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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

1883—1943

她当像鸟飞往她的山

中国人不太赞成太触目的女人,早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清朝,却有一位才女高调彩衣大触世目。

——张爱玲

在传奇盛出的时代,她是风雅独步的才女,亦是叱咤风云的巾帼。

作为中国第一位女记者、女编辑,二十三岁的她已成为大学校长;作为商界精英,她深谙陶朱之术,却把所有财富捐给国家;作为女性运动的先锋者,她与秋瑾齐名,并称“女子双侠”……

这些成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但回望悠长岁月,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是她一生未婚的抉择。

有人称赞她是“女性楷模”,亦有人调侃她是“民国剩女”。而无可厚非的是,这个从不迎合世俗的女子,凭一身倔强与凛冽,活成了传奇。

她是吕碧城。

夜雨谈兵,秋风说剑

1883年,吕碧城出生于安徽一户书香世家,父亲吕凤岐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母亲严氏也是大家闺秀。五岁那年,全家人一起游园,父亲随口吟了一句“春风吹杨柳”,吕碧城便不假思索地以“秋雨打梧桐”相对。父亲很是惊喜,没有想到女儿竟有如此才思,堪比谢道韫。

于是在父亲的有意栽培下,年少的吕碧城便饱读诗书,作画吟诗无一不佳,成为名动一方的才女,其所作之词亦被争相传诵: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秋风说剑,梦绕专诸旧里。把无限忧时恨,都消酒樽里。君认取,试披图英姿凛凛,正铁花冷射脸霞新腻。漫把木兰花,错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清闺儿女。剩一腔豪兴,聊写丹青闲寄。

当时有“才子”美称的樊增祥读了吕碧城的诗词后,更是拍案叫绝。而当有人告诉他这是出自一位少女的作品时,他一时不敢相信,如“夜雨谈兵,秋风说剑”这般妙句,竟然出自一个小女孩之手。

受时代背景所限,即便开明如吕家,在儿女嫁娶之事上仍秉持着老一套的观念。早在吕碧城十岁那年,家中便给懵懂的她定下了娃娃亲,对方正是汪家之子。定亲后,两家交往频繁,相处融洽。父亲吕凤岐也认为汪家是个好人家,父慈子孝,女儿将来嫁给这样的人家定能幸福美满,安度此生。

然而,世事如冰,命运难料。吕碧城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病逝,家里一母四女,孤苦无依。同族的亲戚觊觎吕氏家财,便想方设法地威逼她们放弃财产。可向来性格倔强、不肯轻易服输的吕碧城没有退缩,她给父亲的亲故写信,四处奔波,请他们为自己主持公道。就这样,在吕碧城的争取下,吕家的财产纷争最终得到了较为公正圆满的解决。

吕碧城面对困境时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镇定与睿智,着实令人钦佩。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与她有婚约的汪家却担心她个性太强,不服管教,遂与吕家退婚。彼时正值清末民初之际,多数人仍认为女子的名节是天大的事,未出闺阁便被退婚,对于女子而言更是莫大的羞辱。面对如此非议,吕碧城却没有就此沉沦。她发愤图强,用功读书,誓要改变女性身不由己的命运。

在处理好家产的事后,吕碧城和母亲严氏前往塘沽,投奔时任八品盐运使的舅舅严凤笙。在这里,吕碧城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舅舅家中有人开始嫌弃吕氏母女是累赘。寄人篱下的吕碧城尝遍了人间冷暖,也更坚定了她自立自强的决心。

1903年,吕碧城有意到天津市内探访女学。舅舅却对此表示反对,并指责她一个被退婚的女孩子,还要抛头露面,败坏门楣,甚至强硬地阻止她登上前往天津的列车。

但已然觉醒的吕碧城,断然拒绝屈从于封建思想的束缚,毅然决然地从舅舅家逃离出来,一个人登上火车,从此漂泊,决不回头。

做如虹的剑和不俗的诗行

吕碧城没有旅费,只好躲躲藏藏,一路逃票,十分艰难。好在遇到了佛照楼的老板娘,对方怜惜她多舛的命运,不仅为她补好车票,还让她住在自己家中。

在老板娘家小住一段时间之后,吕碧城不忍继续叨扰,就向同在天津的旧交方太太写信,望能得其援手。未曾料想,她因此遇见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贵人。

方太太当时恰好在《大公报》工作,而这封信自然也被《大公报》的创始人兼主笔英敛之注意到。他特别欣赏吕碧城的才气和胆识,又见她信中的字迹和措辞都颇具功底,于是决定招募她到《大公报》任职。就这样,吕碧城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编辑。

吕碧城深知这个时代下女子生存的艰难与不易,于是便在《大公报》上宣传女学思想。她提出,中国四万万同胞有一半是女性,在革命浪潮中,若是舍弃这一半同胞,那么就等于放弃了一半的革命力量。而后,她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力极大的文章,推动了女性主义在中国这片广袤之地的传播。

当吕碧城的作品不断登上《大公报》的版面,并广受好评之时,另一位“碧城”也坐不住了。这天,一位读者来到报馆,点名要见吕碧城。只见这位读者头上梳着女性发髻,身上却是一袭男装,竟是大名鼎鼎的女侠秋瑾。

原来,秋瑾常以“碧城”为笔名发表一些诗文作品,在文人圈内已小有名气。而当她看到《大公报》上有另一个“碧城”佳作迭出时,很是意外,细细读过其作品后又被其中的思想与内涵所触动,很快就成了吕碧城的“粉丝”。如今登门拜访,也是想来见一见这位与自己有同名之缘的女编辑。

两个本就志趣相投的人,自然一见如故,迅速相熟相知起来。秋瑾见吕碧城果然志存高远,如其文章一般,便爽快地说:“碧城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给你用了,我不会再用了。”因这同名的前缘,二人被并称为“女子双侠”,此后,这两位不肯被束缚在旧观念中优秀独立的女性,更是为中国女子的解放做出了巨大贡献,当得起“侠”之称谓。

不过,两位女侠的交往似乎一直不咸不淡,虽然两人诗词绝佳,但从未见有书信唱和。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确,文人相交总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或许正因都才气如虹,难免忌惮彼此的剑影寒光。

几年后,秋瑾罹难,年仅三十二岁。吕碧城却冒着杀身之险,把秋瑾的遗体收殓安葬并写下《革命女侠秋瑾传》,此文一经发表,便引起空前反响。文中回忆了她与秋瑾的交往过程,表达了无限哀思,也流露出些许困惑。

除结识秋瑾外,吕碧城在报纸上的高谈阔论,也吸引了当时精英阶层的注意,其中不乏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李鸿章之侄李经义等青年才俊。他们为吕碧城的才情和容貌所吸引,时常与她诗词唱和,谈论时政。

在英敛之的推荐下,吕碧城结识了袁世凯,并参与筹办了北洋女子公学,在当年九月出任女子公学总教习,成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女子师范学堂的校长。这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在女子公学教书的时候,她积极推行学制改革,邓颖超、刘清扬、许广平等都是她的学生。

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后,吕碧城更是成为他的机要秘书,在政坛也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她的政治生涯没能持续多久。几年之后,袁世凯公然准备复辟称帝,吕碧城深感失望,索性急流勇退,远离庙堂,不再入江湖。

那年,无事一身轻的吕碧城与诗友游历杭州,路过西泠桥畔的秋女侠祠,再度忆起那位同名老友,旧伤新愁,难以言表,只得赋诗一首,题为《西泠过秋女侠祠次寒云韵》:

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莲。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尘劫未消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此时距秋瑾被害已近十年,清朝旧制已被推翻,而新生的民国却不尽如人意,你方唱罢我登场,从上到下一片纷乱。而三十四岁的吕碧城,亦不再是那个满腔热血、以笔为矛的青年女编辑了。浮生于世,强自欢颜,只剩一句“惭后死”得以自述。此时此刻,这一个“碧城”的顿悟,或许也不再是那一个“碧城”所能理解的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走下去。

很快,想清楚一切的吕碧城决然前往上海,投身商界,凭借超凡的才干、过人的胆识和一腔江湖义气,很快就成为富甲一方的女商人。

独一而不附属的生命

“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早有妻室,汪季新年岁较轻……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诗写得不错,但年逾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

这天,曾任民国外交总长的叶恭绰及其他友人来拜访吕碧城。老友相聚,煮一壶热茶,话匣子就打开了。

吕碧城容貌秀丽、谈吐不凡,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而这样一位优秀明媚的女性却一直独居。席上有人忍不住问她为何不成家,吕碧城便带着半分玩笑地给出了上面的答案。

的确,吕碧城才貌双全、胆识过人,无论是在学界、政界,还是商界,都混得风生水起。在那个清一色穿旗袍的年代,她却敢穿露背装,甚至曾以一袭孔雀纱裙和羽毛头饰成为舞会的焦点。这般光彩夺目的女子,从来不会缺少追求者。

《大公报》的创始人英敛之在与她交往的过程中心生爱慕,对她“怨艾颠倒,心猿意马”,却无奈自己早有家室,而吕碧城在发现英敛之的心思后也与其保持距离,让这段感情止乎于礼。

此外,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也曾对吕碧城穷追不舍,二人经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当时,有人见二人志趣相投,便有心撮合,但吕碧城却说自己与袁克文只是知己,不能成为伴侣。无论是否曾有心动,绯闻众多的袁克文都绝不可能做到吕碧城对于伴侣所要求的忠诚。因此,二人的结局也只能归于“错过”二字。

只能说,吕碧城活得太通透了。她看透了十里洋场的逢场作戏,只想寻觅一位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物质上,她财富充裕,精神上,她高度独立,不必赌上半生去依靠谁,更不屑于向他人祈求安全感。尽管她对婚姻是渴望的,但她决计不肯降低自己的要求,宁愿将独身进行到底。

后来,吕碧城远渡重洋,去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四年后回到国内,短暂休整了一段时间后,再度远赴欧洲。直到抗战爆发,她才回到香港,多次捐款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四十七岁那年,她皈依佛门,以法名“曼智”修行,在全世界巡回演讲,传达慈悲理念。直到1943年,六十岁的吕碧城在诵经声中含笑往生。

直到今日,吕碧城在婚姻上的遗憾仍是很多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说,吕碧城终身未嫁,人生不算完满。可若单以婚姻生活的缺位而攻击他人,又怎么不算失之偏颇呢?

吕碧城切身体会过旧时代对女性的压迫,于是以笔为矛,向大众宣传女性的解放。在她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独立,走向自我发展的道路。这样志存高远、有才有貌的女子,若一生困顿于家庭琐事中,才真是大材小用。

想来,她这一生潇洒肆意,鲜衣怒马,唯独不曾轰轰烈烈爱过一场。可是,于吕碧城而言,或许这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她临终前立下遗嘱,把全部财产捐赠给国家和社会,并作绝笔诗一首: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不乱于心,不愧于情,一如既往地保持独立与清醒。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亦是对这位女权先锋最完美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