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晚上,陈妈忽然跑来告诉翠香:“吃晚饭时,三小姐大骂表少爷,说表少爷不要脸,趁人卧病,竟敢调戏守节寡妇。”
“这是什么话?”翠香听了大吃一惊。
“三小姐还说:有人亲眼看见这件事的。”
翠香听了,难受得像万箭攒心,睁着两只空茫茫的眼,禁不起气愤,便觉头昏心痛,连忙吩咐陈妈煮一碗午时茶,喝了,希望借此出一身汗。然后叫陈妈去请萤枝来。
萤枝不来。
翠香明知她在斗气,但亦无可奈何,只好披衣起床,由陈妈搀扶,前往怀知堂去见萤枝。陈妈说:“外边风大,明朝再去吧。”翠香不听,纵然在病中,还是要去。
去到怀知堂,首先见到的是文瑞。
文瑞大为诧异:“你怎么起床了?”
“有点事,想找萤枝谈谈。”
“何不找萤枝到你屋里去?”
“请过她了,她不肯来。”
“为什么?”
“她在生气。”
“生什么气?”
翠香忍泪含悲地答:“她听了二叔的话,以为我与振华……”话没有说完,差点就哭出来了。文瑞见她如此模样,只好搀她上楼。到达萤枝卧房门口,轻轻用食指叩门。门启开后,萤枝板着脸,没好声气地问他们:“有什么事?”
翠香堆上一脸笑容:“萤枝,我来向你解释!”
“我们之间没有事情需要解释!”萤枝狠巴巴地说。
文瑞连忙插嘴:“萤枝,不可这样无礼!大嫂抱病前来看你,你该请她到房里去歇歇。”
萤枝蓦然歇斯底里地痴笑起来:“什么大嫂小嫂的?我们大哥在世时根本就没有娶过老婆,死了才招个活死人进门,我才不承认!”
文瑞怒叱:“不许你胡说八道!”
萤枝笑得更痴:“天下男人有的是,好也不嫁,坏也不嫁,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一个死人,你说奇是不奇?别以为我蠢,其实,我的眼睛没有瞎,你的用意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甘愿下嫁死人,为的是这死人的家里有钱,有了钱,你就可以偷些汉子来……”
文瑞大声咆哮:“住口!我不许你说下去!”
翠香站在一旁,起先还不敢啼哭,唯有内心悲戚;此刻听了这番肮脏话后,禁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时候,二叔二婶连同楼下的曹振华都已闻声赶来,大家问长问短的,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一塌糊涂。萤枝看见众人来到,愤然将房门碰上。文瑞扶着翠香下楼,二叔在冷笑,曹振华只是摇头嗟叹。
下得楼来,文瑞有意叫杏花送翠香回屋,奈何杏花年轻贪睡,白天做得辛苦,晚上一上床就睡得猪一般,怎样吵,也吵她不醒。
于是文瑞只好自己搀扶翠香走入庭院。院中有风从湖上拂来,很凉,文瑞立即脱下上衣,披在翠香身上。翠香双肩立即感到温暖,适才的气忿,也就减去不少。
“二少爷。”翠香的语调十分凄婉。
“不要这样称呼我。”文瑞说。
“那么,称呼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
顿了一顿,翠香才改口叫了他的名字:“文瑞。”
“嗯。”
“我绝对不会爱上振华的。”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
走出月洞门,走过朱漆木桥,上坡数步,便到翠香住所。陈妈来迎,文瑞欲回,翠香一定要他陪自己饮杯茶。文瑞情面难却,只好走进卧房。饮茶时,文瑞劝告翠香:“千万不要郁闷,因为郁闷难禁,病多反复,应该想办法将忧郁开散,可以好得快些。”
“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散开郁闷呢?”翠香反问他。
他思忖一阵,答:“放宽胸襟,保持心境快乐。”
“如果你是我,你会快乐吗?”
“如果我是你,根本就不会嫁给死人。”
这句话,就像针一般地刺入了翠香的心房里。翠香不觉发了一怔,在默默中,寻思这爽朗言谈的含义。
“但是,”她说,“事已至此,难道要我一辈子忍受下去?”
“你当初为什么不加抗拒?”
“没有勇气。”
“现在呢?”
“还是没有勇气。”
“是否没有勇气忍受下去?”
翠香摇摇头答:“没有勇气去爱别人。”
文瑞说:“也许别人没有勇气爱你。”
竹篁里又有二胡声传来,是厨司杨三和女佣阿珍在合唱《洒金扇》。
这是一曲著名的扬州小调,词句带着含蓄的猥亵,教人听后,最易逗起欲火:
闲来无事耽家下,一见情哥哥笑哈哈,快叫梅香来倒茶。
茶不喝来请呀请坐下,怒气冲冲为哪桩?对奴小妹说根芽。
他是奴的表呀表兄弟,闲来无事到奴家,探望他的姑妈妈。
他有呀一把洒呀洒金扇,奴头上戴的白兰花,我爱他的扇,他爱我的花,因此上扯扯又拉拉。
天上下雨地下滑,我的金莲小,地上又是滑,一不留神摔了一跤,两人滑倒在地下。
梅香呀送茶不当心,将茶倒在奴的裤裆里,那是一杯杏仁茶。
听完这首歌,翠香两腮羞红,像搽了胭脂一般。文瑞见她娇俏动情,睁大两只充满了欲火的眼睛盯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娇娜妩媚。于是将她一把搂住,似痴似醉地吻她。
她毫无表情,怔怔地愣看文瑞,汗下如雨。
经过一大阵难堪的沉默后,彼此冷静了。文瑞霍然站起,说了一句:“我不好,请你原谅。”
翠香一骨碌翻身下床,热情地要求文瑞再吻她。文瑞脸呈愠色,低头向外急走。
文瑞走后,她兀自坐在床沿发愕,她细味着文瑞赐给她的初吻,觉得十分甜蜜,心还在突突地往上撞,说是受惊,倒也有点像喜悦。
这一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兴奋得无法熟睡。翌晨起身,精神大爽,连那苍白了几天的两腮也已转红。陈妈见状,大惑不解。
吃过早饭,二叔忽然走来。翠香以为他又要来欺侮自己,结果却谈了些正经事。
二叔说:“三月廿四是你婆婆的六秩寿辰。”
“但是,”翠香说,“婆婆早已亡故。”
“她临死时曾经立下遗言,要大家替她做六十阴寿。”
翠香“哦”了一声后,说:“既然如此,我们做小辈的只有照着办就是。”
“然而今天已是十九,离开大庆的日子还有五天。”
“依照二叔的意思呢?”
“老太太生前是个佛心,与山上净修庵的妙玉师太最为投机,不但捐过不少月规钱,还叫人抄了许多《金刚经》送给亲友,据说这是禅机。凡是有禅机的女人死后做阴寿,一定要叫一班尼姑来诵念经忏。”
翠香点头称是。
二叔继续说:“做阴寿是桩喜事,应该分发喜帖,广邀亲朋。”
“关于这一点,”翠香踟蹰再四,“我认为阿爹既已亡故,也就不必大事铺张。”
“你反对请尼姑拜忏?”
“不,”翠香和悦颜色地答,“我反对铺张。”
二叔颇不以为然:“你婆婆生前曾经立下遗言,对这件事不许马虎。”
“然而婆婆已经死了。”
“人虽死,但阴魂仍不散。”
翠香思忖半晌,为了免伤和气,也就客客气气地说:“二叔,你是长辈,你瞧着办吧。”
二叔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颇为自得地伸出手来,用大拇指熟练地搓着食指和中指:“拿来”。
“什么?”
“钱啊!”
翠香迟疑了一阵,说:“待我同文瑞商量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二叔粗声粗气地说,“地窖里藏着大铁柜,铁柜里有的是袁大头,只要你用钥匙一开,事情不就解决了。”
“我想还是先同他说一声的好。”
二叔不言语,怏怏不乐地退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帘外便传来老鸦的呱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