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一天天的好吃好喝。夏桐人都壮实了许多,闲时就和方菲儿游走在长廊花卉间闲聊,多日相处下来,情愫越发浓了。
“大哥不愧是医仙,不但用药浴去除了身上的气味,还让我周身的关节更加的软化,想是那个畜生再也不会嗅着味道寻来”重获新生,她心情好极了,脸色红润,又多添了几分姿色。她转个身,任由裙摆飘逸,让边上的少年看得痴了,也忘了随声附和。
这天的傍晚,天就有些变了,大片大片的乌云翻滚着聚集在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有摧城之势。
这样的环境多少影响了人的安眠,夏桐在竹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正在此时,忽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似起风带动的杂物,但也有低低的哭泣声,若隐若现地此起彼伏。
他翻身而起,来到窗前,好奇地向外面看去。昏暗的风尘中居然有个穿着肚兜的小儿坐在地上哭泣。它周身通红,头顶用红头绳扎了根小辫,他哭得很伤心,用藕节般小手不停地揩着眼泪,脸都脏了。
谁家的孩子怎么夜里跑出来哭?
大门正闭着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眉头紧锁,感觉有些古怪,仔细观察,却发现他的哭泣似乎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小手挡不住的眼睛里居然放出幽蓝的光芒。
“孩子不哭。”
被惊动方菲儿已经从厢房里奔了出来,想是被他样子可怜到了,急着弯腰俯身去抱他。
“不要”
夏桐感觉到了危险,急忙出声阻止,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把小儿抱在怀里,用手轻抚着他的后背,一副爱心泛滥的样子。
红彤彤的小脸像乖顺的小狗,用脑袋轻轻地在她胸前蹭着。只不过片刻的温柔,就突然暴躁得像只野狗突然露出獠牙,作势对着她的脖子咬去。
她骇得尖叫一声,丢了他就跑,那小儿在地上打了个滚,弹跳着继续追她。
“哪来怪物?”
夏桐仗剑挡在了她的前面,方菲儿惊魂未定在背后抓紧了他的胳膊。真是怕了,全身都在颤抖。紧张得手指都扣进了他的肉里。
红色小儿对半路杀出的他,像狗一样龇出獠牙,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头一探一探地欲对他发动攻击,样子很是骇人。
对峙间,安庆带人破门而入。
想是他们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举着灯笼围了过来看。
灯火映衬下把红彤彤的小儿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肉滚滚,不足二尺。像个狗大,在众人的围观中显得有些不安,原地转了一圈,突然跳起来逃出人群,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师叔,你们没事吧?”
安庆这时才有机会关心他们,高举着灯笼似在查看他们有没有受伤。
方菲儿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夏桐也是骇得不行,看着他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说来话长,”
安庆叹口气说:“此物乃是鬼婴儿,是堕胎下去婴儿的怨气而生。他本该是要出生为人的,不承想被强行堕胎变成了无法投胎的冤魂,在阴阳两面游荡久了,怨气也就越来越重,跑出来是想报复害他之人。”
“他想报复谁?”夏苦月眉头一皱,不解地盯着他问:“莫非是你们先生?”
“是的”安庆点头,顿了顿说:“这本是先生早年间无意惹下祸端,鬼婴儿这些年偶尔来过,哭闹了几次,先生念他可怜,叮嘱我们不要伤他,他也是每次闹闹也就离开,今日来了居然要伤人了,想是怨气越来越重了。师叔你们以后还是对他有所提防,不要让他伤了。”
“呜呜呜呜呜”四周突然又响起一阵阵小孩的哭声,众人惊地环顾四周。屋顶上,院墙上,甚至长亭尾端的假山上不知什么时候都坐满了光着身子的小孩子,全身赤条条一丝不挂,均都是刚来人间的样子。他们一起用小手抹着眼泪哭嚎,声音突然就震得天上的乌云躁动起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扭动着身躯,随之暴雨如泄。
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彻底地炸裂了。哭嚎声雨声轰隆的雷声让这个世间突然变得很是陌生,混沌得仿佛一切都是梦里。
他们一群可怜的娃娃,他们是带着对人世间美好的憧憬借用母体想来人间看看,他们在万千兄弟姐妹竞争力,踩着同胞的尸骨好不容易在母体里安了根,发芽,一点点地长大。他们在母体里发育了心脑,探到了人间喜怒哀乐,加深了对人间的好奇。十月诞路就差了一步,却被扼杀被屠戮,做人不得,做鬼也不能投胎,终日游荡在阴阳两界,怎么会不日日加深怨气?
“怎么这么多个?”夏桐心情不好了,黯然道:“莫不都是你家先生……?”
“可不能这样冤枉我家先生。”安庆叹口气,说:“我家先生一生一世救人,当年不得已犯了这个错,已是落下了终生的遗憾。”
他打量着那些暴雨中哭泣的婴儿,琢磨着说:“想是那个鬼婴儿怨气太重,把那些出生不久夭折孩子也招了过来。你看他们虽然都是小儿,但装扮显然和那个被堕胎的鬼婴儿有些不同。鬼婴儿周身没有任何首饰,这些孩子他们不是脖子上戴着长命锁就是手腕上戴着玉镯。这显然是那些心疼他们的父母给的。他们虽然出生即夭折,但他们的父母还是爱他们的。”
夏桐仔细看看,果真如他说的那样。不知怎的心情就更坏了。一种悲悯涌上心头。想自己从小就被父母遗弃,若不是被那个失去孩子的野狗救了,此刻他估计也是坐在那里哭泣一个小儿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的人一出生就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此刻雨声更大。
那个鬼婴儿去了又返,光着屁股坐在院子里又哭了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他不忍再看,无奈地垂下了头。
“师傅交代过不要我们伤他,你看他们虽怨气冲天,但也没过多做出伤人的举动。先生明日就要出关,我们不如挨过今夜。一切等先生明日里定夺。”安庆如是说道。
雨后的清晨还有湿漉漉的气味。院溏里被雨水洗刷的几朵荷花又娇艳许多。几声蛙鸣从下面传出来,反倒多了寂静。
傅青山毫无精神地坐在大厅里,几日的闭关让他疲惫了许多,杂乱的须髯让他有几分狼狈。
安庆把切好的茶水摆在他旁边的桌上,一言不发地伺候着。
他木偶般地怔愣了半晌,终还是把涣散的目光投到远方……往事如烟,慢慢地涌上心头。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医馆被一群官兵围了,原来是他们是萧王府派来的,他们想请他去给公主医病,又怕他不肯去,所以就调兵遣将的强来。萧王府的人强行把他带到王府。萧王爷有求于他,却还是如此霸道,也是没地方说理去。
幽暗的大厅里,坐着的萧王爷更显几分威严,他看着面前的傅青山,沉声说了句:“今日请你来为小女医治,若能治好可赏黄金百两,若医治不好你的命也就留在这里了。”
傅青山被引到一旁有幔帐的地方,幔帐后面的竹床上隐约卧有一女子。正把玉胳伸出让他切脉。她的脉象让他惊了,原是公主有喜了。
傅青山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王府里郎中无数,这样简单的脉象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地请他过来。看来王爷是想保住公主的名节。古人把女性贞洁看得很重,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也是自然了。
“先生救我,”
小姐低低说了句:“那日我和丫鬟出游,没承想被坏人欺负了,还留下孽根,”她说完就轻轻地啜泣起来,身子颤抖着带动嫚帘也似随风飘荡。
“我怎救你?”傅青山皱眉。
“你给我堕了!”公主毫不犹豫地说。
傅青山摇头,医者仁心,慈悲为怀,这是他开始学习医道的立誓,就算小姐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孽根也是个小生命,他怎可杀生?
公主手掌一翻,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突然逃了般,轻声哀求道:“先生若不救我,那我只有死了。”
傅青山怔住。
“我知道让你做这些事违背你的心愿。但你今天的违心是为了救人,你这样想是不是会心安些?何况你不救我,你觉得我还能活过今夜吗?我若活不了,你能活着离开吗?”她急切地说着,手抓得更牢了些,钳子般的指甲都陷入了他的皮肉里。
“你可有法医治?”
萧王爷见他踟蹰不前,有些不快地问了句。
“先生,你快答应吧,你若不答应,凭我爹的脾气,你和我都活不过今夜了。”她失态地摇晃着他的手臂,显然真的是心急了。
傅青山无奈地叹口气,他明白今日事他是躲不了。违背医道也比丢了性命要好,人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是无奈的。
傅青山开出了药方,萧王爷差人去抓了。但并不放他走,而是煎好看小姐服下。
傅青山目睹公主像肉虫一样在竹床上痛苦地蠕动,亲耳听着她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萧王爷很满意,赏他千金,但被他拒绝了,他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王府,回到医馆大病了一场。
“是该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傅青山收回了飘忽的情绪,抬头看着旁边的安庆喃喃地说了句:“今晚把医馆里所有的人都召集到这里,我有话说。”
“是”安庆答应。
一日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傍晚,安庆召集来人占满了院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夏桐和方菲儿,所有人!大概医管里打杂的都来了。
大家都不知道有什么事,但这样的聚集谁都能猜会有事发生,软软的交头接耳想从旁探个究竟。
夕阳暗淡时,门开了,傅青山走了出来。这一天下来,他似乎又困顿了许多,眼神里都没了生机。这让夏桐看得好不心疼,忍住脱口喊了声:“大哥。”
他转头看他,对他颔首。
然后他转向众人,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喉咙蠕动着咽了一口,说道:“这几日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鬼婴儿夜夜来闹的事了吧,这件事起因原本是我错,他来闹我也是对我惩罚,我不怪他。今天把大家聚集起来我有话说。”他顿了顿,继续说:“医者仁心仁术,我们行医的就是治病救人,万不可利用我们的医学杀人,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戒言,当初我没有遵守犯下错误,希望大家以后以我为戒,再也不要做出违背医道的事来。”
傅青山环顾了院里所有人,说道:“错已铸成,逃避也不是个办法。今夜,我就和它做个了断,无论发生什么,大家都不要出手相助,也包括二弟。”
他转过头来看着夏桐叮嘱道。
大家见他说得如此悲凉,不知是怎么个了断法?他们也见过鬼婴儿可怖,都开始为他担心起来。但他医馆的主人,他的话在医馆里就是圣旨,谁敢不听?
日光暗了,阴风也重了。
鬼婴儿来了!
抽泣的哭声由远至近,那个周身红彤彤光着屁股的小儿进了门。小短腿迈不上台阶,就使劲地跳了跳。还摔了一跤,在地上打了滾,哭声更甚。引得周边的屋脊,墙头趴着的一众小儿附和的哭声骤然大了。
“你来了?”
傅青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走向他。一步步移到了他的面前。
鬼婴儿杨起头,定定地注视他,幽兰的眼神里慢慢地聚集怨气,感染的周围也慢慢地聚集了怨气,怨气似滚动的团雾,突然地扩散开来,挑逗的那些丧孩一嚎叫起来。
就像一池蛤蟆。
“当初的确是我错了。”
他垂头看着它认真地忏悔,没有被他越来越强烈的戾气所吓退:“但你也有错。你错在不该投生到一个匪人身上,你可知这样害你的母体,害她失了贞洁,害她险些送了性命……”
在他说教下,它越发变得躁动不安,像狗一样嘴里发出了嘶吼,一个纵越就跳到他的背上,一口咬住他的皮肉,左右摇晃着脑袋,硬生生地扯下一块肉来。
他似乎感觉到痛了,但他没有动,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能看着一个无辜的人丢了性命,我却害你无辜地丢了性命,到底是我错了,今天我要用肉体偿还我的过错,你想怎样尽管来吧。”
此刻,他的后背已经被它撕咬得血肉模糊,血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