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无规定性
1.传统人性论
皮柯思想的革命性,源自他对人性的全新理解。在《论人的尊严》一开篇,他便将人的本性作为首要问题抛出:
最尊敬的长者们,我在阿拉伯人的古籍中读到,当有人问撒拉逊人阿卜杜拉,在世界这个舞台上什么最值得赞叹时,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比人更值得赞叹。墨丘利也赞同这个说法,他说:“阿斯克勒庇俄斯啊,人是一个伟大的奇迹(Magnum,o Asclepi,miraculum est homo)。”然而,当我思考这些格言的道理,对许多人解释人性卓越的理由并不满意:他们说,人是造物的中介,既与上界为伴,又君临下界;由于感觉的敏锐、理性的洞察力及智性之光,成为自然的解释者;人是不变的永恒与时间的流逝之间的中枢,(如波斯人所言)是纽带;或世界的婚曲;或如大卫所言,仅仅略低于天使。这些理由无疑重要,却并不根本,人无法凭借它们为自己正当地索取最高赞叹的特权。否则,我们何不去赞叹天使自身,或者天上至福的歌队?终于,我似乎明白,何以人是最幸福的生灵,配得上一切赞美;他在宇宙秩序中究竟是何处境,不仅让野兽,而且让星体和世界之外的智性(即天使)都羡慕不已。这事多么不可思议,又奇妙无比!如何不是呢?正是因此,人被恰当地称作和视为一个伟大的奇迹,一种配得上所有赞叹的生灵。(2)
阿拉伯人和埃及人的文献业已表明,“人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受到万物的赞叹。人的地位何以如此显赫?人性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皮柯将目光投向不同的文化传统,希望从中发现问题的答案。
第一种回答来自人文主义者詹诺佐·马内蒂。他曾在《论人的尊严与卓越》(De dignitate et excellentia hominis)中指出,人的尊严源于它是造物的中介,“既与上界为伴,又君临下界”;类似地,皮柯的老师——马西留·斐奇诺在他的《柏拉图神学》(Theologia Platonica)中指出,灵魂居于物质和天使的智性之间,在自身中具备了与宇宙各个部分对应的要素,是一个小宇宙(Microcosmos),既可以在自身中将宇宙连接起来,又可以成为宇宙的解释者。第二种回答来自波斯人,可能是迦勒底文献里的说法。(3)他们将人理解为永恒与时间之间的中枢,即无限与有限之间的纽带,可以将分散的存在物连接起来。第三种回答还是来自斐奇诺,他在《柏拉图神学》中指出,人是世界的“婚曲”。第四种回答来自犹太-基督教传统。据《圣经》记载,大卫王曾言:“我观看你指头所造的天,并你所陈设的月亮星宿,便说,人算什么呢,你竟顾念他?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点,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诗篇》8∶3-6)按此说法,人仅仅略低于天使,因此在宇宙中享有比诸天还要崇高的地位。
但这些回答都不能令皮柯满意。在皮柯看来,它们只是部分呈现了人性的崇高,却不足以真正说明,何以人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否则,“我们何不去赞叹天使自身,或者天上至福的歌队”?皮柯深知,若论地位或权能,天使或天上的歌队比人更值得赞叹。可事实上,人“不仅让野兽,而且让星体和世界之外的智性(即天使)都羡慕不已”。这就表明,无论是人文主义、波斯或犹太-基督教的解释,都不能说明人的独特地位。换言之,要想真正解释阿卜杜拉的格言,阐明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皮柯必须突破传统的思想框架,对人性做一个新的说明。
2.新神学
为此,皮柯诉诸基督教神学尤其是《圣经》传统。众所周知,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在解释《圣经》时,秉承“堕落-救赎”的神学叙事,对人性的理解往往十分悲观,无法解释何以人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皮柯要对人性做出新的说明,必须改写《圣经》,给出一种不同于基督教传统的、新的神学叙事。皮柯先是说:
至高的父和设计师——上帝,已经按照它神秘智慧的法则,建造了我们眼前的尘世家园,这个最崇高的圣殿。它已经用智性装饰了天外之天,用永恒的灵魂让天球充满生机,并用各式各样的生灵填满下界污秽肮脏的部分。然而,当作品完工之后,这位工匠还渴望有人能思考这整个杰作的道理,爱它的美丽,赞叹它的广袤。于是,当一切齐备(摩西和蒂迈欧为证),上帝最终考虑造人。但是,它没有用以塑造新物种的原型,它的宝库里没有东西让它的新生儿去继承,世界也没有给这个宇宙沉思者留下一席之地。那时一切皆被充满,万物被分配到最高、中间和最低的序列中。然而,父的权能不会在最后的创造中失败,仿佛筋疲力尽;它的智慧不会在面临要务时迟疑不决,仿佛不知所措;它的仁爱也不会让人们赞颂其他事物中的神圣慷慨,却被迫谴责上帝自身中的慷慨。(4)
不难看出,皮柯的讲述与圣经结构基本相符。根据《创世记》,上帝“无中生有”(Creatio ex nihilo)地创造世界。在前五日,上帝分别创造了天地、苍穹、天体等各类生物,至第六日才开始造人。同样,皮柯也认为,上帝先是“用智性装饰了天外之外,用永恒的灵魂让天球充满生机,并用各式各样的生灵填满下界污秽肮脏的部分”,在造完天界和地上的生物之后才考虑造人。然而,不同于传统基督教神学认为人虽然最后被造,却依据“上帝的形象”(Imago Dei)所造,因此享有对世间一切造物的治理权;在皮柯的叙事中,人不仅最后被造,而且处境最为窘迫。根据传统的《圣经》解释,上帝首先造出万物的理念即原型,然后再让它们实际地被造;(5)然而在皮柯的神学叙事中,上帝在造人时,已经“没有用以塑造新物种的原型,它的宝库里没有东西让它的新生儿去继承”,人无法像此前的造物一样,具有某种理念或原型。不只如此,“世界也没有给这个宇宙沉思者留下一席之地。那时一切皆被充满,万物被分配到最高、中间和最低的序列中”,人非但不是万物的管理者,甚至无处安身。这样的处境,如何和人的崇高地位相匹配?
好在这仅仅是我们的担忧。皮柯相信,三位一体的上帝既有至高的权能、智慧和仁爱,绝不会在创造的最后一步失败,功亏一篑。因此:
最后,至高的造物主命令,这个它不能给予任何专属品的造物,可以和每种其他造物共享所有。它把人这个形象未定的造物置于世界的中央,对他说:“亚当,我们没有给你固定的位置或专属你的形式,也没有给你独有的禀赋。这样,任何你选择的位置、形式和禀赋,都是照着你的欲求和意愿拥有和掌控的。其他所有造物的本性一旦被规定,便为我们颁布的法则所约束。但你不受任何约束,可以根据我们交给你的自由意志(tuo arbitrio)决定你的本性。我们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心,以便你在那里更容易凝视世间万物。我们把你造得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这样一来,你就是自己自由而尊贵的形塑者,按照任何你偏爱的形式塑造自身。你能堕落成低等的野兽,也能照着你心灵的意愿,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6)
这段话堪称《论人的尊严》最富华彩的篇章。在这段对《圣经》大幅度的改写中,(7)皮柯借上帝之口对亚当讲话,陈述了他对人性的全新理解。他笔下的亚当,既不是犹太教传统中的治理者,也不是中世纪晚期神学叙事中卑微的造物,而是在上帝的召唤下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新人类。原来,皮柯在上文竭力刻画人被造的窘境,是为了给人的特殊地位腾出空间:人被造时没有任何的原型和位置,恰恰凸显了他的“无形象”;正是因为这种“无形象”,人可以在上帝的允许下根据自由意志决定自己的本性。借助这一崭新的神学叙事,皮柯为现代人的自由唱响了一曲颂歌。
3.无本性的人
皮柯极力歌颂人的自由,这一切的前提,是人的独特本性。在皮柯的神学叙事中,上帝之所以允许“亚当”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自己的本性,根本上是由于他没有任何固定的本性。“亚当”作为最后被造的生物,没有任何的原型或理念,即没有一种关于人之为人的本质。进一步,在上帝对“亚当”的陈述中,亚当既没有“固定的位置”或“专属的形式”,也没有任何“独有的禀赋”。他所有的本性都是“获得的”(Acquired),或者说,是凭借自己的行为而得到的。一个没有规定性的、无本性的人,是皮柯留给现代社会的特殊遗产。
皮柯对人性的这一阐述,与中世纪神学截然不同。按照奥古斯丁的经典理解,人是“上帝的形象”,在心灵中分有上帝的本性。上帝是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位格不同,但本质相同。其中,圣父是永恒(记忆),圣子是真理(理解),圣灵是意志(爱)。相应地,人的心灵中也有对上帝的记忆、理解和爱,三者本质同一。只不过,由于初人的罪,人心中“上帝的形象”破碎了,记忆、理解和爱无法统一,陷入分裂,只有借着“道成肉身”的基督才能复原。(8)中世纪晚期,原罪论日益流行。大公教会宣称,人因为原罪几乎丧失了“上帝的形象”,只有靠着上帝的恩典才得以救赎。(9)“七七禁令”以后,随着方济各会势力的急速增长,原罪论更是彻底占据上风。但在皮柯这里,中世纪晚期神学的人性论失效了:人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上帝的形象”,既没有与上帝相似的善好本性,也就没有必然犯罪的邪恶本性。
皮柯对人的无规定性的强调,同样也与古典人性论分道扬镳。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依托“高贵的谎言”,用一个腓尼基人的神话对人性做了生动的描述:我们每个人在出生时,身上都被植入不同的金属。其中,统治者身上植入的是代表理性的黄金,护卫者身上植入的是代表血气的白银,而工匠身上植入的则是代表欲望的铜铁。(10)这个神话意在表明,每个人生而具有不同的本性,或有理性或有血气或有欲望,难以更改。亚里士多德没有这么强的说法,但也一定程度上相信人的本性。从“形质论”(Hylermorphism)的角度来说,人由作为形式的灵魂和作为质料的身体复合而成,灵魂的本性就是人的本性:一方面,人就其本性而言是“政治的动物”,政治性是个人灵魂的本质倾向;另一方面,人又是“理性的动物”,理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关键所在。只不过,亚里士多德不像柏拉图,坚持人生而具有固定的本性,而是强调通过自身的欲求,逐步获得本性的实现。但在皮柯这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人性形象统统消失了:人没有任何规定性,既不是“理性的”或“政治的”,更不可能生而具有固定的本性。质言之,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人性论,在皮柯这里彻底走向了终结。
毋庸置疑,皮柯对人性的革命性论述是他个人天才创造的结果。但从思想史来看,他的这一论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植根于他身后广阔的人文传统。在诸多线索之中,有两条线索最易辨认。第一条来自柏拉图,尤其是他的《会饮》(Symposium)。在这部作品中,柏拉图借助苏格拉底的讲辞,讲述了一个与《理想国》完全不同的人性寓言:阿佛洛狄忒生日那天,波若斯(丰盈)和珀尼阿(贫乏)在宙斯的花园里怀上了爱若斯(Eros)。爱若斯兼具父亲和母亲的特性,因此总是处在丰盈和贫乏之间,无知和知识之间(《会饮》203D-204C),这种居中的、没有规定的状态和《论人的尊严》中的人性状态相暗合。皮柯笔下的人,“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和爱若斯的形象毫无二致。这就表明,皮柯是在斐奇诺主导的佛罗伦萨柏拉图主义的激发下,将柏拉图笔下的爱若斯形象糅合进他的“亚当”形象之中,完成了从中世纪到现代人性论的翻转。(11)
另一条线索来自希腊教父奥利金(Origen)。奥利金是奥古斯丁之外皮柯最为推崇的古代教父,他的思想对皮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2)相比于柏拉图,奥利金的人性论更加激进。在他看来,包含人在内的理性造物“在被造之前并不存在;既然它们原本不存在,后来被造才存在,那么它们必是可改变的。因为它们实体中的任何权能都不是出于自然的,而是出于造物主的恩赐”。(13)这即是说,作为造物主的上帝才是万事万物存在的原因,而被希腊哲学视为本性的东西,则源自上帝的恩赐。既是恩赐,那它就可能被改变。一个靠着他者给予并随时会改变的东西,又如何能成为事物的本性?在上帝的光照下,事物的本性彻底消失了。这从根本上意味着,包含人在内的理性造物没有任何固定的本性。正是基于这种激进的立场,奥利金与灵知派(Gnosticism)水火不容。在后者看来,不同的人生而具有不同的本性,只有少数具有善好本性的人才能得救,多数具有邪恶本性的人必然犯罪。但在奥利金看来,人既然根本没有任何本性,就既不会因为本性的善好而必然得救,也不会因为本性的邪恶而必然犯罪。要言之,灵知派的决定论主张与人的无本性完全是相悖的。(14)在皮柯这里,我们感受到了与奥利金同样的气息:人是“形象未定的”造物,没有任何的禀赋或位置,因此没有任何的本性。
人的无本性带来的首要结果便是自由。看起来,其他造物具有本性而人没有,这是人的缺憾。但皮柯很快指出,一个事物因其本性而具有禀赋的同时,就会被它的本性所限定(“其他所有造物的本性一旦被规定,便为我们颁布的法则所约束”):鱼之为鱼,生而具有鱼的本性,可以在水里无拘无束地游来游去。但它既为鱼,便同时受制于鱼的本性,既不能在陆地行走,也无法在天空飞翔,更无法理性地思考。反观人,因为没有任何本性,不能像鱼那样在水里遨游,像鸟那样在天空中飞翔;但同时,恰恰因为他没有任何本性,“不受任何法则的约束”,他既不会像鱼那样受限于水,也不会像鸟那样受限于空气,而是无拘无束,任意遨游。这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是抽空人性之后的必然结果。(15)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皮柯才能对人性进行真正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