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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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山淡影(下)

余念恩印象中,他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回家,他总是像个出洞前的老鼠提心吊胆地察看余平波的动静和颜色。就算他费尽心思去努力讨好,也难得换来他一点好脸色。

他记得有一次,因为把沙发上的苫垫弄上一块污渍,被余平波一顿好打,徐梦琴因为护着他,也被呼扇了一巴掌。母子两个大晚上被赶出门,在凄冷的路灯下,他哭着跟他妈说“对不起”,徐梦琴哭着跟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还记得小学四年级,戏剧团去学校招人,觉得他资质不错,让他回家跟父母商量。徐梦琴让他好好学习,别胡思乱想;余平波却积极怂恿,理由是比上学省钱——即使余念恩上学没花过他一分钱。夫妻俩为此一顿争执,余平波大发雷霆、徐梦琴只得妥协。

他在戏剧团呆到十六岁。六年间,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他迫不得已只能回那个让他压抑和谨小慎微的家。想逃离的迫切让他给自己想了一条可行的出路——当兵。

当时的征兵工作已进入尾声,徐梦琴瞒着余平波托了人、打通了关系、送了钱,终于赶上最后几天满足了余念恩的心愿。

他入伍离家那天,余平波埋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屏幕,拿着遥控器像平日里一样来来回回地调台。余念恩跟他打招呼:“爸,我走了。”余平波拉长着音“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可算是走了。”从始至终,眼睛都没从电视上离开。

从未体会过父子情深的余念恩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爸那么讨厌他。现在他终于懂了,不是他爸不爱他,而是那根本就不是他爸。

余念恩躺在床上,把这些陈年往事一件件细细咂摸。以前,他不愿意把伤心事拿出来说,现在倒是无所谓了。

杨娟躺在一旁。两人中间睡着的小小的肉乎乎的身体,早已进入梦香。

杨娟出奇的安静。看上去是在听余念恩讲过去的故事,实际上,脑子里早已进入高速运转模式。

“余念恩不是亲生的”这个消息让她震惊之余,心里滋生出的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不得不开始细作打算。

当初嫁给余念恩,除了看中他老实、勤快、工作体面,父母家境更是重要原因。要不然以余念恩的样貌和学历,她是万万看不上的。

杨娟的父母都是棉纺厂的下岗职工,两个人靠在街头卖早点辛苦地把她供到大学毕业。嫁人前,一家三口挤在棉纺厂不到六十平的职工楼里,“家里有房”是她择偶的必要条件。

认识余念恩的时候,她是没在意的,即使余念恩为了追她把她生病的爷爷当亲爷爷一样用心伺候。后来,她慢慢知道,余念恩的爸爸在效益很好的国企上班,他妈是事业单位的内退人员,他们家有两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一个车库和一辆老式的桑塔纳。

交往之后,她也看出余念恩父子关系紧张。余念恩很少谈论他爸,只是从只字片语和余平波的为人处事看得出他性格的古怪和孤僻。

结婚前,余平波曾承诺把旧房子给他们当婚房。谁知就在他们着手准备装修之际,因为婚礼酒店和酒席的选择不称他心意——他既不愿出钱又嫌档次丢人现眼,对徐梦琴大发脾气,余念恩替他妈说话,更是惹恼了他,一怒之下,房子的承诺就此作废。

没有彩礼、首饰寒酸、房子也住不着,以杨娟的脾气,这婚她是不结了的。无奈当时已箭在弦上,一边是余念恩可怜巴巴地乞求和承诺,一边是她亲妈的一句话:“他就这一个儿子,现在关系再不好,等将来他不在了,所有东西不都是他儿子的?”

余念恩对她“有求必应”的好让她忍着性子眼巴巴的望着、等着,谁知道等来的竟是这个结果——他根本不是余平波的儿子,那么如果徐梦琴不在了,她和余念恩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认识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迅速转过身,见余念恩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的吊顶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她刚要开口,余念恩倒是犹犹豫豫地先说了话:“妈说让我找个律师咨询,她想把属于她的房产留给我。”

杨娟一骨碌爬起来,方才还冥思苦想混乱不堪的脑袋顿时思维清晰:“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真的这么说?!”

她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让余念恩心生不快,“你都想什么呢?”顿了一下,他鼻音浓重:“我妈都这样了,还想着我呢。”

杨娟讪讪地躺回去,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操心。”

余念恩还顾不上考虑这些息息相关的利益,他还沉浸在自己是抱养的而养母待他如亲子他却无以为报的伤感中。

“你明天赶紧去找律师,”杨娟拍了他一下,不放心地交待:“这事要尽快。”

余念恩像被虫蛰了一般躲了一下,杨娟硬生生把他拉过来面朝着儿子,“你看看晓晓,这可是你亲儿子,你就忍心让他跟着你过苦日子?”

豆黄的灯光下,余晓晓均匀地呼吸着,小小的鼻翼轻微地翕动着。

余念恩捏捏他的小脸蛋,想象着他像晓晓这么大的时候,他妈是不是也这样轻轻地捏他的脸。

“妈有没有告诉你亲生父母是谁?”杨娟问道,她沮丧的心情已恢复如常。

余念恩翻回身,“当时是我外婆和舅外公把我抱回来的,但他们都不告诉她是从哪抱的,妈说如果我想知道身世,可以去问舅外公,等她不在了,舅外公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那你…”

“不去,既然他们肯把我送人,我还认他们干什么呢?”

余念恩把她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可杨娟不这么想,她脑海里自动生成了一套剧本:也许当初他亲生父母迫于生活困顿把他送了人;也许现在生活优渥后悔了呢;也许他们想把他找回去,世事本无常,什么都有可能。

第二天一大早,杨娟叫醒凌晨三四点才睡着的余念恩,催促他赶紧起床。她已经跟领导请好假,准备上午陪着余念恩去找律师。

余念恩对她的急进很是不满,“你这么心急,也太难看了,好像心里就只有争房子,我妈…”

“我跟谁争了?”杨娟扯起嗓子,“是妈让你找律师,又不是我!”对他的优柔寡断杨娟早就习以为常,懒得跟他掰扯太多,“你要实在不想去,我去找也一样。你自己看着办吧。”

余念恩最终还是没跟杨娟一起,他骑上电动车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就直接去了单位。进单位大门的时候,他刻意看了门口挂着的牌匾一眼。无论余平波对他如何,有一点他始终是感激的——这份稳定且待遇不错的工作毕竟是靠余平波的面子得来的——虽然并非他自愿而是徐梦琴求了他几年才得来的施舍。

想到这儿,找律师的事他又犹豫了。他很难想象如果将来真的到了跟余平波对簿公堂的那一步,余平波会不会撕了他这只“白眼狼”。从小就对余平波形成的忌惮和畏惧让他在初夏的阳光里从心底打了个寒颤,冷至四肢末梢。

杨娟办事果断利落,晚上便给余念恩带回结果。这事再好办不过,只要当事人找公证处做好遗嘱公证,等当事人不在了,公证人员确定受益人所持遗嘱为唯一或最后一份,就能凭遗嘱公证书和遗嘱继承权公证书办理房屋过户。

杨娟细细算过了:“他们两套房,一新一旧,一个商业区一个偏僻,价格能错上一倍,我也不求能丁卯不差地继承一半,但这套旧房子归我们总不为过吧?”说着,她又想起车的事,“大不了,那十万块我也不要了,谁让你不是亲生的呢?就当感谢他养你一场。”她心里清楚,那十万块她根本就要不回来。

见余念恩不说话,杨娟接着道:“你明天送饭的时候把情况跟妈说一下,我还是那句话,这事趁早不趁晚。万一…”

余念恩站起身,打断她:“时间不早了,今晚你一个人去接晓晓吧,我想出去转转。”

杨娟去了她父母家接孩子,余念恩却并没出门。他的借口只是为了避免与岳父母见面。以他对他们一家人的了解,今晚去了,免不了要团结一致地跟他谈房子。

不是他不想要这套房子,他很清楚,他和杨娟的工资加起来,要想自己买房,省吃俭用首付得攒好几年,以后再还房贷,生活质量下降得绝不止一个档次。但你让他这么急不可耐地应承徐梦琴的话找律师立遗嘱去公证,他总觉得太不像话。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虚伪,可至少他觉得心虚。何况,他一想到将来余平波被突然告知时的无措,他也觉得于心不忍。

有这些纠结犹豫的念头在,当徐梦琴再次跟余念恩说起这件事时,他以“好律师得慢慢找”搪塞了过去。

杨娟却等得心急,天天追着他问事情进展,余念恩不想听她埋怨和唠叨,以一句“妈最近没提这事”算是给她交代了。

这句话杨娟深信不疑。看来没有血缘,很多事还是不能轻易当真。她又暗自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能刺激徐梦琴让她下定决心。

周末,小两口带着孩子去医院看望奶奶。徐梦琴见着孩子,心情格外的好。见余晓晓不带任何防护,徐梦琴说了余念恩几句,并打发他去给晓晓买口罩。

杨娟见机会难得,坐到徐梦琴面前,先是问了她身体状况,又跟她讲起晓晓的搞笑日常,间或插几句养孩子的不菲花销,才装着难以启齿似的提了一句:“有天晚上我看见爸和一个女的在护城河边有说有笑,我也没见过,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徐梦琴给余晓晓削苹果的手突然顿住,抬眼问了她一句:“你看错了吧?”

杨娟心虚地颤了下眼皮,却铁齿钢牙:“我怎么会认错呢?我就是不相信,还特意盯着瞧了好一会儿,确实是爸。两个人…”她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意欲给徐梦琴留下无限遐想。

杨娟低下头,心里不无得意。她并没有完全说谎,她的确是在护城河边见过余平波跟一个女的并肩前行,只不过那女的是余平波的同事,两人之间也看不出任何猫腻。但没关系,她只要意有所指地引导几句,病人的敏感和脆弱所导致的行为便会朝着她预期的方向而去。

徐梦琴沉默着削完苹果,递给杨娟:“去给晓晓洗洗。”等杨娟出了门,她轻轻地拂了拂晓晓的头顶,短短的发茬扎在手上硬硬的。

余晓晓从动画片上移开眼睛,甜甜地叫了声“奶奶,干什么?”,徐梦琴温柔地笑着说,“没事,奶奶就想摸摸你。”随即,她又问了一句:“晓晓,喜欢妈妈吗?”

“喜欢,”余晓晓口齿清晰:“我最喜欢妈妈了。”

杨娟洗完苹果回来,递给儿子的同时偷眼看了徐梦琴一眼,正巧碰上徐梦琴的目光,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里面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杨娟的得意在徐梦琴做完遗嘱公证之后达到了高潮。她为自己的聪明喝彩,同时也为嫁给余念恩这种老实愚笨的人而懊恼。如果不是自己,以余念恩的本事,这房子指不定就飞了。

拿到公证书之后,余念恩除了更明显地躲着余平波之外,守在徐梦琴病床前的时间愈发的长。他更加的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做遗嘱公证之前,徐梦琴曾跟他认真的谈过,想把房产留给他一个人,却被他拒绝了。

余念恩坚持要跟杨娟共同继承,他的话至情至理:“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跟杨娟已经结了婚,孩子都几岁了,我们已经是密不可分的共同体。既然是一家人,有我的就应该有她的。”

徐梦琴看着余念恩诚恳坦然的脸,心里有说不上的难受。这孩子从小在不良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早已形成了凡事看他人脸色替他人着想的讨好性格,本性又善良,这注定是要吃亏的。

“妈怕你吃亏。”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我一个大男人,能吃什么亏?”余念恩安慰她:“您想想,要是这房子没有杨娟的份,她心里不好受,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不是更吃亏?”

他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以杨娟的性格,即使木已成舟,她也有可能搅到天翻地覆。

徐梦琴想起杨娟来挑拨的事,引导自己怀疑余平波外面有人。她是很聪明,只是她没想过,一对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夫妻,即使感情破裂、夫妻关系形同虚设,每天的朝夕相处,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余平波那种自私到骨子里的人,从来就不会爱上别人。更何况,极力营造夫妻和谐的人为了死要面子也绝不会在最该表现的时刻功亏一篑。

杨娟的目的一目了然。余念恩的镜面脑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徐梦琴一方面担心余念恩被杨娟吃得死死的,一方面却也知道,如今的社会,以余念恩的善良和单纯,他需要一个有能力为他把家的人。她只希望两个人能顺顺利利地一路走下去,却也有些不得不跟他交待的话。

“你要自己留点钱。”她知道余念恩经常趁周末跟以前艺术团的同学去挣些外快,也知道他的工资一分不少的上交杨娟。“工资就不说了,自己挣的外快多少留点,怎么说你也是个男人,总有需要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得更直白,“你明白妈的意思吗?”

余念恩乐天不争,却并不傻,“我明白,您放心。”

徐梦琴从枕头下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他手里,“这里面还有五万块钱,当初卖你外婆的房子,舅舅给了我十万。”

余念恩慌忙把卡推回去,“妈,您这是干嘛,本来您住院我就没拿多少钱,您这…”他哽咽道:“再说了,您这病还要花钱,我…”

徐梦琴慈善地摇摇头,“住院费用我这儿有,你爸也不是一点都不管,出院了医保也能报销,用不上这钱。”

再次把卡塞他手里,徐梦琴用坚毅的目光制止他再推回来,接着交待道:“这钱妈是给你的,不用告诉杨娟。”

余念恩点点头。

“妈知道,因为你爸的关系,你格外珍惜现在的家,但是你要记住,小事可以忍让、不在乎,但关乎原则的事,一定要有自己的立场。”

她这一辈子,就是太没有立场。

徐梦琴的生命似乎就是为了坚持到遗嘱公证。这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走的时候,老公、儿子、儿媳、孙子都在面前,外人看来,了无遗憾。

丧礼上,余平波逢人诉说着内心悲痛;余念恩沉默着接待宾客,却每每背过脸去偷偷擦掉眼泪;杨娟带着晓晓,哭得撕心裂肺,尽职地扮演着孝顺儿媳的角色。

头七过后,余念恩去收拾徐梦琴的遗物,余平波提前把大堆的物件堆在玄关处,让余念恩蹲在门口收捡,从始至终没让他进屋。

在装着票据、信件的收纳箱里,余念恩发现最底层有一本绿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封皮上印着人民大会堂,纸张早已泛黄。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徐梦琴秀丽的字迹跃然纸上。

余念恩把笔记本和其他几件徐梦琴生前经常使用的什物一起带回了家。把笔记本留在书桌上,他把其他物件一件一件地摆放好,装进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在了衣柜里最显眼的地方。

他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将笔记本翻开,细细地读起来。

1991.3.19 雨

昨天到上海,找到了小许家,她们家人很热情,特别是她父亲。吃完晚饭,王师傅和小陶去找旅社,我就住在小许家,这一夜睡得真甜,一觉到天亮,把一路的疲劳全赶跑了。

3.20 雨

因治病心切,怕耽误时间,我想直接去医院,但小许说不急这一天两天,非要带我去淮海路玩,盛晴难却,我又不熟悉路,只得听她的安排。晚上回小许家吃饭,他们一家人很有意思,相互之间和睦有爱,家庭氛围太让人羡慕了。

3.21 晴

今天我们去了第一妇产科医院,医生看了病历,也是说我黄体功能不足,让我用克罗米芬。我想这样治不行,我之前用过很久并没有作用。我们又去了虹口区妇幼医院,但时间已经晚了,让我明天再来。

3.22 晴

今天起得很早,赶去医院挂了蔡医生的15号,听说她治好了很多的不孕患者。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我。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但是她看得很细致,最后给我办了入院。我有些担心入院的费用,不过,既然来了,就安心看病,先不想太多。

3.23 晴

这几天天气很好,医院的医生也很好,都很和气。病房里八张病床,住了三个人,我刚来就转走两个,剩下这个山东的明天也要出院,她没有治好,很悲观。我的情绪也被影响了。今天又给平波寄了一封信,我很想每天都寄一封。

3.24 晴

昨天夜里总是醒,早上起来很早,吃完饭把棉袄洗了洗。昨天送饭的阿姨说,山东的这个患者性子急,不安心养病,让我引以为戒。只有耐着性子住下去吧,可是我想家了,想平波了。想写封信,让我妈给他炖点补养品,炖他爱喝的排骨莲藕汤。

3.25 雨

今天又起得很早,昨晚睡得不好。偌大的病房只剩我一个人,觉得特别孤单。上午做了心电图,又预约了29号下午去做造影。看见其他患者的爱人陪在病房里,我总有一种幻想,仿佛下一刻平波就要推门而进。心里很乱,时间真难熬。

3.26 雨

雨不停的下,今天特别无聊。哪怕有本书看都好,我只能在走廊里来回地踱,以消磨度日如年的时光。医生说我心脏不太好,但我感觉不到。我快闷死了,想回家,可又想治病,就再忍耐几天吧。

3.27 阴

今天早上起来上街了。在永红商店看中一套男装西服,就买了回来。回来后,一病房的患者全转去了二病房,只剩下我和走道边上的一个女的。天渐渐黑了,医生都下班了,院里静悄悄的,寂寞得可怕。楼上病房的一个女同志陪我聊了一会儿,劝我想开一点,可我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了。

3.28 阴

上午去小许家,把平波的衣服放她那保管,顺便借了几本书。吃了晚饭,因为有书看,就不怎么觉得空虚和寂寞。明天就要做造影了,早点休息吧。

3.29 晴

下午做了造影,简直太难受了,我受的这些罪,到底是为了谁啊?晚上又给平波写了信。今天已经是我在这呆的第六天了,听说走道边上的那个人明天就出院了,那么整个一楼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

3.30 晴

昨天晚上,张大夫值班。我把病情跟她讲,她鼓励我说这病能治好的,可以中西医结合。我问她若是所有项目检查以后都没问题,将怎样治?她说那会让我出院,带药回去吃。因为很想回家,听她讲到这里,我心里很高兴,昨晚睡得也很好。今天看看书,织织毛衣,也不觉得时间难熬了。今天还买了两样东西,一件蝙蝠衫、一双男士皮鞋,都很喜欢。

3.31 晴

下午去看了一场电影,看的时候不觉得,出了电影院,发现人是在上海。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突然就萌生出孤独的感觉,很想哭。

4.1 晴

唯一的病友出院了,只剩我一个守着这空空的一楼,到了晚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今天一直想去小许家看看有没有平波的来信,但做完B超,天色已晚。明天一定起早点,平波的信应该到了。

4.2 雨

今天是到上海来之后最开心的一天。收到平波的来信,心里真的特别特别的高兴。我一路上回医院,不知看了多少遍。没办法,虽然就那么几个字,可我却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和思念。他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另外,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就是护士长把我从一楼转到二楼来了。蔡大夫今天跟我讲了我的病情,估计近几日还是不能出院,但我现在有信心了,好好听医生的话,尽快跟新病友们熟悉起来。

4.4 晴

今天心情特别的乱。早上蔡大夫来查房,说造影结果不太好,有一端不通,另一端也不畅,还有炎症。听他讲完,我完全懵了,感觉很绝望。就像一个犯了罪的孩子,被法庭判了死刑。他详细地跟我讲了针对我的情况要怎么治疗,我却一点都没听进去。我想,这只是精神安慰吧,或者说改判了无期徒刑。病友们劝我,不要紧,慢慢治。可她们劝着劝着,我的眼泪越流越多。晚上,躲在被窝里给平波写了信,很想告诉他病情,却只字未提,怕他跟我一起绝望。我要怎么办?听天由命吗?

4.6 雨

今天是周六,在这里要过第三个周末了。每天重复着吃饭、睡觉,像一台机器有规律地运转着。每天的希望就是耐心地等待医生对我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明天又可以去小许家看看有没有平波的来信了,或是小许回来了,给我带回什么家乡的信息。想到这里,心情又晴朗了。

4.7 阴

今天收到了平波的第二封信,还未拆开,眼泪就忍不住先流了出来。每次到小许家第一件事就是阅信,什么也顾不上地急忙把信拆开。看着,看着,简直就要嘶声痛哭了,我无法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几句话,很平常(在别人看来),但于我,倍感亲切。也许别人会比他写得更好、更动人,可就他这几句话,我看得出他的真诚、质朴和纯真。我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感激他,让我更有信心在此安心治病。我衷心地谢谢你——平波。

4.8 晴

今天的心情,跟昨天一样愉快,这大概还是那封信带给我的吧。晚上看了一场电影,回来时病房大门已经锁了,不得已我从墙头翻了进去,听起来很难,其实就是阳台的一角,很容易。病友们都觉得很有趣,所以,就把它留在日记里吧。

4.12 晴

小许又回上海了,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一是平波带给我的钱,二是两封我日夜盼望的信。我迫不及待拆开信,一刻不停地给平波回了信。

4.13 晴

上午去街上给平波买了一件衬衫,给我爸买了一条裤子。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安心在这儿看病,我没有一天不想回家。我爱的人,都在家里,他们是一把把的锁,锁住了我这颗思家的心。

4.15 晴

晚上总是睡不好,老是做梦在家里。明天去小许家看看有没有平波的来信,心里又在想该有他的信了。今天他该倒中班了。

4.16 晴

今天去小许家,一无所获,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对病情的忧虑、日益强烈的思家念头,让心情不断低落。想起以前在家时,时而赌气,想离家而去,如今真的离了家,又是这样的折磨人。人真是奇怪的东西,莫测不定。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生离死别这个词,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平波会不会有同样的心情呢?

4.18 晴

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有他的信,心里很着急。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寄来信呢?也许是我太心切,信可能已经在路上飞驰了。听医生的口气,我要在这里过“五一”了,从小到大,从没有出过这么长时间的门,叫我如何不想家呢?

4.19 晴

下午收到了平波的信,几天来心里的阴霾一下子就跑光了。信虽不长,却字字叩击着我的心。

4.21 晴

上午看了一场电影,主演是个很有气质的演员。下午洗完澡,感觉很轻松。每天五点到七点,成了我思念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固定时间,他此刻在干什么呢?

4.22 晴

今天通了液,似乎又有点信心了。现在已经是十点差十五分,平波该去上班了。

4.24 多云

今天去了豫园,晚上又去外滩看了夜景,确实很美。看着外滩边椅上坐的一对对亲密无间的情侣,忘情的好似这世界上除了彼此什么都不存在一样,真的让人羡慕。只有这样的感情和默契,婚后的生活才会幸福美满吧。

4.25 多云

今天蔡大夫简略地讲了我的治疗方案。过几天再做一次通液,若畅通了,就可以了,如果不通,就再做手术。但愿是前者,就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了。蔡大夫说我比202床的情况好,机会会有的。我心里很高兴。下午去了小许家,有一封信但不是平波的。慧安写信安慰我,让我安心看病。她说得对,分离的痛苦只是暂时的,病治好了就没有后顾之忧。道理其实我都懂。

4.27 晴

今天早上,西医科很多医生来病室里给我们会诊,其中有一位是上海市第一医院妇产科医院的教授,年纪很大了。她询问了我的病史并做了病情指导,还告诉我有希望的。听她这么讲,我又燃起了希望,可这样又要在上海多呆一段时间了。晚上抄了陆游的《钗头凤》,这首词早已读过,可现在我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情感和含义,那种凄惨和悲戚。

4.29 多云有雨

很长时间没收到平波的信了,心里一直在盼,可至今也未见到。

4.30 晴

今天姚云来看我了。他给我带来了平波的信,还跟我讲了平波对我的担心和思念。他告诉我平波在家里很着急。他讲着讲着,我眼泪又流下来了。

5.1晴

今早给平波写了信,把我的治疗情况跟他讲了一下。昨天去做了宫腔注射,下来后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想想还要再做五次,真是太可怕了。为什么女人活着要受这么多罪呢?

5.3 晴

这两天很不舒服,可能是宫腔注射引起的。心脏也出现了明显的心悸和心慌,应该是供血不足吧,跟医生讲了,他们很重视——一会儿来一趟——看眼底、拍片子,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朱医生来要地址,说要告知家属。我慌了,这事不能告诉平波,他毫无准备,会惊慌的。我跟医生商量,能不能通知单位,他拒绝了。我立即给平波写了信,让他不要被医生的大惊小怪吓到了,我很好。

5.5 晴

心脏还是不舒服,只好忍耐。本来是来看不孕的,可没想到医生把治疗的重点转移到了心脏上,那我继续待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如回家了,想到回家虽然高兴,但想想又觉得很悲观,不由得眼泪就出来了。

5.8 晴

今天尝到了人在死亡瞬间的恐惧。做完宫腔注射准备回病房时,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刹那,脑子里涌出的唯一念头:我就在这里倒下了,这里没有我的亲人,我就这么完了…等我醒来,鼻孔里吸着氧,脑袋昏昏沉沉,四肢无力,肚子疼得难受,全身都是冷汗。护士们招呼着找人,我被两个男同志抬上了担架…回病房的时候,病友们都吓着了。医生说是心脏引起的休克,但我自己清楚,这两天心脏很好,是肚子剧烈疼痛让我无法忍受。病友们都对我很好,她们自己有病,还细致的照料我,甚至一口一口的喂我喝牛奶,让我在异乡感受到了格外的温暖。

5.9 大雨

我决定回家,我想平波,我害怕,我不能死在外面。

5.12 阴

今天要出院了,在这里整整住了五十天,终于结束了。是好是坏我心里很没底,也很惆怅,但要回去的心情是兴奋的。想到这里的病友都相处的很好,好像又有些恋恋不舍了。走之前去跟病友们一一道了别。再见,病友们,谢谢你们给予我的安慰和照顾。还有为我治病的医生和护士们,谢谢你们!

5.15 阴

第二次乘坐轮船,又想起了三年前结婚度蜜月的时刻。我们一起走过船边的餐厅、船尾,在甲板上聊天。如今却是我一个人。船到南京,我们曾经下船去逛的马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历历在目。景物依旧,心情却不同,只觉得归心似箭,恨不得能立刻回到家里。

余念恩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和眉头。笔记本里记着的,是一段他还不存在、徐梦琴在上海求医的孤寂岁月。透过文字,他似乎能看到一个内心对丈夫充满思念和渴望的女人,将满腔爱意付诸纸上时忍着泪水的可爱模样。

在这之后,只有两篇日记了。时间在很久之后,文字依旧不多,却如管中窥豹,将一段漫长的不堪人生记录了下来。

91.7.14

今天晚上平波又发脾气了,因为一张二十块的国库卷没找着。在别人家,这应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吧,但在他,就大动肝火,凶了半天。我一句都没有哼,假若我多说一句,他准会打人的。我忍着,忍得心疼。

92.8.7

很长时间没写日记了,今天又拿起笔,写下在我脑海里已消失了的希望。我多么渴望我的丈夫能理解我,不需要关心,只需要稍微一点的理解就好。但没有。今天这笔也跟我一样,泪流干了,写一支,换一支,一支支的都没有水了。笔没有水还可以换,可我心里的苦呢?

我只想着这辈子,有一个好丈夫,用我的心去爱他、去温暖他,但我换来的却是他的恶骂和攻击。在一个家里,如果连丈夫的温暖都得不到,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想离婚,他威胁我要杀了我全家,虽然我觉得他还恶不至此,只是逞口舌之快,可真的离了婚,我又该怎么办呢?

余念恩合上笔记本,回到卧室,将它放进装着其他遗物的木盒子里,压入最低层,关上了衣柜门。他回头望着床上,儿子的脑袋枕在杨娟的胳膊上,母子两个睡得正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