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色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顶上，两片通体透明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它原属于一朵同样透明的六瓣花，可其他四个同伴已经先它而去，凋落无影。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以前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
那夜，他将花种亲手播下，嘱我花开之时，莫忘了回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
我没来由地高兴，从此对“无色”尤为偏爱，每天都会采来日月相交之时才有的灵露，细细浇灌。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崖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我站起身，整了整压皱的衣衫，抱起包在荷叶里的野果，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平生第一次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快乐的日子，谁不想它走得慢一点呢？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留在浮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前两次，我至今也不确定他去做什么，只看到他回来时一脸倦容。
我没有问，只是猜。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正是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
山路难行是我早就知道的，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刚刚学会用脚行走的树妖。途中，走得磕磕碰碰不说，有几次还差点摔下山崖。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而且是极其高兴。因为，可望而不可求的奢望已经成了正在实现的愿望，我已经嗅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美妙气息，心里狂喜重重，迫不及待。
下山，花去了一整天的时间。
顾不得清去一身尘土，我欢天喜地地跟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
奇特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我惊叹，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头钗珠花、水果蔬菜、衣衫布匹，还有那些我叫不出名字也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在人类眼中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东西，于我，胜过任何稀世珍宝。
逛过热闹的市集，我的“游兴”丝毫不减，继续撒着欢儿地满城乱窜。
拿着糖葫芦追追打打的小毛孩子，挎着菜篮满载而归的老太太，摇着折扇翩翩而过的年轻男子，任何一个进入我眼帘的人物我都不放过。我喜欢他们，跟当初的朝拜者完全不同的概念。擦肩而过，他们也许只当我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类。
我快乐得几乎要飞起来，跟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融为一体感觉实在太好。
半开的木门前，坐着一个清秀的女子，尖尖手指捏着一枚亮闪闪的小东西在一块锦缎上头娴熟地穿来穿去，两只蝴蝶在缎子上活灵活现。
从她身边经过的一刹，手指轻轻一点，两只活生生的斑斓彩蝶从她手间旋舞而起，扇动着美丽的翅膀飞向天空。
女子掩住樱桃小口，花容失色。
我也掩住口，偷笑着跑开了。他教我的小法术，被我用在了善意的恶作剧上。
这个从不曾踏足的世界，带给我的只有欢乐，没有恐惧。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后，不管我跑得有多快，他与我始终只有一步距离。
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
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香气四溢的食物送了上来。
叫上来的，都是素食，他说修行之人，不可沾荤腥。
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
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从没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他说的，我都相信。
嘴唇微微一动，半碗热乎乎的八宝粥直接被我吸入了口中。
好甜哪，又糯又滑，真是美味之极。
口中之食尚未完全咽下，我又急不可耐用同样的方法将剩下的半碗粥送进口里。
吃得太急，不仅呛了自己，也吓跑了邻桌所有看到我吃相的客人。
他忍住笑，一边轻拍着咳个不停的我，一边把一个带着柄的小东西和两根尺来长的细木棍放到我面前，说人类都是用这些个东西来辅助进食的，而我惯有的“吸食”食物的习惯，会吓到他们的。
原来是这样，我舔了舔嘴角的余甜，明白了。
一顿饭下来，我不但尝到了比曾经的鸟兽好吃百倍的食物，还学会了用被称为“筷子”的棍子吃饭。
短短一天，我实在收获太多。
恋恋不舍地回到浮珑山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又去到好多不一样的地方，山水房舍，处处别致。梦里，也有他，依然微笑着陪在我身边，永远不会超过一步的距离。
“裟椤。”
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岩洞里终年都是清凉沁心的，哪怕冬天也一样，温度从来不曾有太大的起伏，曾经干涩光秃的岩壁，如今总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抬眼看去，好些地方长出了大片大片的青苔，湿漉漉，绿茵茵。
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青苔上的小小水珠，好奇地放进嘴里，闭着眼咂了砸，不禁咧嘴一笑——水珠是甜的。
有人说过，没有水，就没有生命。
他的到来，滋润了这里的一切。
我像是发现了天大的好事一般，转身蹦蹦跳跳地朝左边唯一的一间岩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