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ll章 碎片（2-完）

我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女孩们想要的是什么。这些年做接拍做歌手，在体制里摸爬滚打，见过不少口是心非。女孩的眼神我读得懂，有的时候她们欲言又止我就能读出下一句话是邀请还是拒绝。但是我和她认识十六年，快到我半辈子那么长了。她一直是那么真诚，于是我只能用最大的真诚回应。我一直觉得如果她因为我伪造的那一面心动，总有一天会因为失望伤心，我不想她伤心。

“舔狗不得好死。说了这么多，你一点都没听进去。”

表姐放下手里的杯子，桌子上我们零零散散喝了不少，每一次那些形态各异的玻璃杯都留在咖啡店的桌上，在灯光下不同角度里张牙舞爪，光影交错如同某种不可觊觎的神祇。她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她。她开始沉默，我也开始沉默。我们是两个很出色的大人，这么多年来家里人都以我们为骄傲，不婚是我们在面对同龄人幸福家庭时候的遮羞布，但是回到家关上门我们还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手里抓着一颗颗舍不得放的玻璃珠。

和今晚一样，我曾经跟许多人有过精神高度极高的谈话。那个时候我以为有过精神的共鸣就能彼此交融亲密无间，然而他们总是没有例外地一个个离去，只剩下那些谈话的果实被我摘下越存越多，伴随我踽踽到了今天。

A跟我说她想去俄罗斯念书，在那边学艺术，回来教小孩子唱歌弹肖邦；B跟我说她想开一家书店，赔点钱赚点钱都无所谓，但是想下午能在自己的店里喝咖啡看书看日落；C说她想读研究生，然后去深圳进大厂，努努力在那边定居然后让家里人骄傲，然后去每个国家飞来飞去；D说我可以忘记他，但是让我记得他说过的话，我问什么话，他说什么都行。

如今大家都在各个地方，也许平安喜乐也许郁郁不得志，唯独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有的人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她说过的话，到需要的时候它就会跳出来跟我说，嘿，我还在呢，always。

坐在对面那个女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每个人生的转折点都有她的参与，相互扶持尽管她帮我更多。她是少有没有离开我的朋友之一，但是她过得也不开心。我知道大学时候的情伤给她带来了谨慎的感情观，谨慎到有些严苛的地步，她也一直说服不了自己，于是日子水一般过去，转眼半生年华逝去。

酒越喝越淡，手里的酒杯越喝越轻，触碰的时候只有轻微的触感，麻木爬上神经末梢，于是一切变得如白日梦般虚幻，咖啡店的灯光在眼底变为泡影，上升、绽放、下落，凝结成阿夸玛琳的笑容。店里的服务员看着两个疯子似哭似笑，眼神警惕随时准备报警，包容性极强的上海人在窗外偶尔回头凝望着我们两个行为艺术家。我们把酒杯当成指挥棒指点江山，无声地载歌载舞，歌颂我们一直为之坚持的赤子之心，祭奠它如太阳般东升西落朝生暮死。

虚幻中演出到了最高的段落，在所有圣洁和声中，街对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个人相互依偎鬼鬼祟祟，但是笑容又如秋日的午后般温暖，所有的车流、微风、夜色都融化在他们周围，似乎全世界的善意与祝福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两位刚从婚礼现场逃离，不顾一切向着未来私奔的新人。

他说：“私奔吧。”她说：“好。”于是两个人便想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狂奔，世俗追不上他们，柴米油盐追不上他们，时间追不上他们，因为他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哪里不要紧，也许是世界的尽头，也许是时间的终点，都无所谓。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我们拍照的街道不断驻足。在花店门口他拉着脸上带着笑推脱的她，牵着她的手为她推开门，在众多昂扬的花蕊中选了最鲜艳的那朵玫瑰花；在哥特式唱片店里她目不转睛看着认真挑选黑胶碟片的他的侧脸，为他整理衣襟，与他偶尔回头时相视一笑；他们在沪上阿姨的店外面纠结了许久，然后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同一杯奶茶，然后两个人分着喝；他们在研究所外面的小路上牵着手慢慢地走，紧握着的手前后摆动，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影子在古朴的街道上奶油般融化在一起，再难分离。

过去也好、未来也好，别人也好、我也好。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他们。

一种莫大的不甘心化为无尽的怒火烧啊烧啊，烧得我双眼发烫。九年来的思念与自卑前仆后继跳入大火中，啸叫着怒吼着不甘着，就要把理智烧干。

我快步冲上前去。

我想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我你这么开心，我想骂她不知好歹看不到我的真心，我想抱着她哭着喊着让她不要离开，我想给那男的一脚让他滚远点你配吗。我想说对她说我好想你。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我，用不属于她的力气让我动不得分毫。她捂着我的嘴以免我尝试呐喊出声。

“她教你的最后一课，就是体面。”她说。

我抬眼看向他们的背影。他和我很像，像到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甚至有些不如我。我很难过很难过，她选择了一个和我很像的人，但是那个人不是我。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当我看到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笑得傻傻的看着她，眼里的爱意丝毫不掩饰，一点不输于我。

那一刻我绝望了。有什么能比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跟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幸福一生更让人绝望的吗？

你明明是最有机会的那个人，离她那么那么近，差一点就成功了；而他却可以什么都不如你，但他对她的爱得到了她的心，你永远都做不到。就差那么一点。

你就只能看着他们浓情蜜意，还必须装作开心的样子祝福？什么狗屁！

两人的背影转了个弯，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与悲伤在这座城市倾盆而下，黑色灰色蓝色的情感被调成一道道人影，绘成每一个时间点上的我，他们抬头看着我，眼底怜悯的光组成漫天的星河落下，如英仙座流星雨为我一人尽情散发自己最后的光芒。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沿着墙角瘫坐在地，压抑着啜泣着。漫天流星化作鹅毛洋洋洒洒在我身上，为我合唱为我哀伤。

因为从此她的幸福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