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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三月廿三,庄里上上下下,无不忙着替俞老太太筹备做阴寿。翠香为了办理这件事,常与文瑞有所接触,内心十分轻松。文瑞对翠香依旧冷淡,翠香却并不自觉。
这天下午,翠香正在庭院里张罗周至,萤枝忽然走来,拉她到假山石背后,拣两只蓝瓷花鼓凳坐下。
“请大嫂原谅我,”萤枝激动地说,“前些日子我对你有点误会,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
“只要你能明白,我就心安了。”
“但是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别那么说。”翠香用手指抹去眼角泪痕,“快到上面去,还有许多琐碎事等着你去料理。”
“你不怪我?”
“我不会怪你的。”
萤枝脸上泛起一朵微笑,婷婷袅袅地走上坡去。丫鬟杏花恰巧从坡上奔来,一见萤枝,就“哇”地放声大恸。翠香见状,赶上前去,问她做什么哭成这个样子,杏花抽抽噎噎地答:
“二老爷欺侮我!”
“二叔?”萤枝有点惊奇,“他怎么样?”
“刚才我在竹林前面晾衣裳,二老爷忽然从背后跑来,趁我不知,一把将我搂住,强吻我的面颊,还说了许多非常难听的话语。”
“他说了些什么?”萤枝问。
“他说……”杏花低垂着头,酡颜含羞,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迸出这么一句:“他要我嫁给他做小老婆!”
“这是什么话?”萤枝十分愤怒,“来,跟我去同二叔评理。”
翠香立刻加以劝阻:“萤枝,且慢生气,二叔终归是长辈,如果只是嘴巴上让他占些便宜,也就算了。”
“怎么?难道做了长辈就可以随便欺侮别人?”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翠香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觉得明天是你母亲的大日子,最好不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时,管家老丁匆匆走下山来,气急咻咻地说:“大少奶,净修庵的妙玉师太来了,现在怀知堂,请你上去一趟。”
翠香应了一声“好的”,回过头来,用抚慰的口吻对杏花说:“别哭了,快到厨房去洗脸。”杏花哪里平得下这口气,鼻孔息悉两声,哭得十分哀恸。
萤枝领着杏花向月洞门走去,翠香冉冉上坡,走进怀知堂时,发现妙玉师太正在与二婶谈话。
妙玉师太看见翠香,当即款款站起,双手合十。经二婶介绍,才知道这是新当家,于是立即堆上一脸笑容,叫一声:“大少奶。”
坐停后,二婶对翠香说:“庵堂里原有六位姑子,加上师太自己,也只有七位,现在有了小莲,刚好八个,将两张八仙桌拼起来,比较像样。大少奶,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翠香有点踌躇,“如果莲姨也来,不知道阿婆地下有灵,会不会生气?”
妙玉立刻抢口解释:“慧空,哦,慧空就是小莲。自从小莲立意出家后,早已斩断尘缘,如今整日诵经拜佛,可以说是老太太的同道了,绝不会生气的。”
翠香思忖半日,说:“叫莲姨来超度阿婆的阴魂,总不大自然。”
“大少奶有所不知,”妙玉说,“我们修行的人,但求自己能够修个善果,至于过去的种种,全应不闻不问。”
顿了大半天,翠香颇感好奇地问:“小莲可好?”
“慧空这姑子非常有灵性,日间教了她一些经忏,虽不能前知,但不久当能悟道。”
说到这里,表少爷从东厢房走出,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母亲(即文瑞、萤枝的姑妈)已经买定车票,今午在北火车站上车,傍晚时分可以抵杭。
翠香表示要亲自到车站去迎接,振华说:“家里事情多,分不开身,不用客气了。”于是翠香吩咐双福:“回头陪同表少爷一起到火车站去。”
接着,翠香又关照老丁、陈妈和杏花摆台,自己则匆匆踅进厨房。
厨房里乱糟糟的,杨三正在拿碱水洗刷大锅,因为老太太吃长素,明天的筵席,绝对不能有一点荤腥。
作为供奉用的糕饼、佛手、菜包和糖汤,俱已备齐,只是还没有装盘。
阿珍在做素鸡、素鹅、素狮子头。
杨三赤着膊,肌肉发达,胸前有一撮黑毛,身体非常茁壮。
翠香睨斜着眼珠对他瞟上一瞟,觉得他的脸相十分丑恶:浓眉,酒糟鼻,满脸横肉。
但是他具有一种男性的诱惑力。
想起杨三的胡琴和那些猥亵的小调,翠香脸上忽然感到一阵热辣,也就冉冉走出厨房。
翠香站在竹篁前,透了一口气。太阳已西沉,晚霞十分灿烂。俯视西湖,湖水粼粼,像刚刚镀过金一般,极美,美若图画。
然后她发现文瑞独自一个人坐在荷花池边,正在对池发呆。
她忙不迭地奔下山去,奔到池边。
“文瑞,”她说,“你坐在这里想些什么?”
“我想不出,大哥怎么会跌在荷花池里的?”
“别人说他喝醉了。”
“据我所知,大哥素来不喜欢饮酒。”
“也许他受了些刺激。”
“这正是我想到的问题——但不知他究竟受了些什么刺激?”
“不知道。”
文瑞只是木然坐在石椅上,两只空茫的眼睛,老是盯着荷花池发愣。
翠香毫不拘束地往他身旁一坐,说:“告诉我,你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文瑞想了一想,用非常低沉的语调说:“他是一个聪颖而又敏感的男人,平时沉默寡言笑,心境恬淡,并无大志,长年郁结不舒,却懒于宣泄内心的痛苦。”
“他有什么痛苦?”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有什么痛苦,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日子过得很凄凉。”
“他缺少年轻人的活力。”
“在空洞的悠忽中,寂寞将他的活力啮耗了。”
翠香“哦”了一声,心忖:具有这样性格的人,最容易产生厌世的念头。所以她说:“可能你大哥根本没有喝醉。”
“我也这么想。”
“然而一个成人怎会平白无故地淹毙在荷花池里的?事情必有蹊跷。”
“所以,”文瑞蓦然抬起头来,咬咬牙,语气十分愤怼,“我认为这里面可能另有缘故。”
“根据你的猜想?”
“这件事的内情只有阿爹知道。”
“但是阿爹已经谢世了。”翠香说。
“赵哑子呢?”
“他不会说话,而且听说事后才看到水面的尸首。”
“小莲呢?”
“不知道。”
“也许她会晓得。”文瑞说。
“为什么?”翠香反问他。
他说:“因为她与阿爹最亲近。”
说到这里,翠香忽然想起刚才妙玉师太的话语来了:“听说莲姨明天也来。”
“她已经出家了?”文瑞问。
“二婶请了净修庵的一班姑子来拜忏。”
“我倒想找个机会同她谈谈。”
“你见过她没有?”
“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瑞答:“母亲去世那年开始,我到上海去读书,每年暑假总会回来看看,自从前年转入医科后,不是寒假实习,便是暑期补读,所以始终没有见过莲姨。”
翠香无端端地对文瑞眄视一下,幽幽地说:“明天你可以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