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食日记

我有一个精美的本子，那个本子记录了我从上高中开始就计划着大学要做的事情。

高中时我时不时就要看看那个本子，兴致来了再往上面添点什么，尤其是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翻一遍本子，那就是我撑过苦逼高三的良药。

那个本子有一个名字，叫“盼望”。

从我家出事后本子就没再被打开过了，盼望是个好东西，可有希望才能期盼，没有实现的可能的，叫做白日梦。

我换了一种形式去翻看那本本子——幻想。

打暑假工的时候，常常会路过一片商业区，尤其到晚上，灯火通明，高级玻璃映射出后面在华丽舞蹈室跳舞的一群孩子，我就会把自己带入进去，想象我也在那栋楼里，翩翩起舞后不急不慢地换一个楼层，在漂亮的大提琴前静坐，等待老师的指导，然后拿起琴弓，缓缓拉响......

想着想着我就能猝不及防地闻到身上的油烟味，一种叫做“憧憬”的东西瞬间被浇灭一大半。

大学第一学期，我坐在三楼教室百无聊赖地听着文化遗产保护法的课，忽然间一阵嬉笑打闹声传来。

我沿着窗口看去，是隔壁舞蹈学院的学生下课了。

她们三三两两，似乎在商议着去哪吃饭。

真好啊。

我托着腮看着她们漂亮的身躯，价值不菲的外套，无忧无虑的笑容......我想，她们能有什么烦恼呢？

彼时我正因为几个月前忽然患上的暴食体重骤增，原本163cm的个子，110斤的体重，很标准的身材，却在三个月间吃化肥似的长到了150斤。

暴食是一种什么体验呢？

一开始我只是无意中发现吃东西的时候心情会好，尤其是吃甜品的时候。

那会儿刚上大学，我逼着自己努力学习，英语、日语、写小说......我太渴望年少有为了，我总是幻想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成名了，不仅有钱，还有了思考和人生的体验，最主要的是，我还年轻。

那感觉就像是跌进了一本爽文，我把自己想象成爽文女主，却没注意爽文作者笔下寥寥几行字的逆袭之路实际上是女主角拼了命努力的小半辈子。

爽文女主之所以叫“爽文”，因为她获得的东西足够多，因为她从平平无奇到万众瞩目。

但她叫“女主”，因为她一个人单独活在一个拼尽全力的世界，成功了则成为女主，失败了就沦为作者笔下万千路人甲中的一个，亦或者成为一个拥有篇幅却只为起着衬托作用的配角。

而且，女主角，是需要运气的。

我从没意识到这些，运气这东西玄而又玄，我没想过，我只想一跃而起，从一个被命运踢了半天皮球变成终于鼓足勇气飞出天际的......皮球。

奇怪的是，我学着无数女主角努力的样子，心里却全然忘记她们得到的一切历经了多少光阴。

我天然认定，我看一天书就应该立刻能写出一部像样的小说，我背一个星期英语，就应该基本精通这门语言，我学一个月日语，就应该说得像日本人那样流利。

我不知道这个认知是怎么来的，但我知道它害惨我了。

当我发现我看了五六本小说还是无法构思完整的剧情时，我很失落；当我发现我学了一个星期英语仍旧无法跟完一篇TED时，我极其难过；当我发现我学了一个月日语还是分不清简单的动词变形时，我近乎崩溃。

我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娱乐，所以我开始爱上吃东西，因为只有吃东西的时候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会儿手机，得到片刻喘息。

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吃东西。

一个星期后，我长胖了八斤，脸上开始长痘痘。

于是我手忙脚乱地减肥，先是克制着食欲不吃东西，后来变成一天只吃三个鸡蛋，再后来慢慢吃一个馒头。

突然有一天，我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吃了一口舍友的蛋糕，我着急地拿出手机点一个新的赔给她，然后，我点了二百块钱的外卖。

那天晚上，我吃了两个小蛋糕，一个芋泥麻薯卷，一个香葱卷，一个雪梅娘，十串羊肉串。

吃到最后我想吐，但还是在吃。

第二天我根本不敢上秤，我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就一顿而已，只是千万不要再吃了。”

事实证明我很了解自己，也不够了解自己。

我来到食堂二楼的咖啡厅，在书包里鼓捣了半天，才勉强拿出英语单词书。

因为书包里有英语，有日语，有小说，我不知道该先做哪一个。

拿出单词书准备背单词，我又想，要不先写小说吧？毕竟写小说要好长时间，写完了心事。

可当我拿出小说，我又想，先学日语吧，毕竟日语一节课只有半个小时，先学完也算完成一样，心里舒服点。

看似在为学习纠结，实际上我哪个都不想做。

可不做，我会很慌。

于是有一个声音说，吃点东西吧。

我无声反抗：“不行，我不能再吃了。”

那个声音说：“今天再吃最后一次，最后放纵一次，明天开始认真减肥。”

我同意了。

于是那天，为了“最后的放纵”，我吃了三个牛角包，两个流心麻薯，三根巧克力脆皮雪糕，一整只炸鸡，一个奶酪蛋糕，一条奶酪零食，一碗麻辣烫，一盒西瓜，一盒芒果。

吃到最后，嘴巴里面已经没有味道，但手还在不停往嘴里塞食物，面前的电视剧放了十三集，我从第一集中间就没有再看进去剧情。

第三天，又是“最后一天的放纵”，理由是这天是星期天，星期一以一个崭新的一周为开端开始减肥。

第四天，理由是我的偶像曾在星期二开始减肥，于是我也要从星期二开始。

第五天，理由是明天去看中医，看了中医一切就好了。

第六天，第六天决定今天和明天都不减肥，因为后天是下个月的开始，新月新气象，下个月连带运动喝药一起。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三个月过去了，我的体重达到了150斤。

我终于停手。

突破150大关的时候，我尝试让自己什么都不干，熬一个通宵。

那一个通宵，我坐在楼梯口，想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想到最后掩面痛哭，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放声痛哭（小时候挨打不算）。

我慢慢捋，这些天，这几年发生的事一点一点捋顺。

我为什么会焦虑呢？

因为学不下去习？因为获得成功太难了？

不，根源还是因为没钱。

那么我要钱做什么？

对啊，我要钱做什么？

我摸黑走回宿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桌的抽屉里拿出我隐藏许久的“盼望”本。

一页一页翻开，上面写着：

1.游遍祖国的名川大山。

2.学大提琴。

3.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装修成偶像剧风，再买一屋子书放进去。

4.买一个木屋，放假就去那里过粗茶淡饭无人问津的生活。

5.成为一个知名作家。

我笑了笑，五个有三个都完成不了。

房子木屋不用说，大提琴太贵了，且现在也没有条件正儿八经地当门才艺学，如果只是体验一下，那更没有必要了。

至于其他两个。

我认真计算了一下旅行需要的费用。

前几年我看到过有一种方式叫“义工旅行”，就是以工换住，以工换吃，每天工作的时间不长，还能和当地人接触，真正体会地方风俗习惯。

这是个好法子。

而且，除去住宿和吃饭，只买些车票和必需品花不了几个钱。

一年的话，三万块钱足够。

时间上，我本身上学就比别人早一年半，如今Gapyear一年，再加上之前复读过一年，算下来毕业时就比别人大半岁。

很好！感谢我妈，感谢幼儿园园长（这个故事后面再聊）。

我还可以在Gapyear时专耕写作，无论成不成为知名作家，总归会比之前好。

至于英语和日语，我认清了自己的自律，先放弃吧，我想。

那么钱怎么办？

我决定去找兼职。

一个月就算只有两千块，生活费再攒吧攒吧，存个一年，暑假再打两个月工，怎么也能存下三万块钱。

很好！

很好！

我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攒钱，攒一年，大二我就申请Gapyear。

我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原来我的“盼望”并不是遥不可及，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希望。

我跑下楼，电梯口有一面大镜子，刚暴食那会儿我天天照镜子，试图找出各种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变化，然而照着照着，镜子里全部的板块都变成了我“有变化”的证据。

于是我索性不再照镜子。

现在两个月过去了，我第一次重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饶是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免被惊讶住，紧接着便是心如死灰。

我连漂亮也没有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深吸一口气，吐出，舒坦了不少。

没事的。

不就是钱吗？不就是减肥吗？又不是感情，这都是可控的。

我彻底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很巧的是，就在我给自己打气时，太阳升起来了。

曙光透过后墙的窗子柔和地照射在我的背上，我的影子直直在身后，镜子里的影子还是那个苗条的样子，一点也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