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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女人占领了怀知堂:八个尼姑在两只八仙桌里边诵念经忏,四个女将则在偏厅打麻将。
打麻将的四个是:(一)刚从上海来的姑妈;(二)烟酒税局王局长的三姨太;(三)省政府周秘书的母亲;(四)二婶。
二婶今天手气特别坏,刚打完四圈,已将早晨在收礼时“揩油”来的“箔仪”,全部输清,还不够。
二叔在一旁看得满额冷汗,坚要坐下来代她打几手,但是二婶不肯。二婶脾气犟,认为牌风一转,即可翻本。二叔拗执不过,也就垂头丧气地离开牌桌。
二叔走开后,二婶松口气,精神为之一振。现在是后四圈刚开始,二婶坐庄,开手就拿到了这样的十四张骨牌:一对东风,一对红中,三只发财,一对九万,一张三万,一张一万,此外还有西风、南风、五筒等三张闲牌。
这是一手难得的好牌,尤其是在开牌时就这么整齐。二婶喜不自禁,心里则卜通卜通地跳个不停。暗忖:这是一副满贯牌,而且很容易食和,只要碰出双番东和红中,就可以叫嵌档二万了。如果运气好一点,摸一张三万或一万来,即可转成对对和。如果碰出九万,则单吊一万或三万也能做成对对和。
二婶将牌整理好了之后,开头第一张便打五筒。对家王太太立即开口了:“哇!庄家的牌这么好,开头第一张便是中心牌。”
这几句话使二婶不觉怦然一动,仿佛面前的十三张骨牌都是玻璃做的,全部给王太太看透了。
她心里有点慌,但脸上却装得非常镇定。
“牌太烂,不如做十三幺。”她说。
王太太听了,只是冷冷一笑。二婶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忽然对下家的周老太太搭讪着,希望借此岔开她的注意力:“周师母,你家三少爷几时大学毕业?”
周老太太的麻将打得并不精,每一手牌竖起来时,必定要理了一大阵才伸手去摸牌。此刻听见二婶发问,一边爱理不理地答了一句“明年”,一边伸手去摸牌,摸来一张红中,看看里面,觉得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也就轻轻往河里一放。
“碰!”
二婶紧张地嚷着,用力将一对红中摊在面前,然后不加思索地打掉南风。
对家王太太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意思是:既然想做十三幺,何必碰红中。
姑妈开口了:“怎么一开头就打大牌?”
周老太太不服气,没好声气地替自己辩护:“我是一吃便听的平和架子,手里又没有闲张,不打大牌打什么?”
二婶一听下家的牌比自己的还快,心中不免有点慌。待至第二圈摸牌时,竟摸来了一张九万,不觉心花怒放,顺手打出西风,已经听嵌档二万了。虽然听得不算太理想,但是倘有东风碰出,仍可单吊一万,格局不可谓不好。
这时候,杏花双手托着一只描金福漆茶盘冉冉自外走来,走近牌桌边,将茶盘里的四川银耳逐碗放在酸枝茶几上,然后细声细气地说:
“请用点心。”
二婶将全副精神集中在自己的牌上,冷不防给杏花的声音吓了一跳:“死鬼!给你吓死了,走路连声音都没有!”
杏花挨了骂,还是闷声不响,只是瑟缩地两手下垂、像幽灵似的站在一旁。
二婶摸了几张牌,总是不进,心中烦闷异常,回过头来发现杏花还站在旁边,立即咆哮如雷:“死鬼!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老爷要开皮箱,叫我来拿钥匙。”杏花说。
“开皮箱做恁?”
“不知道。”
二婶板着脸,伸手去摸牌,又是南风,气恼万分,然后从腰带上取出一串钥匙,往茶几上一掷:“拿去!”说着,侧过头来对河里一看,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叫起来:“这张东风是谁打的?”
王太太颇为自得地答:“我打的。”
“怎么打双番东也不说一声?”二婶穷凶极恶地问。
“早就说过了。”
“但是我没有听到。”
“你正在同杏花讲话。”
这一下可把二婶气坏了,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摸牌,摸来一张一万,当即打出三万。牌落河,周太太竟将十三张骨牌全部摊下了,原来她听的是三六万。
二婶大怒,将门前的骨牌愤然一推,站起身来,快步追到楼梯口,一把捉住杏花,重重打了她一巴掌。
杏花大吃一惊,木然站在楼梯口,弄不懂二婶为什么打她。
等到二婶回入大堂后,她再也忍不住了,恰巧文瑞经过,见她眼眶里噙着眼泪,连忙走过来问她:
“杏花,谁欺侮你?”
杏花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但经不起文瑞询问,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文瑞用抚慰的口吻劝她不要哭,她就飞也似的奔上楼去。
文瑞摇摇头,叹口气,徐步走出大堂。
他有意到大堂里去看看小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但是姑子有八位,不知道谁是小莲。
想问二婶,二婶正在打牌。于是走到堂口去问管家老丁,老丁说:“右手那排靠门第一个。”
然后,文瑞踱着悠闲的步子,走到牌桌边,佯装看牌,两只眼睛却在寻找小莲。
小莲很美。
比他想象中的更美。
她有一只清秀的脸蛋,清秀得一如名家笔底下的仕女画:细眉,凤眼,樱桃一般的小嘴,完全是古典型的那一种,没有一点俗气,叫人见了,想到天仙。
此刻,她正在诵经念佛,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珠子老是低垂着。从文瑞站的角度望过去,这位冷若冰霜的小女人,像一朵成长在山谷的幽兰,在忧郁中,有着恬静的美丽。
(“如果她不是一个尼姑,”文瑞想,“只要稍加打扮,就变成一个花娇玉艳的美人儿了。”)
文瑞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
他不但给小莲的美丽震慑了,而且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竟像中了蛊毒一般着了她的迷。
文瑞从现实环境中一下子跌入梦境,神志有点迷迷糊糊,只是贪婪地瞅着她,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越看越中意。
看久了,忽然打一个寒噤,心里有点怕,是一种无名的心悸。
暗忖:这是阿爹的妾侍,爱不得。
又忖:这是一个尼姑,出了家削了发的女人,更加爱不得。
正这样思忖时,姑子们的经忏刚刚念完。妙玉师太吩咐大家暂时休息一下,自己则一晃一晃地向牌桌走来,见到文瑞,连忙堆上一脸笑容,油嘴滑舌地对文瑞说:“二少爷,很久不见了,你气色真好。”
文瑞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地问了一句:“庵里香火可旺?”
妙玉双手合十:“二少爷,你是知道的,庵里向来食用香火,年来世口不好,连月规钱也减少了几家,实在清苦得很。”
文瑞爱理不理地“哦”了一声,忙着用眼睛去寻找小莲。妙玉还在唠叨,但是他已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了。稍过些时,姑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入庭园。文瑞只想看看小莲,见她们走出大堂,心急忙慌地摆脱师太的啰唆,拨转身,直向堂外走去。
走入庭园,姑子已经散开,有的坐在假山旁闲聊,有的走上望月亭去远眺。
只是不见小莲。
文瑞匆匆下坡,迎面撞见翠香。翠香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期期艾艾地答:“厅里人多,出来走走。”翠香说:“点心已经做好了,跟我上去吧。”文瑞说:“我不想吃。”翠香说:“杨三今天特地做了一些素包子,十分香甜可口。”文瑞摇摇头:“实在不想吃。”翠香说:“回头银耳炖好了,我端一碗给你。”文瑞说一句“谢谢你”,继续走下坡去。
过石桥时他发现有一位姑子坐在荷花池边。
走近一看,原来是小莲。
小莲板着脸,呆呆地瞅着荷花池发愣。
文瑞打从花圃绕过去,悄没声儿地走到她面前。她只是神往在田田莲叶上,失去了自觉。
文瑞轻轻叫了一声:“莲姨!”
小莲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对文瑞,怔怔半日。
文瑞微微作笑,小莲不笑。
小莲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忽然歇斯底里地嚷起来:“你是炳堃吗?”
文瑞摇摇头:“我是文瑞。”
小莲寻思一阵后,侧过头去,视线落在地上,细声问他:“你是……炳堃的弟弟?”
“是的,莲姨!”
“请你不要这样叫我。”
“那么,叫你什么?”
小莲起先不出声,过了一会,忍泪含悲地说:“我已立意出家,只求有间清净房子,给我诵经拜佛,将一切尘缘全部断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家?”
“这是禅机。”
“但是一定先有尘世的因素。”
小莲垂着头,恹恹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了。隔了大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请你不要再提那些旧事。”
噤默半晌。
文瑞问她:“为什么独自坐在这里?”
“这里比较清静。”
“听老丁讲,花圃里的花,多数是你亲手栽种的?”
她点点头。
“你很爱花?”文瑞问。
“这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现在不爱花朵了?”
“现在只求修行。”
“修行有什么目的?”
“希望来世转个男身。”
“做女人有什么不好?”
“做了女人,什么委屈烦恼只能往肚里吞。”
“出了家之后,你还觉得烦恼吗?”
“忘记烦恼就是出家的最初动机。”
“你有什么忘不了的烦恼?”
她不答话,屏息凝神地望着荷花池,好半天,轻声叹口气,站起身来,想走,给文瑞拦住了去路,于是悻悻地问:“为什么不让我走?”
“因为,”文瑞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
“关于大哥的事。”
“我完全不清楚。”这是小莲的回答。
“庄里人都说:大哥醉后失足,跌毙在荷花池里,当赵哑子发现他的尸首时,大家正在手忙脚乱,你却逃出庄宅去了。为什么?”
“请你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小莲说。
“我并不逼你,只是这个问题在我心中,一直化解不开。按照我的猜揣:大哥平日既不嗜酒,更无跌毙在荷花池里的可能。”
小莲蓦然似痴似狂地狂叫起来:“他没有醉!他没有醉!”说着,她一把推开了文瑞,向前低头急走。
文瑞快步追上,继续拦住她的去路,问她:“既然没有醉,怎么会跌入荷花池的?”
小莲两泪直淌,哭得抽抽噎噎的。
文瑞又追问一句:“大哥怎么会溺毙的?”
小莲边哭边嚷:“让我走!让我走!”
这时候,翠香刚从山径走下,看到这一幕,心觉诧异,也就脱口叫了一声:“文瑞。”
文瑞抬头,见是翠香,一怔。小莲趁他发愣,闪身躲过,一溜烟奔上坡去。
文瑞脸呈愠色,板着脸,对翠香怫然一瞅,立即赶上坡去,却教翠香一把拖住。
“文瑞,”翠香说,“她是一个尼姑。”
“你不用管!”文瑞没好声气地嚷,用力挣脱,但翠香仍不放手。
翠香说:“给别人见到了,成什么体统?”
文瑞脚一跺,索性站住了,咬牙切齿地:“谁不知道她是阿爹的妾侍。”
“但是现在她是一个尼姑。”
“尼姑又怎样?”
“吃素修行的人,最忌动凡心。”
文瑞忽然仰天大笑,但笑得极不自然:“你完全弄错了。”
“我不会错的。”
“你凭什么这样自信?”
“很简单,”翠香牵牵嘴角,两只眼睛骨溜溜地一转:“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你的想法太天真。”
“但愿如此。”
“现在请你放我走吧。”
翠香在松手之前,邀他到花圃去看粉红色的山茶花,他不去。他表示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其实,翠香是个何等聪明的女人,对于文瑞的心事,口上不说,肚里却明白得很。她和文瑞都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小莲,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反应不同。文瑞觉得小莲很美,翠香也觉得她美。只是文瑞会喜欢她,而翠香则只有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