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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主俞老爷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

年轻时，带过兵，也做过走私生意。当军阀割据的局势稍告澄清后，捧了一堆金银珠宝回来，买下这座偌大的宅第。

他虽然是一个武人，在不打仗的时候，居然也读过不少虫蚀的木板书。搬进庄宅时，因为坐落在半山，所以题了个相当风雅的名字：“采云山庄”。

三年前，他的发妻故世了，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少爷名叫俞炳堃，二少爷名叫俞文瑞。女儿最小，名叫萤枝。

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但庄主则渐趋衰老，性情越来越乖僻，脾气越来越暴躁。

在这三年中，岁月是非常寂寞的。他养成了痛苦自己的习惯，往往把痛苦当作一种享受。

他开始信佛，常于深更半夜独坐案前，焚烧三炷西藏香，诵念秘籍。他认为诵念秘籍可以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因此变成了一个古怪的老人。

整整两年多，他几乎完全没有出过庄宅的大门。

长日无所事事时，总喜欢巴一袋烟，打开那架陈旧的留声机，永远是那一张陈旧的唱片，奏的是一种粗浊的，仿佛锯子锯钢条一般的咝咝声。不像音乐，简直是噪音。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只喜欢这张唱片，更没有人知道这张唱片能够使他想起旧日的什么。

由于这个缘故，亲友们无不替他担忧，认为长此以往，对他的健康必有损害。

于是好事者替他出了个好主意：续弦。

老太爷不肯要，说是儿女们都这样大了，还好意思娶个小。

亲友们大不以为然，尽管老太爷反对，那班好事者却未经同意，就到乡下去物色适当人选了。

过了四五天，几个帮闲的家伙，粗手粗脚地绑着一个小女人来到庄宅。

她叫小莲。

她很美，美得令人蚀骨销魂。

老太爷活到这样大，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蛾眉，凤眼，樱桃嘴，瓜子脸，雪白的皮肤，千娇百媚的神韵……

老太爷的魂灵出了窍，目瞪口呆地愣看着女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于是事情决定。

小莲的父亲接受了一笔隆重的聘礼，嘻嘻哈哈地将女儿送进山庄。

杨三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所以有着倾国之貌的小莲，连花轿都没有坐。”

陈妈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所以小莲天天用泪水洗面。”

俞老爷自己心里何尝不明白，所以为了讨好小莲，竟把“采云山庄”改成“小莲庄”。

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小莲开始有了笑容。

大家以为俞老爷的心机巧，改换庄名后，终于博得了美人心。

那是今年春王正月里，上上下下都在兴高采烈地庆祝元宵，老太爷忽然宣布小莲怀了孕。

这不能算是一个坏消息，然而大少爷听了并不高兴，三小姐听了也不高兴。

一星期过后，二少爷从上海学校里来信，对此事也只字未提。

有人说：“少爷小姐们当然不会高兴，为的是小莲肚里的那块肉，将来长大了，就要抢夺他们的家产。”

然则，小莲自己高兴吗？也不。

什么理由？无人知晓。

到了最近，佣人们窃窃私议，发觉小莲怀孕这件事，除了俞老爷之外，全庄没有一个人高兴。

然后小莲失踪了。

那是一个大雷雨的深夜，大家忙着到荷花池去拯救大少爷，手忙脚乱的，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她就趁此机会逃出庄宅。

俞老爷查根究底。二婶说：“小莲因为小产，心里一直不快乐。”

“你怎么会知道？”俞老爷粗声粗气地问。

“她亲口告诉我的。”

俞老爷噘着嘴，很生气。二叔善于鉴貌辨色，立即詈骂老婆多口，又赔上一脸阿谀的笑容：“不如派人到乡下去向小莲的父亲要人。”

俞老爷唉声叹气地不置可否，只说：“小莲的事，暂时不提。然而炳堃死了，叫我拿什么去交代周家呢？”

二叔说：“这是指腹为媒的婚姻，反悔不得，按照规矩，必须在三日内拉进庄宅。”

“人也死了，还结婚？”

“如果不举行婚礼，”二叔说，“那周家姑娘只有死路一条。”

老太爷听了此话，为之沉吟不置。二叔为了证明这番天经地义的道理，匆匆回到屋里，取了几本木板书来，据经引典的，说是指腹为媒的婚姻，两造之一，倘在婚前逝世，未亡人只有两途可循：（一）自杀，以明不事二夫之志；（二）三日内拜堂成亲，可为活人冲喜，可替死者超度。

这是大户人家的礼教，谁也违背不得。

因此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一边派人到乡下去打听小莲的下落，一边积极筹备“红白兼办”的事宜。

事后，厨子杨三说了一句刻薄话：“去了一个，又来一个。”

但是阿珍认为：“来的那个比去的更苦。”

这时候，陈妈恰巧在厨房里端菜，闻听之下，颇感迷惑地问：“我真不懂，为什么一个活人要嫁给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