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语源学理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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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語源”一詞的使用情況

完成了對“語源”和“語源學”的新定義,我們還想關注一下“語源”一詞的使用情況,本節就對“語源”這一名稱的使用情況進行簡單的介紹,從而對語源學的歷史有一個初步卻直觀的瞭解。

“語源”這一名稱的歷史相對“詞源”“字源”來説要短得多,最多不過一百小幾十年的歷史,關於這一點任繼昉《漢語語源學》一書在區分“詞源”“字源”“語源”三者時已經有較爲詳細的介紹,兹不贅述。我們只想對“語源”一詞的歷史再做一點深入的介紹。

“語源”一詞雖然看上去是一個漢語詞,但其實最早把“語”“源”和在一起,並成爲現在這個意義,應當是從日本開始的。换句話説,“語源”是一個日本詞(単語)。它在日文文獻中最早的使用據《日本國語大辭典》記載出現於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和森鷗外的小説,記載爲:吾輩は猫でめる〈夏目漱石〉一〇「此ばぶなる語は如何なる意義で、如何なる語源を有して居るか、誰も知ってるのがない」*ヰタ·セクスアリス〈森鷗外〉「希臘拉甸の語原を調べて、赤イソキぺエジの緑に注して置く」[25]。(夏目漱石《我是貓》:“ばぶ這個詞是什麽意思,語源是什麽,没有人知道。”森鷗外《性慾的生活》:“查了希臘拉丁的語原,用紅墨筆在書頁邊上記了個注解。”)

《我是貓》是夏目漱石(1867—1916)於1905年發表的,《性慾的生活》是森鷗外(1862—1922)於1909年發表的,一做“語源”、一做“語原”,它們的意義是一樣的,都代表某個詞的音義來源。這是日文工具書中對日文文獻中最早使用“語源”(語原)一詞的舉例,距今亦不過一百一十幾年。而中國較早使用的是“語原”一詞,《中國語言學論文索引》(甲編)裏收録署名“寶雲”的一篇名爲《國文語原解》的論文,發表於1907年的《學報》[26]。名叫《國文語原解》的論文共有兩篇,除署名“寶雲”這篇外還有梁啓超的一篇,發表於1916年的《大中華》。1907年的《國文語原解》恐亦是梁啓超所作,只是梁署了“寶雲”這個名,因爲在1907年,梁啓超的《國文語原解》正式單獨出版。另外梁啓超寫過一首詞,名爲《憶江南·寶雲樓夏日即興》,是他1906年率全家遷往日本神户郊外須磨時所作,而寶雲樓正是須磨之一樓(見此詞題注)[27]。可見,署名“寶雲”的《國文語原解》即梁啓超的《國文語原解》當無疑。另外,在《國文語原解》中除了“語原”一詞外,梁啓超亦使用了“語源”一詞,如文末有“世有好治小學者,試取《説文》指事會意字而悉求其語源”[28]等言。

梁啓超使用“語原”(語源)一詞肯定是受到了日語的影響,原因有二:首先梁啓超作《國文語原解》的時候,人在日本,肯定是看到了不少關於語源學的材料,然後借用了日語中“語原”一詞的書寫形式;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晚清的知識份子,尤其是擁有新思想的知識份子,都爲救國救種有過深入的思考和積極的實踐,而梁啓超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但他和當時所有的有志之士都面臨同樣一個問題,就是在面對新的學術概念(也包括一些舊的學術概念)卻没有準確的詞去表述時該怎麽辦?而這一問題又可以簡化成兩種選擇,一是採用日本人翻譯時所使用的漢字,二是採用以嚴復爲代表的翻譯西方學術著作時所用的詞。而梁啓超採取了兼用的態度,既在大量採用日語的同時,又採用嚴復翻譯的詞語,從而更好的爲宣揚國粹進行服務,正所謂“其於國粹之發揚,與國弊之矯正,或能間接以生效力”[29]。而梁啓超的這種以語源來發揚國粹的思想正與章太炎不謀而合,雖然兩人在政治觀點上就保皇還是革命發生了巨大的分歧,但在學術問題上,梁啓超卻撇開政治分歧,托蔣觀云請章太炎爲《國文語原解》賜序,並説“若太炎肯爲敘,亦學問上一美談”,“政見與學問固絶不相蒙,太炎若有見於是,必能匡我不逮而無吝也”。

而我國較早使用“語原”一詞的學者除了梁啓超以外,就是章太炎了,在他的著作及演講中,多次提到“語原”,如在《國故論衡·小學略説》談到“語原”:

余以寡昧,屬兹衰亂,悼古義之淪喪,愍民言之未理,故作《文始》以明語原,次《小學答問》以見本字,述《新方言》以一萌俗。[30]

又如章太炎在國學講習會演講時亦談到“語原”:

所謂“建類一首”者,同一語原之謂也。同一語原,出生二字,考與老,二字同訓,聲復疊韻。[31]

特别注意的是第一例,《國故論衡》作於日本,1910年出版,書中最早的《語言緣起説》《一字重音説》作於1906年,最晚的《原道》作於1910年,而《小學略説》亦作於1906年。是年9月,日本東京國學講習會出版《國學講習會略説》,爲鉛字排印本,日本秀光社收録了《論語言文字之學》《論文學》《論諸子學》,而名爲《論語言文字之學》,後收入《國故論衡》,分爲兩篇,一爲《小學略説》、一爲《語言緣起説》。這樣一來,章太炎使用“語原”一詞要早於梁啓超一年(1907年),但這只是從可見的文獻上進行考證,但真正孰先孰後,還不能妄下論斷,而且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日文中的“語原”(語源)一詞對以章、梁爲代表的清末民初的一批試圖研究漢語之起源、從而達到救國救種之目的的知識份子是影響深遠的。而“語原”(語源)這個原來用漢字寫作的日語詞已爲我國的學術界所接受,我們完全没有必要再新造一個詞來表示“語源”這個外來語所代表的概念,因爲它指向明確、一目了然、約定俗成,同時在百年中它也不斷地被我國學者所提及、所研究,並且獲得了豐碩的成果。


[1] The New Encyclopædia Britannica (15Edition),Volume 4,587.

[2] 《牛津高階雙解英漢詞典》(第四版增補本)(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商務印書館,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

[3] “語源義”雖不源自於殷寄明,但在其《漢語語源義初探》一書中,關於“語源義”的研究已進入較爲成熟的階段,故這裏我們説是“殷寄明總結的‘語源義’”。

[4] 新村出編,《廣辭苑》(第五版),岩波書店,1998年,783頁。

[5] 藤堂明保編,《學研漢和大字典》,學習研究社,昭和55年(1980年)。

[6]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年,67頁。

[7] 詳見威廉姆·斯多基著作《用手表達的語言——爲何手語先於口語出現》。William C. Stokoe. Language in Hand. Gallaudet University Press Washington D.C. 2001。

[8] 《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11卷225頁。

[9] 《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11卷124頁。

[10] 任繼昉著,《漢語語源學》,重慶出版社,2004年,1頁。

[11] 殷寄明著,《語源學概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4頁。

[12] 殷寄明著,《語源學概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2頁。

[13] 李孝定編述,《甲骨文字集釋》,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5年,495頁。

[14] 這裏所舉擬音皆來源於嚴學宭《談漢藏語系同源詞和介詞》,載《嚴學宭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6年,59頁。

[15] 嚴學宭《談漢藏語系同源詞和介詞》,載《嚴學宭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6年,60頁。

[16] 索緒爾著,《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2009年,264頁。另,原文無著重號,此爲筆者所加。

[17] 《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第四版增補本)(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 With Chinese Translation),商務印書館,牛津大學出版社,2003年。

[18] 新村出編,《廣辭苑》(第五版),岩波書店,1998年,783頁。

[19] 金田一春彦、池田彌三郎編,《學研國語大詞典》,學習研究社,昭和52年(1977年)。

[20] 任繼昉著,《漢語語源學》,重慶出版社,2004年,8頁。

[21] 何九盈著,《中國現代語言學史》(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08年,574—575頁。

[22] 《辭海》(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443頁。

[23] 《辭海》(第六版彩圖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一卷,335頁。

[24] 殷寄明著,《語源學概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20頁。

[25] 日本大辭典刊行會編集,《日本國語大辭典》(第二版),小學館,2000年。

[26] 詳見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中國語言學論文索引》(甲編),商務印書館,1983年,110頁。

[27] 《憶江南·寶雲樓夏日即興》(寶雲樓乃須磨之一樓),載梁啓超,《飲冰室全集》(四),中華書局,1989年,91頁。

[28] 梁啓超著,《國文語原解》,載《飲冰室合集》(二),中華書局,1989年,378頁。

[29] 《飲冰室合集》(二),中華書局,1989年,353頁。

[30] 章太炎撰,龐俊、郭誠永疏證,《國故論衡疏證·小學略説》,中華書局,2008年,25、26頁。

[31] 洪志剛主編,《章太炎經典文存》,上海大學出版社,2003年,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