父亲郭和中特意从南洋回来陪伴女儿，整整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陪女儿散步，聊天，慢慢引导郭月走出那段最艰难的时光。父亲离开老家回吕宋岛前，特意替女儿物色了一名管家，帮忙郭月打理内外事务，这就是郭贺。

丈夫去世后，郭月走出思念亲人的阵痛，把女儿生了下来，起名郭玉洁。接下来，她将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打理天一的生意上面。几年前，父亲决定要把老家的天一总局做一次大规模扩建，他让人把郭家老宅附近的地都买了下来，又请西洋设计师做了一套全新的规划图。郭和中决定将原有的郭家老宅，扩建成一个分为三大部分的综合大楼，包括天一办公楼北楼，员工住宿区和郭府住宅楼苑南楼，再加上花园庭院，四位一体。整个建筑大约五千平方米，地上层高两层，外加一层半地下室。这个建筑工程持续了四年，现在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开始外墙粉刷，铺设屋顶瓦片和安装门窗。

天一信局新建的大楼，北楼为办公楼，一楼是接待区、库房、侨汇物资领取处和会计室，二楼为办公区。苑南楼和名为陶园的中庭花园，供郭家各房各室居住。连接北楼和苑南楼的中间地带，有左右两列厢房，作为天一各地伙计们回总部办事的客房。整座大楼在设计上具有浓重的南洋色彩，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结构优雅大方，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北楼正门上方挂有“天一总局”青石门匾，后门则有漳州道尹题词“北楼”，上面刻着民国十年字样，表明是1921年奠基开工的。外墙装饰按照西洋设计师的规划，镶嵌有安琪儿、和平鸽、骑车邮差、星星、荷花、菊花、兰花、牡丹、香蕉叶等西洋神话人物，日常生活场景和各种花草图案的雕像。

郭月在郭贺的引领下走进工地，在大门口墙柱的侧面停下来，她仔细端详着这个足足有四十公分厚的墙体，问郭贺：“我怎么感觉有点像城墙啊？”

郭贺笑着回答：“这就是按照城墙的标准设计的，您看……”郭贺走上前指了指大门墙柱截面的砖块接缝处，“这个围墙有里外三层。外侧是混凝土，中间是钢筋加固，里侧是三层厚厚并排的砖头。为了加固，砌砖的时候，用的是糯米石灰混搅而成。这个墙的牢固程度那可是非同一般。我当过兵，这么给您打比方吧，少太太，”郭贺比划了一下，“您要拿部队的小钢炮轰的话，没有半个时辰都是轰不进来的。”

郭月点点头，她知道附近土匪很多，这些年到处都在打仗，军阀土匪，各方势力不时会来村里抢劫，像郭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是防范的重点。这次兴建大楼，父亲出于防护方面的考虑，特意交代设计师比照城墙的做法，把整个外墙修筑得有如铁桶一般地牢固。

郭月顺着还没有完工的楼梯，走到二楼。

郭贺指着楼梯边上的房间，介绍说：“这个是公用厕所，这次新楼建筑，统一接上了自来水管，因为村里还没有通自来水，所以我们在大楼边上，安装了一个自来水水塔，自行泵水储水，保证每个房间都有自来水供应，客房同时安装了冷热水，几个主人套间还将安装上新式马桶，他们称为坐便器，是从德国进口的。您看……”郭贺指着前面套房的厕所，有两名工人正在安装坐便器，“安装工是从厦门过来的，本地的泥瓦匠不懂得怎么弄。厦门的师傅介绍说，这个马桶是虹吸的，解手以后只要一拉边上的这根绳子，就能把排泄物顺着管道冲出去。我只是听师傅这么介绍，还从来没见过呢。”

郭月点点头，她在南洋的时候用过这种装置，是一个新奇玩意儿，国内刚刚引进，哪怕在厦门这样的大城市，也只有最高级的宾馆才有这种配置。“我喜欢这个庭院。”郭月站在二楼栏杆边上，指了指中间的庭院说道。

郭贺在一旁说：“是啊，这是按照设计图纸规划的。董事长特意吩咐，他说整个天一的建筑，采取的是中西合璧。房间的布局结构，外墙上的许多浮雕，包括整个上下水系统都是采用西式的，而这个回形天井，还有在天井中建造的庭院，要按照中式园林风格来规划。您看这个天井，因为是回形的庭院，中间是露天的，太阳可以直射下来。在庭院里就能享受阳光照射。下雨的时候，还可以听到滴滴雨声。天井中间会建造假山、廊桥，种上花草，成为一处后花园。您看，这是示意图。”

郭月接过郭贺递过来的图纸，上面清清楚楚地画出庭院建成后的效果。

两人正聊着，这边工程曹主管跑过来：“少太太好，郭总管好。我需要和二位确认一件事情。”

三人在二楼走廊的条凳上坐下，工程曹主管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我根据少太太交给我的草图画出来的商号徽标。”郭月和郭贺凑上去一看，只见一张正方形的纸上画着一个圆形的天一标志，中间是一个天字，把这个字做了变体，形成一个弧形，从而构成一个圆形的图案。

郭月说道：“我跟父亲提过建议，我们天一应该有自己的徽标，这是公司的一个符号。前些年我在南洋那边工作的时候，看到当地的很多西洋公司，例如什么奔驰汽车公司，花旗银行，等等，都有自己的徽标，所以我想借着这次天一信局盖楼的机会，把我们自己的徽标设计出来。一开始找设计师做了好几个稿子，父亲都不满意，后来我自己就琢磨着涂涂抹抹地画出了一个草图，我觉得还挺能代表我们天一信局以人为本，天下一家，圆圆满满的这个寓意，我把这个草图寄给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很欣赏，说这个图案，比原来设计师那几稿都强多了，他说就定这个稿子吧，所以我让工程的专家设计出了一稿，今天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在这个新楼里怎么把天一徽标加上去。”

“这徽标设计真是不错，很大气，而且含意上和天一信局也很贴切。从商标设计的角度来看，好的商标一是识别程度高，二是好看，三是富有寓意。我觉得现在这个图案，这几个元素都有了，真是个好徽标。少太太您还真可以兼职干设计呢。”曹主管赞许着说。

“您这是笑话了，”郭月摆摆手，“其实设计师们比我们懂得更多，只不过他们每天应对不同的客户诉求，而我们自己天天跟自己的公司打交道，更了解公司想表达什么。”

郭贺在一旁对曹主管说：“曹主管，您看我们怎么把董事长和少太太定下的这个徽标加进去呢？”

曹主管想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们现在还没有安装门窗，可以把这个徽标篆刻在每一扇窗户以及每一面房门正上方或者侧面，凸显这个标志。我还有一个主意，咱们办公楼二楼屋顶设计上有高出来的一块，类似帽檐。”说着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示意图，“二位看就是这里。我们可以在这个高出的帽檐中间把天一的徽标放上去。这个帽檐高大约两米，我估算了一下，我们如果把这个徽标镶嵌在这个地方，徽标大小可以做成八十公分左右的图形，这样的话过往的行人站在楼下广场，五十米开外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徽标。”

“哎，这个主意好，你到底是专业搞建筑的，一说就能想到多大的图形，多远的地方可以看得到。”郭月佩服地说道。

“少太太过奖了。”曹主管转过身来对郭贺说，“郭管家，我还有一点建议，既然徽标已经定下来，我们不仅仅要用到建筑上，还要用在商号日常的商务活动中，例如天一每次侨批物资到达后，都要在门口的旗杆上升起一面旗。这次新楼的旗杆做得很高，大约有二十五米，旗帜上应该印有天一的这个徽标。还有我们每次派发的信函便笺、回执回条，上面也都应该把徽标印上。这不仅仅能够提高我们商号的辨别度，同时也起到一个防伪的作用。”郭贺点点头：“这个主意好，我马上安排。”

说完徽标，两个人领着郭月继续往前走，检查工地的进展。一名工人跑过来报告说：“曹主管，大楼的门已经运过来了，两扇大门堵在村口，太沉抬不进来，您看怎么解决？”曹主管对郭贺说：“郭总管，您在这儿陪少太太继续看工地，我赶紧招呼十几个小伙子到村口去把大门一扇一扇地抬进来。”说罢随着那名工人跑了出去。

郭贺见郭月有些疑惑，连忙解释道：“少太太，是这样的，我们这次的大楼兴建，整体上用的是西洋设计师的设计，只有几处的改动是按照董事长的意见和我们这边工程方面的建议修改的，这对大门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匪患很猖狂，为了防匪，除了加固外墙，就是您刚刚在楼下看到的，我们还把大门做成防盗钢门，这个大门中间是用坚固的楠木作为门板，里外各有三公分的钢板嵌入，紧紧地把木板夹在中间。这里外钢板做成的大门有十六公分厚，每一扇门估摸有四百公斤的重量。这么重的门，找汽车拉到村口，可货运汽车到村口就进不来了。四百公斤也就是我们说的八百斤重，这样的大家伙，每扇门至少得有十个壮小伙子一起使劲，才能抬得进来。”

郭月点点头，好奇地问道：“那这么重的门怎么开关啊？”

“这个在设计的时候考虑到了。”郭贺回道，“您瞧，我们现在正好就在这个大门门框边上。我们的大门不是用正常的平开模式，用的是推拉式，在门框上下装有轨道，加上滚珠轴承，所以再重的钢门，推起来也很轻，任何一个成年女佣都可以开关。还有，通过轴承把门推上关紧以后，门的后面有两道用钢板做的横闩，双双把横闩放上，那就任凭什么人从外面都是无法打开的。”

“还是术业有专攻。”郭月称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