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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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敌友

杨胡蝶倒在血泊中,身躯抽搐。昔日兄弟面面相觑,无一人上前救护。

孙豹眼露凶光,恶狠狠瞪着众人道:“杨老大被我杀了,还有谁不服?”说着,往后招招手,“我的兄弟们在哪里?”

一时间人头攒动,原本分散在各处的马贼们很快聚到了他的身后,另外马贼们见势,主动往鲍小禾所在的方位靠拢,很快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团体。

张朔粗略看了看,跟随鲍小禾的马贼数量约莫二十出头,基本上都是熟面孔。跟随孙豹的马贼数量也是二十出头,清一色生面孔。新老两派的比例与自己之前预估的大差不差。

鲍小禾身边有人,底气足了不少,他先让左右将杨胡蝶抬到里屋进行简单的止血和包扎,而后持刀在手,歪着嘴道:“老孙,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杨老大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偷袭他?”

“待我不薄?哈哈,你也真说得出口。”孙豹忿忿不平,“他待之不薄的只有你们这些梯己人,像我这般的,从不放在眼里。我的钱财他要抢,我的女人他也要抢,跟着他这些日子,我过得实在憋屈!”

鲍小禾嗓音低沉,道:“你就算杀了杨老大,这里也轮不到你做主。你招的这些弟兄,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可惜都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今日你我如果真要火并,你扪心自问,有几分胜算?”

“几分胜算?哼,胜算不是靠猜的,是靠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孙豹毫不示弱,“杨老大都栽了,你觉得我会怕你吗?”

张朔判断形势,心有考量:“孙豹虽然硬气,气势上却明显有些怯了。鲍小禾和他那一帮老弟兄自恃战斗经验丰富,可到底人数上没占优势,杨老大又生死未卜,心神不宁的,倒也不敢直接开打。嘿嘿,双方势均力敌,今日这台戏,还能继续唱下去。”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听到尉迟玄哼哼唧唧的,孙豹竟是撇下鲍小禾不管,赶忙上前,将尉迟玄扶下马来,手握刀柄,将刀倒竖着抱拳行礼,道:“末将孙豹救驾来迟,还请王子恕罪!”

鲍小禾惊讶道:“孙豹,他奶奶的软骨头,投靠了这胡人!”

孙豹嘲讽道:“投靠胡人?这算什么,杨老大一把年纪了,还要跪在库露真那突厥人脚边,求着认对方为义父,有脸说我?”

鲍小禾恼道:“杨老大能屈能伸,咱们都知道他讨好突厥人只是为了暂时借势,不是真心的。而你为了这小白脸胡人背叛自家老大,才真是死心塌地的走狗!”

解把花在旁笑道:“五十步笑百步,最好你们狗咬狗一嘴毛。”

尉迟玄惊魂未定,颤抖着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孙豹脸一红,道:“我听说王子广邀天下豪杰,心仪已久,因此斗胆借着王子的名号拉扯起一支队伍,供王子驱驰。”

鲍小禾干笑道:“啧啧啧,原来还是个上赶着认主的野狗。”

原先一直趴在马背上不声不响的尉迟毘婆沙这时候也“恰好”醒了过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土,一边跳下马来,道:“王子声威震天下,四海归心,不管认不认识,只要是有心为王子效力,就是我们于阗王族的朋友。”

鲍小禾讥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尉迟毘婆沙轻咳两声,偷偷瞟了瞟尉迟玄,不敢接话。

尉迟玄渐渐稳住心神,望向鲍小禾的眼神中满是恨意,道:“孙豹,你要为我效力,就先把这些畜生统统杀了!”

“这......”孙豹面露难色。

解把花笑着拱火,道:“老鲍,你不是杨老大最信任的梯己人?老大被人暗算,你就这么干瞪眼看着?切莫寒了弟兄们的心。”

“你......”鲍小禾同样骑虎难下。

“众兄弟,听我一言。”

双方正僵持不下,张朔伸出双手,大步走到中间,“都是自己人。”

尉迟玄发梢散乱,含泪怒斥:“谁与你们这些马贼是自己人!”

鲍小禾则讪笑不语。

张朔先问尉迟玄道:“王子,你的敌人是谁?”

“是你们。”尉迟玄毫不犹豫。

张朔摇着头道:“你多年来招徕各方豪杰,买入兵甲器械,暗中积蓄力量,要对付的大敌怎会是我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马贼。”

尉迟玄紧抿双唇许久,最终仍是说道:“吐蕃人。”

张朔转问鲍小禾,道:“老鲍,杨老大必定与你说过他的计划。”

鲍小禾道:“是又如何?”

张朔接着道:“杨老大费尽心思,无非是想借葛逻禄人的手,介入于阗,赶走于阗王族,成为于阗之主,对不对?”

鲍小禾道:“不错。”

尉迟玄呸了一声,道:“做他的春秋大梦,以为我于阗勇士都是摆设吗?”

张朔不理会他,往下说道:“纵然杨老大前期布置再完备、计划再缜密,要夺取于阗,终究有一个阻碍绕不开,老鲍,你知道的。”

鲍小禾嘴角抽动,不情不愿道:“吐蕃人。”

尉迟玄道:“就算大敌都是吐蕃人,也不代表我愿意和马贼做朋友。”

张朔严肃道:“王子,你错了,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而是你不得不选择和马贼做朋友。”

尉迟玄冷笑道:“不得不?就凭你们这些马贼?哼,你们所有人加起来还不足百人,真要上了沙场,吐蕃人看都不会看你们一眼。”

张朔微笑道:“我们马贼微不足道,可要是加上葛逻禄人呢?”

“葛逻禄人?”尉迟玄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张朔道:“据我所知,三姓葛逻禄,谋落部的阙律啜和踏实力部的库露真都对叶护脱斡里勒甚不服气。他们此次争斗,表面上是为了争夺俱兰城,实际上是在争夺进一步挑战脱斡里勒叶护之位的资格。脱斡里勒受到吐蕃人的支持,才得以在七河之地立足,因此在阙律啜和库露真的眼中,图伦碛周边的吐蕃人,也是心腹大患,是要驱逐的对象,这便是为何我和杨胡蝶都要来于阗的原因所在。”

鲍小禾不满道:“杨老大本来拉拢了库露真,大好局面都被你小子毁了!”

张朔道:“做人做事随机应变,没了库露真,不还有个阙律啜吗?”

“你的意思是......”鲍小禾一怔。

张朔朗声直言:“库露真凶暴之名在外,在七河之地并不能服众,诸如处半俟斤等部都反对库露真,纷纷投奔阙律啜,连近年新迁徙至焉耆一带的十五部回鹘人也有意和阙律啜结盟,强弱之势显而易见。杨老大不明形势,舍强而附弱,实在是目光短浅的下下策。”

解把花点头道:“老鲍,杨老大出了这个意外,库露真那里想必是无法交代了。库露真残忍无情,本来就对咱们轻视和怀疑,非要见到鱼符才肯合作,你想想,如果让他感觉自己被耍了,咱们还有活路吗?”

鲍小禾听到这里,脸色缓和,低头思索。

张朔抬高声音,道:“兄弟们,正如老鲍所说的那样,我的确在阙律啜面前冒充李家皇帝的使者,但我的初衷实是为了替兄弟们取回鱼符。如今情况有变,库露真这条路断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为了前程考虑,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跟着我干脆假戏真做,抛弃库露真,依附阙律啜!”

鲍小禾和孙豹大眼瞪小眼,在场其他马贼们明显骚动。

张朔面朝尉迟玄,道:“王子,马贼你看不上,阙律啜难道也看不上吗?往日三姓葛逻禄铁板一块,又和吐蕃人结盟交好,没得指望,而今分崩离析,正是你于阗王族借势复国的好机会。”

尉迟毘婆沙道:“王子,别听他的,吐蕃人骁勇善战,人多势众,他这是带你往火坑里跳。大王说的没错,不做出格之事,可保王族富贵万年。”

张朔缓步走到尉迟毘婆沙身侧,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道:“再问你一句,莫尔寺苦坚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王子......”

尉迟毘婆沙哭丧着脸,眼巴巴望着尉迟玄,可是尉迟玄似乎无动于衷。

张朔继续说道:“在你把王子之事抖露给琼隆囊嘎的那一刻,于阗王和王子就决计活不成了。等到琼隆囊嘎攻下疏勒,分兵镇守疏勒、于阗周边津关要道,建成独立王国,你们于阗尉迟王族覆灭,只是早晚的事,你还在妄想有机会成为新的于阗王吗?”

“我、我......”尉迟毘婆沙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吃里扒外的东西。”尉迟玄冷冷说了一句。

“王子!”尉迟毘婆沙扑通跪下,“属下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尉迟玄叹气道:“唉,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琼隆囊嘎必欲杀我而后快!等他回师于阗,只怕......唉!”

张朔道:“王子,你我是小敌,吐蕃人才是大敌,吐蕃人不退,我们到头来都将死在他们的刀剑之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还望你不计前嫌。”

尉迟玄思考了许久,抬眼道:“一码归一码,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认,但是你们当中曾经有人侮辱我,我身为于阗王族,岂能一笑了之!”一手指着地上杨胡蝶留下的血迹,“此人已经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我不计较。”另一手指着鲍小禾,“但是此人在莫尔寺打过我,他还没付出代价。”

尉迟毘婆沙深知鲍小禾这类人的秉性,生怕本来稍稍平复的局面重新被激化,劝道:“王子,你何必......”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方!”尉迟玄怒视尉迟毘婆沙,“辱我者如果不受惩罚,我宁愿被吐蕃人五马分尸,也不会与辱我者合作!”

鲍小禾脸上阴晴不定,张朔心想:“其他马贼都明显心有动摇,唯独此人性情难测,此前又对杨胡蝶忠心不二,倘若不肯屈就尉迟玄,今日必须先把他干掉,不然要坏我大事。”当下握紧了刀柄。

与此同时,不经意间瞟到距离鲍小禾更近的解把花,见他正对着自己暗暗点头,看来也做好了随时发难的准备。

当其时,众目睽睽,鲍小禾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脸色铁青,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张朔以为他要发狂,欲提刀应对,却听他问:“王子,你要如何惩罚我?”

尉迟玄一字一顿,道:“血债血偿。”

“可我没把你打出血。”鲍小禾语气平淡。

“那我就要见你的血。”尉迟玄不依不饶。

解把花沉声提醒:“老鲍,你可别乱来。”

鲍小禾一语不发,将刀抛在地上,先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随后从腰间拔出了随身匕首。

尉迟玄紧张道:“你想做什么?”

鲍小禾摇了摇头,遽然竟用匕刃往自己的脸颊上狠狠划去。破院内外鸦雀无声,眨眼功夫,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多了无数伤口,登时间鲜血淋漓。

“他奶奶的,是个狠人。”解把花呼了一口气。

“王子,还满意吗?”

鲍小禾惨笑着,面目可怖,狰狞犹如地狱中来的恶鬼。

尉迟玄瞳孔放大,嘴唇颤抖,张嘴无言。

张朔暗自嗟叹:“这鲍小禾对杨胡蝶并非愚忠,为了达到最有利于自己前途的结果,不惜毁容,能屈能伸,确实是个角色。”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杨胡蝶没死,但昏迷不醒,张朔进破院寻找一番,在一间房内的草席上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吕植。

“主公!小可就知道主公会来的!”

吕植抱着张朔的双脚,哭得稀里哗啦,“杨老大逼问小可不利于主公的事,还说要剜了小可的心当下酒菜,小可是一个字都没吐!”

张朔将他扶起,道:“亏得军师仗义,不然我也没机会站在这里。”

吕植道:“不是仗义,是忠心!”

解把花挠着头道:“军师,我长生兄弟啥时候成你主公了?”

吕植道:“我是他军师,你不就成他的大将军了?”

解把花握紧双拳,道:“对啊,他奶奶的,杨胡蝶这种货色都能当老大,我长生兄弟这般英雄人物,怎么就当不了老大?我给杨胡蝶卖命,倒不如帮我长生兄弟,日后飞黄腾达,板上钉钉是个大将军啊!”

张朔拍了怕两人,道:“闲话少说,他们都在正堂等着。咱们躲了这一劫,但更大的劫数还在后面,需要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吕植一愣,忐忑不安道:“他们?哪些人?不会还有杨胡蝶吧?”

“没有,如今形势变了。”张朔摇头,“跟我来吧。”

回到破院正堂,主要人物都已在内。

一方尉迟玄、孙豹以及被捆成粽子的尉迟毘婆沙,一方脸上缠满纱布的鲍小禾,还有一方,自然就是张朔、解把花和吕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