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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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紫月

“爷,白哥儿这么分咱家的地,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这顿饭自然是吃的不欢而散,做了恶客的道白道紫也不多留,吃过午饭便离开了。而他们走没多久,陈洪就按不住心里积压的怒气,砸起了碟子来。

懒懒靠在太师椅上的陈之瞅了眼这长子,冷冷哼了一声。

“怎么过?你不想以后没了头过日子,那就这么过!”

陈之作为父亲的威风还是在的,重重的一句话,陈洪立刻收敛了脾气。

“真的把下人都遣散了,还把银子和田地分给他们?”

“不然呢?”陈之白了长子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要是也会腾云驾雾,那就去找你弟弟理论去,给他一耳光,我肯定不拦你,你敢去吗?”

陈洪顿时泄了气,他要是有这个胆子,刚才在席上就给道白一耳光了。这时候还不死心的念叨,无非就是指望着陈之能用父亲身份压一压道白。

这时潘氏带着婢女女走进来,瞅着碎了一地的上好青瓷,先摒退跟着的两个贴身婢女,然后板着脸,一点也不客气的教训起了两父子:“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有本事就别在这儿砸盘子,拿不会喘气的死物出气算什么本事?”

母亲教训陈洪自然不敢顶嘴,就是陈之,也得给这位潘家出身的正妻几分面子。

“别说风凉话了,留着这些盘子有什么用,往后有端着些盘子的下人吗?有这些盘子装的菜吗?家里全喝西北风去!”

陈之生着闷气,他心里也窝火,可叫他去和道白争,就是有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只能在这儿耍耍威风了。

“呵,你们两个这些年真是享福享多了,脑子也跟肚皮一样,里头全是屎。”潘氏辛辣讽刺着,用袖子扫开椅子上的碎瓷片,悠然坐下来,“白哥儿十岁就上山修道去了,他上山前是个没享过福的,在山上清修也没享福的机会,他日日夜夜在山上餐风饮露,自生自立,哪里知道,大宅院住着,婢子们伺候着,每日银子自己流进来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妻子前半句话气得七窍生烟的陈之听到后半句话,脑袋中陡然灵光一闪,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起来。

“你的意思是,让道白也享享福,他知道这日子的好了,也就没法再叫咱们散了奴婢、分了田地?”

潘氏都懒得回答这么蠢的问题,眼皮一翻,让丈夫自己想去。

“母亲这个主意好!”陈洪也明白过来,一脸的愁容顿时化作了笑脸,几乎和得了儿子时一样的兴高采烈,“爷,咱们给道白送几个奴仆过去,每日里貌美丫鬟伺候着,不由他不动心!他不是还记着崔家那丫头吗?送去,正好没开过脸,道白到底是这个年纪,尝过了滋味,就晓得……”

陈洪越说,脸上神情不由愉悦起来,可陡然间看到母亲冷冷瞥过来的目光,顿时低下头,老实的不敢再说下去了。

“儿子说的没错,但崔家那丫头就不要送了,让她回家就好。今天道白那神色你也看到了,把崔家的丫头送到道白那儿去,他指不定还要发什么疯。”陈之动起了脑筋,不犯懒的时候,他脑子比起儿子陈洪还是好使不少的,“道白离家的时候还小,在山上清修了多年,不食人间五谷,难免有失天真。嗯,先送一两个过去,挑个好人选,不要明着送屋里人,别忘了紫丫头一直跟在白哥儿身边,省得让她寻出不是来。唉,看白哥儿今天那模样,多厉害,我这做老子的都说不过他去。”

“不如就以妹妹的名义送过去。”潘氏又提点了一句,“你们两个老爷们,白哥儿是看不惯的,但把他从肚子里生下来的娘,他总不能不敬着。亲娘关心儿子,送个人来照顾,这事情天经地义,他再怎么也挑不出错!”

“不愧是母亲,这主意真是太好了!”陈洪竖起大拇指,眼睛里都放光,“我回头就同姨娘去说,这事姨娘肯定也乐意。”

“让你浑家去说,你去的话,仔细又让白哥儿挑出刺来。”

这边一家三口定下计策,另一头道白道紫离了陈家的大宅院,道白不放心,临走前也不知会父兄,就把崔怜月带了出来。

故人相见,崔怜月连抬头看看道白一眼都不敢,只低着头,完完全全的丫鬟下人作态。

“许多年不见了……”

道白起了个头,平常能说会道、很有城府的一个人,这会儿却不会说话了。这时该说些什么?“你过得好不好?”都在别人家当奴婢了,能过得好?“父母怎么样?”父母要是安好,能把女儿卖出去?

憋了半天,道白愣是说不出一个字,还是道紫开的口:“月姐姐,你家在哪里,我们先送你回家,安生下来才是。”

崔怜月回头望了眼陈家的高墙,神情有些茫然,她被卖到陈家也好两年了,早磨没了心气,觉得这辈子就是奴婢命,乍然之间说要带她回家,她反而不知道该回哪里去。

“我家人还是住在瓷里镇……丙寅年,也就是紫丫……紫小姐上了仙山的第二年,瓷里镇旱灾闹得厉害,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只好把我卖了。四年没见过父母,我也不知道这两年他们过得如何,回去了他们又会如何待我。”

“那我们便送月姐姐先回瓷里镇吧。”道紫说着,余光有意地瞄了眼道白,“要是月姐姐在家里没地方住,就跟我和小阿兄一块儿住好了。”

“这怎么使得!”谁知怜月听了这话,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我一个凡人,怎么能和两位仙师住在一起,打扰你们修行,我担不起这罪名……”

陈道白叹了口气。

“说什么仙师,瓷里镇上光屁股的时候就搁一块儿玩,田里趟过渠、河里捞过虾的关系,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崔怜月低着头,没接道白这话。倒是道紫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在道白的视线死角观察着他的神情。

“算了,我们先回瓷里镇吧,把你送回家再论其他。”道白摇了摇头,“我会在北面的震泽畔结庐修行,你要是有什么麻烦,就尽管来找我。银钱我虽然不多,但总能帮衬一把。”

道白御气,赤红色的离火阳气自道白丹田发出,汇成了法风,怜月小心翼翼地瞅了眼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来吧,别怕。”

道白向崔怜月伸出了手,但少女还是不敢挪步。

“月姐姐别怕,我搀着你。”

道紫走过来,扶着她的臂膀,崔怜月这才安心一些,踏上了道白的法风。

道白修的【神离】和《黄阳要术》都不以遁法见长,脚程难免慢些,等飞到瓷里镇时已过了未时,残夏下午晌的日头毒辣辣,便是偏西斜了,还是晒得人脸上发烫。

镇上的陈家旧宅还在,甚至还扩建了不少,宅院里留了几个仆人打扫,哪怕没人居住,也还是在告诫镇民,这镇上窝着一条真龙。而街对角的崔家却已经不见了,整栋房舍都没了,本是崔家宅院的地皮,全被扩进了陈家旧宅里头去。

看到这场景,道白更加确信陈洪说的什么“帮衬一把”,根本就是趁着灾年兼并穷人土地,几年下来,他们父子富得流油,而曾经的乡亲却是卖儿鬻女、破家灭门。

站在昔日的家门前,崔怜月低垂着头,似乎是早料到了。

道白无奈叹息一声:“怜月,你在镇上还有什么亲戚吗?”

“有几家,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镇上。”

“不妨事,离日落还有时间,我们陪你找。”

道紫悄悄打量了哥哥两眼,还是默不作声。

几人找了一下午,倒是找见了两家崔家的亲戚,可看着这几家人的穷困模样,陈道白也知道他们肯定没法多养一张嘴,只打听了怜月父母的消息,留下些银钱便告辞了。

最后,三人还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崔家故地。

“看来月姐姐的家人是都不在镇上了,大概是当年逃灾都走了吧,说不得都不在乌程县住了,那年饥馑闹得厉害,便去逃去了别郡也是有的。”

道紫叹着气,一路上她都搀扶着怜月,一刻也没放手。

“小阿兄,我看干脆就让月姐姐跟我们一起去住吧。”

道白点点头,看向崔怜月问道:“怎么样,你现在无家可归,让你一人去讨生活我定然不放心,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先住着吧。”

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的怜月似乎下定了决心,终于抬起头,直直看着道白的眼睛。

“白哥哥,紫妹妹,你们都是好人,我是愿意和你们走的。可我只是肉体凡胎,同你们住在一起,怕会给你们惹麻烦。”

听到久违的“白哥哥”这称呼,道白愣了下神,后面的话几乎就没怎么听进去。

“那就走吧。我要在震泽畔结庐修行,一时也没有片瓦遮身,旧宅我也不想去住,先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道紫忽然开了口:“小阿兄,我看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不如我先带月姐姐去找客栈,你去泽边看看地方,寻个好去处,明日便找工匠去划地打基,如何呀?”

这话有道理,即便道白是炼气修士,结庐建屋也不是一两天功夫能成的,今日去勘探,明日也能多些时间干活。

“这主意是正理,就按紫丫头说的来吧。”

道白让道紫照顾着崔怜月,然后驾气往北飞走。小阿兄一走,道紫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

“月姐姐,大家都是明眼人,您看出了吧,我小阿兄对你是有意思的。”

崔怜月小心瞅了眼道紫,本来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淡淡笑着,纯真又活泼,可这会儿的笑容却莫名的叫人心底发寒。

她低眉顺眼地答道:“是,我看出来了,紫妹妹对白哥哥也是有意思的吧。”

“月姐姐果然明心慧志,怪不得小阿兄喜欢。我自幼没有爷娘,此生只晓得跟着小阿兄,南离火、北坎水,他去哪儿我都跟到底。小阿兄喜欢谁,想要谁,我只会帮着,绝不会拦着,他高兴,便是我乐意。”

崔怜月缩了缩身子,道紫越是这么说,她反而越觉得恐怖。

“月姐姐你要同小阿兄一起住,我是绝不会阻拦着的,小阿兄这些年过得苦,有个贴己的人暖心热铺头是好事。但你要是有事情瞒着小阿兄,这我可不得不管一管了。”

崔怜月颤抖起来,可胳膊被道紫挽着,她是根本不敢挣脱。

“同我说实话吧,你,其实望得见气吧?”

闻言崔怜月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勉强挤出笑容来,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道:“紫妹妹……紫妹妹怎么、怎么会这么想,我一个凡人,哪里能……”

“月姐姐,这可是你不对了,我同你把心底话都说了,你还要瞒我吗?”

日暮薄影,道紫背着夕阳,面容为光影所模糊。陈家老宅在残阳下,如是镀上了一层金漆,好是庄严威盛,在其威光普照下,可怜的崔家老宅连影子都不配有,无依无靠的怜月心里愈发的恐惧不安。

“方才小阿兄驾气带你的时候,你稍稍抬了下头,他的功夫素来没有多少声势,驾气时不闻风、不见光,你怎么留意到小阿兄在驾气的呢?”

崔怜月顿时脸色煞白,故人相见,感慨万千,一时不慎,到底是暴露了。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用,她只好咬了咬牙,点头承认:“是,我是能望见气。”

听崔怜月终于亲口承认,道紫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

“这便是了,月姐姐,你同我们何须说谎话,小阿兄的心意,你也应当看得懂,必然是不会害你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懂,你既然能望见气,有这样的资质,为何不早早说出来,上山修炼不好吗?”

崔怜月苦笑一声,望着斜阳残影,黯然叹息:

“紫妹妹,你去了归来峰上许多年,可有见过不姓陈的修士吗?”

道紫一怔,这事从前她还从未留意过,被崔怜月这么一提点,她才想起来,归来峰上还真没有陈姓之外的修士。而且不止是归来峰,整个下菰郡除了陈潘朱三家外,少有什么修士家族,也就沈家家大业大,传承又久,招了少许的外姓修士以为门下走卒。

崔怜月缓缓把手从道紫臂弯中拔出来,满脸无奈地说道:“白哥哥和紫妹妹都是心地顶好的人,又是一起长大的,我真心信得过,因而才敢放肆说这句话:你们都姓陈,有望气资质修道成仙是理所应当,可县里的别姓要是生了这种命,那可就要命了!坊间都说,别家望气的孩子,都要给捉上归来峰,剥了皮拆了骨,剜出心来炼丹药的。”

“断无此事,月姐姐莫听那些乡下人嚼舌头!”

道紫下意识地否认,可话出口之后,心里又有些没底。陈家上下确实没有别姓修士,而且以老祖陈君谋的狠辣,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当年陈知水杀陈乐山满门,陈君谋父母兄弟都罹难,身负血海深仇的陈君谋一朝起势,报仇斩了陈知水后,报复得只比陈知水更狠,不止屠了陈知水满门,据说当时连归来峰上的鸟兽都不留,以至于今天归来峰上一株百年岁龄以上的老树都没有,杀红了眼的陈君谋真真是把归来峰屠成了死地。

想到这里,道紫心中就微微发寒,她在归来峰住了许多年,日常除了同小阿兄朝夕相伴,和陈家族人也多少有些往来。那些平日里都甚是亲切的叔伯兄长们,难道背后真的一个个都有在吃人提升修为?

“这些年我一直藏着这事,除了父母,不曾与任何人讲过。当年父母把我卖了,有一层也是这个缘故,怕我惹了祸事,连累了一家人。原想着在县衙二老爷的家中,多少能庇护着些,又是白哥哥和紫妹妹的家,就是为奴做婢也好过死无全尸,不曾想今日同白哥哥重逢,到底给紫妹妹看出来了……”

联想到过往为保性命而苦藏真相的日子,又不知往后该如何的过,崔怜月一时心中酸楚,忍不住掉下了泪来。

她这么一哭,道紫也不禁慌了,小姑娘虽然有主见,也狠得下心,可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丫头,心里终归有几分良善在。

“月姐姐莫哭,我和小阿兄是绝不会做这等事的,你跟着我们,谁来也不会把你抓了去,你就安心吧!我和小阿兄还可以教你修炼,有了本事修为,便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怜月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谢谢紫妹妹的好意,白哥哥的心意我晓得,可我这样的人,哪里能有那等福气呢?这辈子也不求什么逐道求仙,能平平安安的就不错了。”

日头落在了山后,月影攀上枝头。乡下小镇的僻静巷子里,两个故人无声默立,恍惚间,昔年稚童的身影欢笑着从路上跑过,却再不闻那年的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