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语源学理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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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語源學

所謂“名正則言順”,對“語源”定義完成後,我們便可以進行接下來的研究,即定義“語源學”。在本章第一節的開頭,我們就對“語源學”有過簡單的概括:一門研究語源的學科。這肯定是對的,但因爲這個定義没有任何解釋性、實質性的内容,所以它又是没有意義的。那當我們定義完“語源”後,是不是就可以把它硬套入對“語源學”的解釋中呢?讓我們嘗試一下:語源學,是一門研究文字形成之前口頭語言中經過約定俗成後最古老的語義和語音的結合體,以及某一個詞或某一批詞(包含於同一詞族内)的歷史源頭的學科。這種定義實際上和對“語源”的定義没有任何區别,這樣定義出來的東西,我們應該稱之“‘語源’學”,而非“語源學”。問題的關鍵出在哪?出在這樣的定義只著眼於“源”,而忽視了“流”。

在上文我們已經説過“語源學”既需重視“源”,又需重視“流”。《不列顛百科全書》《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中對etymology(語源學、詞源學)的解釋已經明確了這一點,

《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對etymology的解釋爲:the history of a word or word element,including its origins and derivation。(關於一個單詞或者詞素的歷史,包括他的起源以及衍生。)

《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對單詞etymology的解釋爲:account of the origin and history of a particular word。(對某一特定單詞的起源及其歷史的解釋。)

除以上兩部工具書外,我們再看看其他工具書對“etymology”或者“語源學”的定義:

《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 With Chinese Translation)對etymology的解釋爲:science of the origin and history of words[17]。(語詞的起源和歷史的學科。)

《廣辭苑》“語源學”條作:言語学の一部門。語形の歴史及び語義の発展の系譜を言語学の史的方法及び比較方法によって探求する学問[18]。(語言學的一個門類。運用語言學上的歷史性方法、比較方法,對語言形式(語音)的歷史以及語義的發展譜系進行探究的學問。)

《學研國語大辭典》“語源學”條作:〔語学〕語源を研究する学問。単語の形態および意味の歴史の変化·起源をさるもの[19]。(研究語源的學問。探究的是單詞的形態(語音)及意義的歷史變化、起源。)

從以上工具書對“語源學”的定義來看,它和“語源”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地方。先説相同的地方,不難發現各工具書都認爲“語源學”是以“語源”爲基礎和核心的學科,它包括了“語源”最重要的特徵,即語詞的“起源”;再説不同的地方,各工具書都談到“歷史”一詞,歷史是一直變化發展的,既有開頭、又有發展,對於已經滅亡的事物來説還有結束。“歷史”一詞用在“語源學”上,説明它即要研究語詞的起源,又要研究語詞的發展,源流並重。上文在討論《不列顛百科全書》《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中etymology一詞時解釋爲“語源”還是“語源學”以及兩者的不同時已做過較爲詳細的論述,兹不贅述。

而我國的語言學家也敏鋭地發現了“語源學”既要研究“源”又要研究“流”的特點。任繼昉在《漢語語源學》中就明確地指出了“源”與“流”的關係:

語源學是研究語言中詞和詞族之起源及演變的歷史過程的一個學科。……從起源時的形式到現在的形式,這一整個歷史過程就是語源學研究的對象。追溯其起源是溯源。梳理其流變是沿流。語源學的研究,就是要溯其源,沿其流,起源與流變並重,溯源與沿流並舉。[20]

有源有流,這樣語源學才能發揮它最大的功用。討論完“源流”的問題,現在我們把重點放到“流”的身上。“流”有兩種情況:1.從源頭到結束,中間只有一條主流;2.從源頭到結束,中間既有主流又有支流。這兩種情況都是存在的,而第二種情況往往要多於第一種情況,這就需要我們對“流”進行再細化、再研究。

首先看第一種情況,我們稱之爲“直線式”,過程見下圖:

(圖四)

從此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從語源A開始直到詞A滅亡(我們標爲“Ending”),只有一條主流,這條主流中只形成了一個詞A,需要注意的是:雖然詞A和語源A在形態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在地位上卻是不一樣的,一個是“源”、一個是“流”。這是最簡單的歷史狀態,即只發展出一個詞,而這個詞不再派生出新的詞,直到這個詞的滅亡。這類的詞一般都是基本詞彙,如日、月、山、川、雲、雨、馬、羊、牛,它們從開始到現在詞義都没有發生變化。而我們相信,即使到了詞Ending的階段,它們仍然只有唯一的意義。

然而這種情況是極爲罕見的,更多的是我們説的第二種情況,我們稱之爲“放射式”,過程見下圖:

(圖五)

從上圖可見,從語源的形成到這一語源派生出的所有詞,再到所有詞的滅亡,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我們用粗箭頭代表語源形成並發展的主流,用細箭頭代表語源形成並發展的支流,主流在前進、支流也在前進,主流的前進過程簡單,支流的前進過程複雜,因爲主流的前進只有一條線索,即從“語源”開始,然後出現“詞A0”,然後一直表現爲“詞A0”的形態,没有發生任何變化,直至“詞A0”的滅亡。而支流的前進有無數條線索,從主流可以分出支流來,如“詞A0-1”“詞A0-2”“詞A0-X”“詞A0-Y”。從支流也可以分出更新的支流來,如“詞A0-1-1”“詞A0-2-1”“詞A0-X-1”“詞A0-Y-1”。需要注意的是,圖中所有的詞只存在所處位置和出現時間的不同,而它們的作用是相同的,因爲理論上圖中每一個詞都可以上推至源頭(語源),而這些詞就形成了一個語族,而此語族中的每一個詞都是同源關係。這就證明了語源學既要研究源、又要研究流,既要研究主流、又要研究支流,而對這些支流的研究,就是詞族内部結構的研究,簡單説就是:同源詞的研究。下面我們舉章太炎在語源學實踐中的例子來驗證圖五:

《説文》:“𡕒,跨步也,从反夂。从此。”案:讀若過,𡕒音亦同。變易爲過,度也。……旁轉魚則爲跨。所以跨謂之胯,股也。……其胯之衣則曰絝,脛衣也。變易爲襗,絝也。……自歌對轉入寒。……魚部之跨對轉陽,則孳乳爲斻,方舟也。《詩》傳曰:渡也。斻又孳乳爲㶇,小津也,一曰,以船渡也。胯之孳乳爲絝,脛衣也。𡕒與于歌魚旁轉,其所孳乳多相應。(《文始一·陰聲歌部甲》,168頁)

這是一組以“𡕒”爲語源的同源詞,𡕒是主流,從出現發展至今,只有“跨步”一義,而過、跨、胯、絝、襗、斻都是從𡕒發展引申而來的,它們屬於支流,這組同源詞按照圖五則表現爲:

(圖五a)

我們選取《文始》的這段描述只是以“𡕒”爲語源的一小部分,實際上這組同源詞内部的聯繫和發展要比“圖五a”複雜很多,這裏只是爲了論證“圖五”在邏輯上的成立。另外在本書第三章第四節“變易、孳乳發展的層次”中我們總結出“圖八”和“圖九”,從中我們可以發現章太炎的變易與孳乳理論是符合圖五的,因爲篇幅有限,兹不贅述。

何九盈在《中國現代語言學史》(修訂本)中對“詞源學”(語源學)定義時,就注意到不僅要關注詞的來源和歷史,也要關注詞與詞之間的同源關係:

詞源學(etymology)是從外國語言學中翻譯過來的名詞,也有人譯爲“語源學”。詞源學屬於歷史詞彙學和歷史語義學的範疇,它的任務是要研究詞的歷史、來源及其變化,並揭示詞的同源關係,建立詞的族屬類别。[21]

從何九盈對“詞源學”(語源學)的定義,可以看出語源學的研究是由三部份組成:一爲詞的起源,二爲詞的歷史發展變化,三爲詞與詞之間的同源關係。三者不能偏廢,而不是只研究中間的某一兩個就可以的,而是要三者結合起來研究,這樣對語源學的研究才能到位、徹底。這點也可以從2009年版的《辭海》對1989年版的《辭海》中對於“詞源學”(語源學)定義的改進看出端倪。

1989年版《辭海》“詞源學”條:詞源學,語言學的一個學科,研究各個詞的歷史來源,音義演變,或研究詞彙中的同源詞[22]

2009年版《辭海》“詞源學”條:詞源學,歷史語言學的一個學科。研究詞語的歷史來源及其音義演變。也研究詞彙中的同源詞[23]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兩個版本的《辭海》對“詞源學”(語源學)定義的不同主要出現在兩個方面,一是2009年版把“詞源學”的所屬範疇從1989年版的“語言學”改爲“歷史語言學”,這樣一來更爲精確;二是2009年版把“詞源學”中對“同源詞”的研究與來源及歷史發展變化的關係從選擇關係變爲並列關係。從中可以看出,隨著對語源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術界已發現詞的來源、詞的歷史發展變化、詞與詞之間的同源關係這三者在“語源學”研究中處於同等重要的地位,缺一不可。

而殷寄明《語源學概論》中對於“語源學”的定義應當是現在國内這一研究領域比較全面和準確的,定義如下:

語源學是研究語言中的語源以及相關問題的學科。它以文字形體和文字聲韻爲線索,以語詞的音義關聯爲切口,分析文字表詞的理據,追溯語詞的意義由來,探討語詞與語詞之間的同源關係,揭示語詞增殖、詞彙發展的一般規律,考察同一種語言中各方言之間親屬語詞的異同和不同語言的歷史親屬關係。[24]

殷寄明從語源學的研究内容、研究途徑、研究功用三個方面對“語源學”進行了定義,可以説是非常全面和較爲準確的,但是同樣出現了一些問題,主要表現在語源學的研究内容和研究功用兩個方面。下面一一分析。

首先看研究内容。殷寄明認爲“語源學”的研究内容是“語言中的語源以及相關問題”,這是正確的,但又是不夠精確的,關鍵就在於何爲“相關問題”,詞彙的發展是不是“相關問題”、語音的變化是不是“相關問題”、字形的變化是不是“相關問題”、親屬語言的比較是不是“相關問題”?如果不明確,就會顯得太過寬泛,那麽一切問題都會變成“相關問題”,所以必須對此進行界定。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認爲“相關問題”只應該包括兩點:1.基於對同一語源的語詞音義變化發展的研究;2.基於對同一語源中詞與詞之間同源關係的研究。這樣一來,研究内容就變得比較明確,從而避免什麽内容都往“相關問題”靠的現象出現。

再看研究功用。殷寄明充分强調了“語源學”的功用,主要表現在“分析理據”“追溯由來”“探討同源關係”“揭示語詞發展規律”“考察方言異同”“考察親屬語的關係”等六個方面。其中前三個方面可以看作是“語源學”區别於其他相關學科的功用,但後三個方面就不只是“語源學”的研究功用了,比如“揭示語詞的發展規律”這一項,語源學對此進行研究,同樣語義學、詞彙學、詞用學、語音學等學科對此也進行研究,那麽就不是語源學所獨有的,故不必要列出來。再如“考察方言異同”這一項,也不是語源學所獨有的,同樣音韻學、語音學、方言學、方言地理學等學科都對此進行研究。又如“考察親屬語的關係”這一項,亦不是語源學所獨有的,同樣歷史比較語言學、民族語言學、語言地理學、音韻學、語音學等學科都對此進行研究。既然不是語源學獨有的,只是對揭示語詞的發展規律、考察方言異同、考察親屬語的關係起到輔助研究的作用,那麽這樣的定義在區分度上就顯得不夠,雖然語源學對上述三項的研究可能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在定義時爲了加强區分度,還是應該省去的。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嘗試對“語源學”進行新的定義:

語源學是一門研究語詞的起源以文字形成之前口頭語言中經過約定俗成後最古老的語義和語音的結合體作爲標誌以某一個詞或包含於同一詞族内的某一批詞的歷史源頭作爲研究對象)、研究由同一語源派生出的新詞的音義發展變化以及研究同一語源中詞與詞之間同源關係的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