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出头椽子
破院的屋舍大多坍塌,内外野草丛生,惟存正堂尚且完整。走进去,当先便能看到正面墙壁上绘有一幅壁画,壁画虽然多有损坏褪色,但仍然能看清楚一位鼠头人身背带有光环的鼠神,正在接受百姓的祭祀供奉。
“疏勒与我于阗兄弟之国,风俗相近,两国本该合二为一。等到我于阗国光复那一日,需得在我国的瞿摩帝寺的山门照壁上,绘上一幅巨画,鼠神在中,凶狮和恶龙都要伏在鼠神脚下乞求饶命。”
尉迟玄负手在后,站在壁画边连连叹息。
于阗国以鼠为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对鼠都毕恭毕敬,甚至在经过鼠穴时,都会下车下马致以敬意,每逢重大节日或者祭祀,更会向神龛中的鼠像供奉衣服、弓矢和鲜花美肴等物。相反的,中原汉地尊奉的龙,在于阗风俗中是邪恶的代名词。
“凶狮可以绘,龙就不必了吧,哈哈。”
张朔笑着走到偏屋中,屋内已经摆放了几把胡床供人坐,只是地上积灰甚厚,梁木间蛛网密布,一看就荒废很久了。
尉迟玄见人来齐了,敛容坐到了上首的胡床,孙豹挨着他坐,尉迟毘婆沙被绑在一边,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张朔、解把花和吕植三人自尉迟玄下首的左侧依次入座。
鲍小禾脸上满是纱布,瞧不清表情,孤零零一个坐在尉迟玄下首的右侧。
“杨老大怎么样了?”张朔听说鲍小禾刚才和杨老大一起在偏屋包扎,由是问询,“他背上那个口子,可不浅啊。”
“没救回来,死了。”鲍小禾语气冰冷,“兄弟们尽力了。”
“死了?”
张朔顾视解把花和吕植,他们也都感到诧异。杨胡蝶受了重伤没错,但其人刀头上舔血不是一日两日了,更重的伤都受过,没想到这次死这么快。
正说间,有几个马贼抬着一具担架到了堂中,担架上盖着白布。
不必说,白布之下定然就是杨胡蝶了。
孙豹身子前倾,问道:“王子,要验一验吗?”
尉迟玄眉头紧皱,伸手在鼻子前面挥动,显出十分嫌弃模样。
孙豹一扬手,吩咐道:“还不快把这脏东西抬走,随便找个角落埋了,记得埋深一点,别被野狗刨出来吃了。”
等那几个马贼“哼哧哼哧”地离去,鲍小禾对张朔道:“这个给你。”同时抛出一块物件。
张朔接住一看,原来正是不久前被杨胡蝶拿走的鱼符,摇摇头道:“当初想这鱼符想得心焦,如今它对我倒没那么重要了。”
鲍小禾道:“该是你的东西,就拿着吧。”
尉迟玄斜眼看那鱼符,道:“阙律啜就这么信你?”
张朔笑道:“王子难道不信吗?”
尉迟玄淡淡道:“你若是真的唐国使者,我必然敬你重你,可惜你不是。”
张朔道:“对王子来说,我是不是真的唐国使者又有何紧要呢。唐军尚未恢复陇右河西等被吐蕃人侵占的土地,没有办法派兵直接帮王子复国。王子能依靠的,除了自己,最大的就是阙律啜。我的身份,只要阙律啜相信就好,只要于阗国的军民相信我是真的唐国使者就好。”
尉迟玄“哼”了一声,道:“你想要的身份地位,我都可以给你,但前提是,你得诚心帮我于阗王族。”
张朔点头道:“王子放心,咱们现在同舟共济,我一定全力以赴。”
尉迟玄道:“孙豹对我说,伽师城的义军今早突然出城,打了城外吐蕃军一个措手不及,俘斩甚众。等到琼隆囊嘎回过神,义军又退回去了,而且声势浩大,战意比前几日更加炽烈了。”
孙豹得到表现机会,忙接过话道:“对,对,王子说得是。我派出去的探马回报,吐蕃军的谷仓被点燃了,连琼隆囊嘎本人也受了伤。吐蕃军立了一杆大旗,上面用吐蕃语写了几个字,悬赏用的,写的是......写的是......”一时间却有些记不清。
“焚狮者,唐人张朔也。”张朔提醒他,“是不是这个?”
“啊,对对对对。”孙豹一叠声答应,“你咋知道的?”
张朔道:“因为我就是张朔。”
“张朔?”
孙豹等人大为奇怪,解把花忍不住道:“长生,原来你姓张啊?这么多年你都没和我提起过。”
张朔道:“你我兄弟,提不提都不打紧的。”
“哦,长生,张朔......”解把花默默念叨。
尉迟玄怀疑道:“这个张朔难道不是伽师城内的义军?我听说义军之中,可有不少唐人啊。”
鲍小禾道:“我可以作证,今日一早,我看着他单枪匹马冲进吐蕃军营地,将营地搅了个天翻地覆。况且吐蕃人的谷仓位置距离伽师城很远,义军除非打穿了吐蕃人营地,不然不可能点燃谷仓的。”
吕植也道:“我也看到了。”
“哦......”
尉迟玄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但看向张朔的眼神明显变了,摇着头道:“焚狮者,唐人张朔也......焚狮者,唐人张朔也......”
张朔道:“王子有所不知,焉耆的回鹘人也有意加入驱逐吐蕃人的行列,特别派了信使给城内递送消息,我之所以选择孤身犯险,正是为了掩护信使。”
“焉耆的回鹘人?”尉迟玄若有所思,“庞特勤吗?连他也卷进来了。”
张朔毅声道:“吐蕃人酷烈残暴,天怒人怨,树敌无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疏勒义军是打击吐蕃军队的重要牵制力量,绝不可坐视他们被琼隆囊嘎灭掉。阙律啜看出来了,庞特勤看出来了,相信王子也看出来了。”
尉迟玄轻咳两声,道:“这是自然。”
孙豹道:“长生,你说得简单,那琼隆囊嘎拥兵近万,据我所知,其中披甲兵超过五成,剩下的五成,大多是一些徒附、奴仆。换言之,包围伽师城的,有五千人左右的吐蕃甲士,如此实力,不要说疏勒义军了,沙场对阵,就是阙律啜和庞特勤都不敢说稳赢啊!”
张朔苦笑道:“所以目前各方都还在观望,没有谁愿意当出头椽子,直接介入吐蕃军队对伽师城的围攻中。然而,这个出头椽子,必须得有,有一就有二,只要能让各方看到希望,必将一拥而上,彻底摧毁吐蕃人的统治。”
尉迟玄听出弦外之音,道:“你想让我于阗当这个出头椽子?”
张朔道:“于阗不当,就没人来当了。”
尉迟玄不乐,耐着性子道:“你且说来。”
张朔接着说道:“无论对于阙律啜还是庞特勤,图伦碛以西的利益,能捞到一点是一点,如果捞不到,并无损失。阙律啜更在意的是七河之地,庞特勤更在意的是图伦碛以北乃至北庭的故土。唯有疏勒、于阗,退无可退,譬如歹人闯进家门,吐蕃人为乱的,是王子的家园故土,王子自己不先带头驱赶歹人,表个态度,还指望街坊邻居替你张罗事吗?”
解把花附和道:“对啊,你看看人家疏勒义军,那才叫真男人。”
“表个态度......”尉迟玄咬着手指,沉吟思索。
“疏勒义军力量小,声望浅,并不足以给吐蕃人构成实质上的威胁,可于阗不同,只要于阗王族振臂一呼,凭借于阗王和王子的威名,岂不四海震动,大家就会猛然惊觉,原来吐蕃人在西域统治的基础都彻底动摇了!”
尉迟玄道:“你想怎么做?”
张朔起身道:“当务之急,是解除吐蕃军对疏勒的围困。不过伽师城的吐蕃军势力强大,只靠咱们这点人,决然不够。哪怕王子现在召集了四方英豪,集结成军,在野战中也未必能击败久经战阵的吐蕃大军。为今之计,需用咱们唐人的一招兵法,叫做‘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尉迟玄焕然大悟,“难道说......”
张朔郑重点头道:“不错,要救疏勒,必取于阗。”又道,“琼隆囊嘎封锁了和吐蕃本部的交通,想在疏勒、于阗、且末一线建立独立王国,其中疏勒和且末位处前线,分别是他的军事屏障。唯有于阗,处在这些屏障包围中心,地理位置最重要,又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他的大本营所在。对他来说,疏勒能丢,于阗却是万万丢不得的。”
吕植道:“所谓打蛇打七寸,于阗就是琼隆囊嘎的七寸,一旦我们攻取于阗,琼隆囊嘎必然放弃疏勒,先来于阗。”
尉迟玄提醒道:“不是攻取,是光复。”
张朔继续道:“我在谷仓放火时,发现其军囤积的粮秣最多只够半月之用,换言之,倘若能将他困在疏勒和于阗之间,不需要我等出兵搏杀,到时候只靠图伦碛的漫漫黄沙,也足够将其军覆灭了。”说到这里,目视吕植,“军师,舆图在你手上,你打开来给大伙看看。”
吕植闻言,掸了掸袖口,长身立起,从怀中取出张朔冲击吐蕃军营地前交给他的舆图,向众人展开,指点着道:“这幅舆图巨细无遗,用于行军打仗绰绰有余。从疏勒到于阗,只有一条大路可以行军,即沿着图伦碛的边缘,先到此间的双渠,再经过郅支满城,抵达皮山。”
尉迟玄道:“郅支满城是我于阗国西界,便是从前的朱俱波国,我的母后正是朱俱波王族的后裔。皮山,古之蒲山国,百多年前就已经并入我国,与我国融为一体,我国内文武官员,有许多便是皮山出身的。”言语中满是自豪之情。
孙豹不失时机奉承道:“于阗国人心所向,必成大统。”
“皮山往东,为跋禄迦,汉朝时的姑墨国是也。”吕植边指点边说,“郅支满、皮山、跋禄迦等地虽然都有旧城,但城垣低矮,年久失修,吐蕃人手上又多加拆除,大体没有守备的价值了。王子,是不是?”
尉迟玄勉强道:“差不多吧。”
吕植的手指从向跋禄迦东南方向划了一道,点在跋禄迦和于阗王城之间的一处地名上,道:“唯有此处,才是真正的于阗门户。”
张朔细视,舆图上“神山堡”三个朱漆小字十分清晰,用的还是汉文。
解把花着急道:“叫啥名啊,我不认字。”
“此堡名为神山堡,为我大唐军队镇守于阗时所建,兼设神山馆于此,处在通圣山的山谷之中,又有玉河支流环绕,形势险峻,周边更设有草泽、欣衡、连衡、谋常四馆为羽翼,防御体系完善。往南不足百里便是于阗王城,另有一条小路可以往东经过杰谢直抵坎城守捉,绕到于阗王城后方......”
吕植说到一半,被尉迟玄打断话头:“唐军撤走后,坎城守捉这个名字就不要提了,那是我们于阗的媲摩城,古之抒弥国。”
张朔无意争论这些,拉回话题道:“总而言之,无论是咱们回去攻......光复于阗,还是将吐蕃人阻拦在于阗以西,神山堡都是关键。”
吕植道:“对,要是咱们没办法快速通过神山堡,很容易被吐蕃军察觉。”
张朔问道:“王子,且不知神山堡的守军是吐蕃人还是你于阗人?”
吐蕃羁縻于阗,为了减少本国兵员,大肆征发于阗人为兵,因此图伦碛以西的吐蕃军队大多是吐蕃人和外族混合的编制。
尉迟玄犹豫了许久,才道:“吐蕃人自恃勇武,以为我于阗人不会征战,所以战兵中多以吐蕃人为主,各地守兵却大都是我于阗人。”并道,“但是如你所说,神山堡是军事重地,我父王又怎可能托付给他信不过的人,守御神山堡的守备长叫做勃略师,是毘婆沙的部下。”
“毘婆沙......”张朔一怔。
尉迟毘婆沙此时赶紧道:“王子,放开我,我知道错了,诚心悔过,只需放开我,我替你说服勃略师,让他成为我们光复于阗的一员!”
尉迟玄道:“勃略师忠于的是我父王,又不是你。他看到你为我所执,自然能猜到事情原委,怎可能轻易放我过去。”
尉迟毘婆沙道:“王子信我,让我去见勃略师,他识相便好,不识相我当场砍了他的脑袋,连同神山堡一起献给王子。”
尉迟玄道:“我不信你,怕你一去不复返。”
解把花笑对鲍小禾道:“老鲍,你不是勇武过人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带着五十多个弟兄径直攻堡吧,攻下来,我解七就服你。”
尉迟玄道:“神山堡守军千余人,五十人有何用处。”
众人喋喋不休,争论通过神山堡的法子,张朔想了想,忽然道:“给毘婆沙松绑吧,我有一策,五十人未必攻不下神山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