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斗琴
“Morituri te salutant.”
卡门女士仰着头喊出了这一句。
尽管她是不乐意的,今晚的卡门对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溢出了无边无际的敌意。
但简短地行了个礼之后,她还是赫然拉动了琴弓,一阵尖利的弹棉花声随即撕破了童谣的低沉与阴森。马上,琴弓就开始快速滑过琴弦。冒出的高音正好切在童谣的拍子上。
最开始的时候,像一个偶尔吹口哨的观众,胆大包天地调笑着台上的女伶。
然后,几声极快又极短促的响板,在童谣转入低音部时突兀地响起,如同将调匀的石膏浆纱涂抹在天然石体的粗糙颗粒上。
诅咒的本质是用语言的形式传播魔法与咒力,完整的结构是至关重要的。而卡门女士的高音总是覆写掉女人低音的部分。
桥梁之上的凶神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刁钻的干扰,原本朝向红月的头颅缓缓低下,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正在拉琴的卡门。
卡门女士显然不为所动,只是开始放慢拉琴的节奏。
刚刚的技法是快板的弗利斯卡。
现在换成了慢板的拉散。
卡门的高音不再处处刁蛮地抹掉歌谣的低音了。
而是开始信手地切分旋律重音。
一个拍子一个重音,两个拍子一个重音,每次重拍都敲在“bridge”这个吞气音上,将“bridge”这个词儿盖住了。
每次重音的突如其来,都打在“London“的吞咽动作与“Bridge”的撮口呼之间。
重音引发了吞咽的应急反应,软颚的痉挛,使得女伶都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童谣的节奏总是简单的,因为要口口相传。毕竟整个欧罗巴在没有文字的时候,太复杂的节奏他们记不住。
所以“附点切分”歪打正着地成了神力无敌的绝技。
白衣女人痛苦地捂着喉咙,诅咒的神力堆积到了嗓子眼,却唱不出来,摇摇欲坠的戏台恰如她逐渐肿大的扁桃体。诡异的现象在逐渐退潮。
尽管歌声曾波及的地方,空气仍然是腥臭湿冷的。但巨大的桥梁似乎无法抵受旋律的切分与节奏的破坏,石块开始一簇一簇地掉落。
脱胎于伦敦桥的怪物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了。
它开始狂暴地拍击周遭,修长的身躯产生了巨大的裂纹,从盘踞的底座一直延伸到颈部,碎石扑簌簌地掉进了河道里,激出了阵阵水花。从石墩里长出的手脚也如同被剥离的诅咒一般,开始龟裂、灰化。但在消蚀之前,这作桥仍然暴虐地追击着卡门。大量的手脚随着耸出的桥尾,攀上了河岸,并对小提琴站立的地方发动了猛烈的拍击。
“砰。”
“砰。”
“砰。”
沙石伴随着暴风,向子弹一般,朝着四周飞溅。
被拍中的褐色土壤赫然呈现出一个个巨大的掌印,连生活在土壤里的小生物,都被强大的力量碾碎,土地被破碎的内脏和血液渗透,变得尤为泥泞。河岸修整的石阶也出现了裂纹。
而正在血红的月光下挥舞着琴弓与妖女斗曲的卡门女士,已经完全散发出音乐家的活泼气质。
她跳起了弗拉明戈,脚步在飞转,并保持着不停的移动。
卡门女士总是堪堪从疯桥的手脚边滑走,靠着灵活的脚步与摇摆的腰肢,每次都不可思议地逃出巨手的抓握。
对于一名弗拉明戈舞的名匠而言,最难能可贵地是在如此剧烈的动作之中,她的上身永远保持着稳固的架子,从未走形。
羊肠弦被附着魔力的琴弓来回地抽拉,速写出短小精悍的乐句,不断地向四周扩散。
慢慢地,兰伯特区的铁皮棚子,裸露的铜制电线,伫立在街边的绿色铁皮招牌,放在维修用的棚铺里,拆卸成一片片的樱桃红车皮。河对岸镶铜的门把手,屋顶四只箭头的金色风向标,惠灵顿排屋阳台上勾起的晾衣绳,都开始微微地颤动。
尽管卡门女士未必了解这一现象的成因,只是将其单纯地看成了一桩自己能控制的灵异事件。
但每天都在关注报纸的张伯伦知道自己的老师玩儿出了什么花样。
毕竟曼彻斯特的布劳顿桥就是因此倒塌的,半个联队的步兵踩着正步通过桥梁的时候,共振直接击垮了这座刚修成四年的吊桥。甚至逼得陆军的老爷们下令取消过桥时保持齐步走的军姿的命令。
而卡门女士这个小提琴的天才利用魔力的增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调整音波频率的方法。换言之,此刻全城的金属线都在同卡门的琴弦共振。
这样的频率明显作用于疯桥的躯体之上。石块出现了深层的裂纹,许多长出的手脚因为失去依靠,直接从桥身上掉了下来。
张伯伦表情复杂推开车门,他要去拿车厢里的照相机。转身时,忍不住对卡门女士嘟囔了一句:“这座桥得赔多少钱。”
作为财务,他的第一反应是祈祷不要让税务局的老爷们第二天发现桥是被他们拆的。
“小气鬼。”卡门女士头都没回地抛下了一句。
然而诡异现象的异动已然遍及了全城。在巨桥停止了动作之后。红月更加狰狞可怕。街景也逐渐变得孤寂怪异。
黑夜中的建筑物似乎在以不成比例的方式向上疯长,每扇窗前都出现了一支烛光,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红色的,每道烛光都倒映出一则剪影,有夸张怪诞的大头,长发如蛇的魅影,双手合十的祈祷。
广场的喷泉变成了幽邃的巨口,似乎多盯一秒就会被吸入冥河。最夸张的是抬头的时候看到天上的月亮。它变得通红,如此庞大而如此宁静地悬挂在整个伦敦的街头。
遥远的酒店广场上,那些装饰用的拱门似乎也变成了石柱,许多看不清的人影在石柱旁,借助路灯的微光和篝火的摇曳,躺在床上的柯林斯看见这些渺小的人影不断地跪拜和祈祷。
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硕大的圆月已经挂上了窗头,而他又要闭上沉重的眼睑。
在梦中,一条粉色的巨大的触手,从月亮背后伸出来,一直延伸到柯林斯的面前,俏皮地缠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腰被触手完全缠住时,一种莽撞而磅礴的生命力瞬间冲上了他的颅顶,啤酒肚瞬间平复了,头发开始长出茂密的绒毛,这使他不由得通体舒泰,快活了起来,这种蓬勃的生命力,甚至让他忘记了快活到腿软的这件事。
随后,红月挣扎着张开了眼睑,那是一只巨大的少女之眼,静静地盯着难为情的柯林斯。
“我明白那个女人在絮叨些什么了!这果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快乐!金钱、未来、对您的崇拜!”在恍惚中,柯林斯张开了双臂,对着天空不自觉地呼唤了起来,“我十分满意!”
在梦中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套间,就是这个该死的地方,身边这个自称玛格丽特的英国女人,穿着远洋贸易中炙手可热的丝绸浴袍,把他哄上了床。
这可完完全全是凯撒的待遇!
承蒙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该死魅力的女人,大大方方地把他扒光,然后绑在床上,用堆积如山的金币和吹弹可破的皮鞭,打开了他奴隶世界的大门。
色欲熏心的走私贩子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今晚同意为这个女人提供所有他掌握的从亨德尔学院逃出来的幸存者名单,现金结算。
尽管在布置采购清单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难,他以前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现在是帮会会计的威尔逊张伯伦,发现了这件事。但他还是设法在威尔逊告密之前,解决掉了这个人。
摸着到手的金币,柯林斯沉沉地睡去了,在梦境中,他感到了无边的轻松和惬意。
红月似乎给他降临了无穷的金元与财宝,而他正抱着一张看不到边的生意清单放声大笑。
只有到现在才明白,有了这样一位绝美的情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以前的自己简直是白活了。
金钱即上帝,疯狂即清晰,那才是商人的精粹。
在梦里,白衣女人也在笑盈盈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入了一座冒着咖啡色蒸汽的作坊里。
在花梨木板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排排腹深肚大的玻璃瓮,里面摆放按照查尔斯达尔文爵士的发现,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奇怪物什:
马达加斯加的黑曼巴蛇、菲律宾的守宫与狐猴、芝加哥采集道-到的骷髅天蛾,以及漂浮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类四肢和器官。
在这里,白衣女人深深地吻了大腹便便的柯林斯,然后在他的光头上留下了一个唇印。然后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告诉了他,接下来的任务;同时塞给他一盒红色的凝胶。
柯林斯麻木地点头,随手从笼子里掏出了一只本地最常见的灰色大鼠,便开始开膛破肚。
鲜血飙溅到了女人的脸上和裙子上,但她一点儿都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咬着手指吃吃地看着柯林斯笑了,随后关上了这座位于梦境之中的药材作坊的漆黑大门。
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在梦中彻底抛弃了自己在阳世里掩藏身份的走私贩子身份,露出了真面目:魔药商人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
他手上的红色凝胶是选用肯特郡的罗姆尼羊动脉大放血之后凝固而成的羊血琼脂,只有列文虎克发明的魔镜,才能看到在琼脂平板中偶尔蠕动的竹节状结构。
而这个单位在细心培养之后,今晚就会被白衣女人带回现实,并借着伦敦粘稠如碗豆汤的雾气散播出去。没有时间了,甚至今晚的宵禁都是这个可怕计划的帮凶。
数十年后,罗伯特科赫大夫在伦敦街头的无名尸体上分离出了这个长了荚膜的微型恶魔,并将其命名为炭疽杆菌。
唯一一点让柯林斯不安的是,这件事让威尔逊张伯伦知道了。
柯林斯杀掉了威尔逊。
可他听这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警告说,威尔逊张伯伦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