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根本哲学问题
汉高祖刘邦遇到的问题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最基本问题。从秦代开始,中国建立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这样的制度维持了两千年。可在建立之初,人们会问:为什么皇帝就能将整个天下的土地和人民都据为己有?他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他是皇帝,而不能换成别人?最后一个问题对于开国君主的意义更加重大,因为开国君主最初只是生活在前朝的普通人,只是因缘际会得到了天下,对他知根知底的人不在少数。成为皇帝后,要想证明他理应当皇帝,就必须神化他,但那些熟人却不屑于他装神弄鬼,到底该怎么说服大家承认他就是皇帝的不二人选呢?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区别也在这里,西方哲学没有受到大一统国家的束缚,最初要回答的是人和世界的关系问题。什么是人?什么是宇宙?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世界?由此引出了一系列的解答,并产生了诸多的流派。而中国哲学首先是依附于政治的,要解决的是统治问题。如何才能给统治者合法性?皇帝为什么是皇帝?臣民为什么是臣民?只有统治问题得到解答后,哲学才会延伸到其他领域,产生新的方向。
在汉初,随着刘邦的离世以及以叔孙通为代表的儒家的初次失败,另外两个学派又分别进行了尝试,来解决政权(皇帝)合法性的问题。
在两派观点出台前,西汉皇族内部的纷争恰好维持住了刘邦政权,没有倒台。这次内部纷争由吕太后引起,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吕太后封了几个娘家人为王,包括吕王吕台、梁王吕产、赵王吕禄和燕王吕通等。
吕太后之所以把她的娘家人封王,也是因为如何分封诸侯王还没有形成固定的规则。虽然刘邦说过“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但由于战国和汉初的影响,吕太后认为将部分国土分封给吕氏是正当的。她本人对于刘邦想建立的中央集权国家也没有清晰的概念。
据《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吕太后死后,几位吕姓王短暂拥有过颠覆中央政权的权力。然而,对于跟随刘邦的功臣来说,与其选择吕氏,不如继续拥护刘氏。这种想法导致了重臣陈平、周勃等人合谋消灭吕氏,拥护刘氏。据《史记·孝文本纪》记载,这次谋划也导致了生性宽容的汉文帝上台。
汉文帝上台后,另外两个学派的观点已经占据了汉朝的主流,并影响了汉朝的社会,它们分别是道家和法家。
与儒家痴迷于利用礼仪将人的行为束缚起来不同,道家和法家都承认刘氏政权并没有必然性,也没有稳固性。人们对于战国时期的记忆过于清晰,不肯轻易接受一个中央集权的庞然大物。
道家和法家相对来说都是务实主义者,他们没有试图从理论上神化皇族,而是希望用现实性代替编造的理论。他们认为,要想树立刘氏政权的权威,只需要将这个政权维持得足够长久,等那些出生于战国和秦代的老人都死掉时,人们的记忆就会被更迭。如何度过最初的几十年,是一个王朝成败的关键。
如何维持政权的稳定,道家和法家的思路却是截然相反的。道家主张放松社会控制,而法家主张加强社会控制。
法家对集权政权的实践是从秦国就开始的。在商鞅、韩非子等人的影响下,秦国采取了通过严刑峻法来约束人们行为的做法,试图利用弹压之术,将人们固定在社会的各个角色之中。当人们适应了新的角色之后,也就承认了新政权的权威。在他们看来,权威来自法律约束。
除了制度之外,法家还主张利用一切机会,不择手段地剪除诸侯势力,不管是汉高祖和吕后主导的诛杀异姓王,还是汉景帝时期的削藩,都带着鲜明的法家特色。
但是,随着秦朝的灭亡,法家由于过于严苛,已经声名狼藉。而法家主张的建立制度,在汉高祖本人看来也并不值得欣赏。汉高祖本人天马行空,以毁约为常,建立制度除了意味着对民间的限制外,也意味着对皇帝的约束。在汉初,法家虽然屡有应用,却只能处于地下,也就是采取法家的政策,却不说自己是法家。
汉初法家的代表人物是晁错。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往往在儒术中掺入大量的法家成分,所谓“阳儒阴法”,这种趋势就始于晁错。晁错被人们认为是汉初儒家的代表,他也的确精通儒家经典《尚书》,但同时,他又学习过法家思想,他提出的政策建议基本上都采用了法家的思路。
晁错生活在汉文帝、汉景帝时期,也是中国大一统之后第一次经济盛世时期。为了巩固汉政权,晁错的提议大都是明快直接、不打哑谜的政策。比如,在《论贵粟疏》中,他也和商鞅等法家人物一样,强调农业的重要性而贬低商业(这和以黄老之术为代表的道家学说正好相反),为了鼓励人们种粮,也同样是为了解决中央政府没有能力向边关地区输送军事后勤的问题,他提出富人可以向边关输送粮食,而朝廷给他们封赏一定的爵位,或者免除一定的刑罚。通过这种方式,中央政府满足了财政需要,就可以为普通人减税。汉文帝采取他的方法,果然在接下来的十三年中没有收取一点儿农业税,[10]却仍然保持了政府的运转和边关的国防。在《论守边疏》中,为了解决边关问题,晁错还鼓励人们向边境移民,寓兵于农,积极防御匈奴的攻击。
而晁错最著名的主张,则是在汉景帝时期的“削藩”。刘邦废除了异姓王之后,由于制度惯性,汉朝无法一下子在全国建立起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主要是没有这么多的官员储备),只好又任命了一批宗室子弟去函谷关以东地区担任诸侯王。这些同姓诸侯王主要分布在现在的山东、河北、山西、江淮一带,他们死后可以把封地传给子孙。随着时间的推移,诸侯王们与皇帝的亲情关系越来越淡漠,他们就成了西汉政权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晁错在削藩问题上反映了典型的法家功利主义观点,在《削藩策》中他指出,诸侯王已经尾大不掉,不管现在削藩还是不削藩,在未来都会有人起来造反,“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如果现在开始削弱诸侯王的权力,会逼迫诸侯王立刻造反,灾难可能小;如果现在不动手,诸侯王造反可能推后,但到时候,当诸侯王兵强马壮准备完毕,结果会更加难以预测。“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汉景帝采纳了晁错的建议开始削藩,立刻引起了“七国之乱”,即七个诸侯国的叛乱。这七个诸侯国打着“诛晁错”的旗号造反,汉景帝很快服软杀掉了晁错。晁错虽然死去,他的主张却毫无错误,借助这次“七国之乱”,汉景帝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为汉武帝时期彻底控制诸侯铺平了道路。
除了法家之外,与之相对的另一派被称为“黄老之术”,它也就是西汉初期特殊的道家学派。所谓黄老之术,被认为来自传说中的黄帝和老子的思想。
这一派认为,要想巩固政权,必须让人们尝到甜头,认识到现有模式的好处。只有得到了好处,人们才会从心底里接受现有的这种新模式。
要让人们尝到好处,就必须从经济上考虑问题。在统一的模式下,想要让人民休养生息,政府只需要维持和平,并采取不做过多干涉的态度,民间经济就自然会获得发展。经济发展几十年后,人们能吃饱饭、吃好饭,生活上自得其乐,也就离不开这个政权了。即便这个政权是依靠欺诈和蛮力建立起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因为创造了和平和繁荣而取得合法性。
黄老之术的代表人物是丞相曹参,以及汉文帝和他的皇后窦氏。幸运的是,吕太后时期虽然政治上斗争不断,治理国家却交给了秉持黄老之术的大臣。汉文帝时期更是将黄老之术当成了国策。
借助法家的权术和黄老之术的仁术,汉高祖刘邦死时的皇帝危机暂时被压制住了。随着文景之治带来的盛世局面,人们慢慢地不再怀念战国时期,而是被西汉所创造的巨大财富和强盛国力所迷惑,更加乐于生活在现状之中。
到这时,法家和道家的作用已经达到了最大。然而,人们却发现,皇帝的合法性危机并没有真正解决。法家和道家的做法只是把合法性问题推后了,他们并没有回答“凭什么刘氏才能当皇帝”,只是让大家习惯于刘氏当皇帝的状态,而人们之所以接受刘氏当皇帝,只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生活得不错,没有必要改变。
可是,万一哪一天,当社会经济出现下滑,人们的生活变得困难时,“凭什么刘氏才能当皇帝”这个问题就又会被提出来,并且成为推翻刘氏政权的借口。按照现代功利主义的观点,人们需要一个皇帝,只是因为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政治架构来保证庞大国家的统一和繁荣,至于谁当皇帝,是无所谓的。但这种观点在汉朝的皇帝们看来绝对不能接受,他们需要一种哲学来论证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这样才能保证江山永远在刘氏内部传承。
于是,当道家和法家暂时稳定了社会,皇帝坐稳了宝座之后,皇帝开始转向另一派人,请他们彻底解决所谓的合法性问题。
这一派认为,法家使用的是权谋之术,而道家的黄老之术则使人放荡和失控,总的来说,这两派都是针对人们的举止和行动采取方法,而真正高明的手段却是控制人们的思想,通过朝廷的引导、宣传和控制,让人们在不知不觉间“爱上”皇帝,将皇帝当成比衣食父母都亲的神,把当年的小人物当成是天命所归的不二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彻底相信,只有刘氏才能做皇帝。
这一派,就是后来的儒家。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