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文集(全1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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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为什么一个活人要嫁给死人?”

翠香坐在假山石旁边的花鼓凳上,含着眼泪问萤枝。萤枝说:“根据老法人的意思,凡是指腹为媒的婚姻,就是前世注定的婚姻,是好是歹,早经命运注定,所以无论男女双方,谁在婚前死了,那个没有死的也绝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不能改变命运。”

“因为,”萤枝说,“命运是注定的,绝对无法由人们自己来决定。”

翠香不出声,游目四顾,但见满庄新绿。

天气已渐次转热,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桃花初放,玉簪成簇。湖上有微风吹来,清香扑鼻。

振华来了,笑嘻嘻的:“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刚才走出来时,你在看书,所以没有叫你。”

振华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风和日丽,天气真好,连西湖都已换上了新装。”

大家侧过身去俯视西湖,湖水清澈,微波闪烁。修长的白堤,从断桥向西,过锦带桥连接小孤山,直达西泠桥,长长的两里,有如淡绿的玉带,将西湖一割为二:“后湖”与“外湖”。湖的四周,像旗袍的镶边一般,镶着一圈重叠的山峦。在春阳普照下,这些山峦势若骏马跳腾,充满了诗情画意。

翠香脱口念了一句苏东坡的诗:“若把西湖比西子。”

振华热情地接下去:“淡妆浓抹总相宜。”

萤枝提议去荡湖,理由是:翠香进宅后,只在三朝回门一次,现在也应该到外边去走动走动了。

振华很兴奋,立即安排了一个紧凑的节目:准备到灵隐寺去吃素菜,然后上北高峰去看钱塘江。翠香心里有点怕,怕俞老爷知道了不高兴。萤枝说:“不用怕,我代你去讲。”

说着,萤枝走去见阿爹。阿爹正在咳呛,听说他们要去游湖,不但不生气,还吩咐萤枝代他到灵隐寺去点副香烛。

三人高高兴兴地走出山门,带了热水壶和毛巾之类的东西,跳跳蹦蹦地走下宝石山的石级,走到湖滨,雇了一只划子,直向灵隐寺划去。

起先,两个女的坐一边,振华则独占一只长椅,与她们相对而坐。振华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西湖水里有一条金牛,天旱无雨时,湖水渐浅,那条金牛就会出现了,昂昂头,吐出一口大水,于是湖水又涨满。“因为这样,”他说,“沿湖一带的土地,永远是那么黑油油的,又肥,又美。”

说到这里,船过湖心亭。翠香说了一句调侃的话语:“萤枝,你应该同表少爷坐在一起。”萤枝倒也老实,闻听此话,不但不感羞惭,竟尔站起身来,与振华并肩而坐。振华稍稍有点窘,伸手去掏盘里的西瓜子,企图用吃瓜子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心情上的狼狈。

翠香的眸子向他们一转,投以羡慕的光芒,心里忽然掀起一阵刻骨的悲酸,眼圈微微发红,为了不让他们看到她在流泪,只好侧过头去,伸手去拨弄湖水。

抵达灵隐,先在飞来峰前品茗,然后吃素菜。饭后,到云林禅寺去兜一圈,看过五百罗汉,出山门,登山。萤枝兴致最高,虽然山路回转,却一直走在前头。翠香心里很纳闷,已经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了。而振华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健康,爬山时,气喘如牛,所以常常憩脚小坐。他的脸色很难看,爬到北高峰半山腰时,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萤枝早已自顾自进入韬光寺。

振华坐在一块山石上,咳得连额角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翠香替他轻轻捶背,见他咳个不停,立即旋开水壶,斟了一杯水给他饮。他刚接过水杯,就吐了一口痰在自己的手帕上——那是一口血痰!

翠香不觉为之一怔,急得手足无措:“这……怎么办呢?”

振华闭目透了一口气,然后又睁开泪汪汪的眼睛,对翠香凄然一瞟:“不要紧的,表嫂。”

“你在这里坐一会,我进韬光寺去叫萤枝出来。”

振华有气无力地摇摇手:“这是老毛病,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我进去叫萤枝出来,好不好?”翠香问。振华的声音在发抖。

“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她。”顿了一顿,他说,“我的病,她不知道。”

这时候,萤枝又从韬光寺跳呀蹦的回出来:“瞧你们,走得多慢!我已经在里面兜了一圈,你们还坐在这儿。”

振华霍地站起,回过头来向翠香施一个眼色:“来,我们也到里面去看看。”

走进韬光寺,三人爬上楼阁。振华用手一指:“那就是钱塘江。”

翠香心里老是惦挂着振华的身体,虽然处在这“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名胜良地,但也郁结难解,无心欣赏了。所以她说:

“我很疲倦,有点头痛,不如回去吧。”

萤枝十分天真:“我们才走了一半,离北高峰的华光寺还有一半路程。”

这时候,振华又咳了。

萤枝问他:“最近常听到你咳嗽。”

“是的,”振华边咳边答,“前天晚上着了凉,伤风。”

说罢,用手帕掩在嘴上,呼噜一声,将痰吐在手帕中,又迅速将手帕塞入口袋,不让谁看见那手帕里的痰是什么颜色。

翠香斟了一杯水给他。水很热,振华用嘴吹凉了饮。饮完后,下山。为了赶时间,改乘公共汽车回家。

回到家里,夕阳灿烂。翠香吩咐陈妈下山去买仙鹤草和红枣,然后煎了汤药,亲自端到怀知堂东厢房。她猜想振华一定躺在床上休息,结果却不然。当她走进房内时,振华正伏在书桌上观看《阅微草堂笔记》。

“你还没有休息?”她问。

振华抬高头,见是翠香,立即站起相迎,将手里的书籍抛在砚台边。

翠香说:“打扰你了,表少爷。这是仙鹤草,最好的止血药。”

“谢谢你。”

“已经凉了,你喝吧,喝了,让我把碗带回去。”

振华双手捧碗,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将一大碗仙鹤草汤喝尽。

翠香接过空碗,拨转身,径向房门走去,走到门口,背朝振华,轻轻地说:“表少爷,你应该多事休息。”说着,拉开门,匆匆走出。

吃晚饭时,振华推说头晕,不吃。老太爷也不舒服,在屋里另外煮粥。萤枝兴致很高,仍以未达北高峰为憾。二婶表示日内一定上山进香,二叔则狠狠地横了她一眼。

饭后,天气燠热。东天有乌云,远处隐雷隆隆。翠香闲着无事,拿出绣花架来刺绣。陈妈说:“二老爷下午同二太太大吵大闹。”翠香问:“后来怎样?”陈妈说:“杏花的父亲是个当差,受了委屈,怎敢声张?后来二婶看见杏花哭哭啼啼,问明事由,就抢天呼地地同二老爷吵了起来,结果吵到老爷处,老爷一气,差点晕了过去。”

听完闲话,屋外常有闷雷传来。翠香百无聊赖地走近窗边,天就一个大滴继一个大滴地落雨了。陈妈忙着到后园去收晾竿上的湿衣。

雨,愈落愈大,像水晶帘子一般挂在窗前。

凉风吹来,心胸如洗。

翠香伸手去关窗户,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

稍过些时,月洞门后有灯光晃曳。仔细一看,竟是管家老丁,提一盏风雨灯,打着雨伞,蹒跚走来,一边咳嗽,一边诅咒院径泥泞。

“新少奶!”他站在葡萄棚下大声呐喊,“你还没睡?”

“没有。”翠香用双手圈在嘴边嚷。

“老太爷请你过去一趟。”

“现在?”

“是的,现在。”

“好,我此刻就去。”

“新少奶,我在葡萄棚下等你,给你打灯。”

翠香披上雨衣,向陈妈要了一把雨伞匆匆下坡,见到老丁,问他:“老太爷唤我做什么?”

“老太爷只关照请新少奶去喝一盅狮峰龙井,说是客人从狮子峰带来的。”

翠香心里觉得奇怪:“这样大的雨,还叫人去饮茶?”但是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刚到喉边,又咽了下去。

走到数星楼,管家老丁轻轻叩门,获得应声后,掀起门帘,让翠香先进去。俞老爷坐在书桌前,正在写信。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把老光眼镜往额上一推,才知道进来的是翠香。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用笔指指靠窗的酸枝椅,意思叫她坐下。

她坐下了,老丁就从茶壶里沏了一盅茶给翠香,轻轻掩门而出。

俞老爷说:“这是胡公庙前十八棵茶树上采摘下来的,是御茶,当年乾隆皇帝游江南时饮过,十分名贵。”

翠香没有答腔。她知道俞老爷叫她冒雨而来,必有缘故,绝不会单单请她饮一杯茶。

她颇感不安,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静待老人开口。老人在信纸上继续写了两行,舒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回过头来对翠香说:

“你虽然是一个女流之辈,但是你很有志气,我看得起你……”

翠香闻聆此话,显然有些莫名其妙,弄不懂俞老爷平白无故说这些个做什么。

“我知道你很苦,但是我不会叫你白苦的。只要你守得住,你的大好日子还在后头。”

“阿爹,我不懂你的意思。”翠香说。

俞老爷两眼一瞪,没好声气地说:“傍晚时分,有人看见你独自走进振华的卧房。”

翠香颔颔首,答:“是的。”

“进去做什么?”

“我……”翠香期期艾艾的欲言又止。

“你要知道,振华是个独身男子,而你是一个有夫之妇,难道你不怕别人讲闲话吗?”

好一个“有夫之妇”,粗听起来,十分有理,往里一想,这是什么话。翠香本想分辩,但是听到这个名词后,索性缄口不语了。

半晌。

俞老爷自觉语气重了一点,也就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墨,开了个信封,然后用糨糊封好信口,讪讪地回过头来对翠香说:“这封信,请你代我发一发,双挂号,因为叫他们底下人发,我有点放不下心。还有……”他边说,边拉开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还有这一包东西,等文瑞回来时,请你交给他。”

文瑞就是二少爷,炳堃的弟弟。打从老太太归天那一年起,就往上海读书,每年暑假寒假回来两次。前年秋季开学后转入土木工程,寒假在院实习,所以破例没有回家;去年夏天,又因功课繁忙,继续攻读暑期学校,因此连暑假都留在上海。拨指一算,二少爷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过杭州了,俞老爷年迈多病,再加上大儿子的意外,当然对这第二个儿子的惦念是非常殷切的。

翠香看看信封是写给文瑞的,虽然不知道这信里说的是什么,但是从老太爷的口气里,她相信一定是叫文瑞回来。

正这样想时,老太爷突然神色大变:“请你千万别忘……”

话未说完,他用抖巍巍的双手按住胸口,两眼眨直,脸白似纸,气喘吁吁地嚷:

“完了!完了!”

翠香连忙端起茶杯,喂茶给他饮,问他:“阿爹!你怎么啦?”

老太爷呼吸非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地答了两个字:“心痛。”

翠香以为他心脏病猝发,手足无措地征求他的同意:“去请个医生?”

他摇摇手,说:“这笔债迟早总要还的。”

听了此话,翠香为之诧异不已:“阿爹,什么债?”

阿爹口吐白沫:“刚才有人用刀刺了我两下,你看清是谁吗?”

翠香大骇:“阿爹,刚才没有人进来过哟。”

阿爹气急万分:“是你的丈夫。”

“炳堃?”

“是的,”老人点点头,“正是炳堃。”

“炳堃已经死去了?”

“但是这笔债总是要还的。”

老太爷说话时显然有些神志不清,翠香一面吩咐老丁到怀知堂去把二叔、振华、萤枝等请来,一面又关照双福下山去请医生。

然后将老人扶到床上,替他沏茶,绞热手巾;但老人气喘如牛,仿佛真的被人刺了两刀似的。

过些时候,二叔他们冒雨赶来了。大家束手无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夜渐深,雨势转小。

医生终于来了。医生问俞老爷:“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解开他的内衣,结果不但没有伤口,而且连血迹都没有。医生觉得奇怪,站在床边的众人更感蹊跷。

经过了一番的诊断后,医生说:“心脏很衰弱,神经过分紧张,不如打一针强心针,吃一些镇静剂。”

老太爷摇头反对,但是仍旧打了一针。

医生开好药方,拎起药箱便走。走出房门时,轻声叮咛二叔和振华:“俞老爷年事高了,受不起惊吓。让他安静地睡一晚,千万不要震惊他,我明天再来。”

医生走后,俞老爷依旧心神不宁,两个眼睛茫然愣看床顶,久久不能入睡。

二叔二婶回屋去了,萤枝、振华和翠香留守在床边。翠香劝振华回去休息,振华不肯。

屋外忽然传来一串响雷。

老人蓦地惊呼起来:“炳堃!不要逼我!我知道我做错了,请你原谅!”

静了一会,老人的嘴唇在哆嗦,用哀哀无告的目光对大家一扫:“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

萤枝问:“拦住谁?”

“你的大哥哟。”

“阿爹,”萤枝用抚慰的口吻对他说,“你安睡吧,医生说只要好好地睡一晚,明天你一定就会好的。”

过了些时,老人大声狂叫,神态非常歇斯底里:“他又来了!他又来了!”

“阿爹,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全在你身旁,你不用害怕。”

“炳堃!”老太爷满面冷汗,伸出双手做阻拦状,“炳堃!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能杀死我!不能!不能!不能……”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浑身发抖,两腿一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