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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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选举

第四天,阴沉了两天的天终于晴透了,天空、房舍、田野都被雨水洗过,放眼望去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原本泥泞不堪的土路虽然依然泥泞着,不过道路两边就好多了,被过往的人们踩出两条窄窄的甬道来。走路总会有脚印的,第二个人肯定会紧随第一个人的脚印,可惜到底步子有大有小,先前的脚印就被一脚又一脚慢慢地扩大了,变成了一个个很大很大的脚印,这些脚印连起来就成了道路两旁的甬道。这样的甬道自然不会是连续不断的线,而是时断时续的。不管怎样,不用穿着胶鞋来来去去的总是方便多了,又能见着明媚的太阳,人的心还是亮堂堂的。

上午的时候,郑海河代表高朗乡乡政府来看望谢一来了,同时宣布免去彭青锋王菜园行政村支部书记,任命谢一为王菜园行政村支部书记的任命。

宣布完任免令,郑海河要走,被谢一拉住了,郑乡长,干脆由你监督,连同村主任一起选了算了,这个行政村的领导班子都瘫痪了,得赶紧建立起来!纲举目张嘛。

郑海河笑了,说,谢书记真是干工作的,好性急啊!

赵金海帮腔说,谢书记已经把全王菜园村的基本情况摸了一遍了,而且是挨家挨户登门家访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她亲眼所见,第一手资料都是她亲自跟村民交谈得来的,绝对没有水分!

郑海河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实话说他就任高朗乡三年了,确实走访过几个村,可都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连一个村的一半也没有走访过,跟比他年轻、又是从省城风尘仆仆来的谢一比起来真是惭愧至极啊!

赵金海小心地问,郑乡长咋了?

郑海河这才反应过来,对着谢一把大拇指竖了起来。

谢一却不好意思了,认真地说,郑乡长,不这样不行啊!跟省城比,全体村民都是贫困户,可咱们无法一下子都照顾到,只能先照顾最需要的了!

郑海河连忙点头,对对对,谢书记说到点子上了!

谢一催促说,那就赶紧召开全体村民大会选村主任吧。

郑海河忙对赵金海说,马上通知,立即开始选举!

不知道是因为听说选村主任,还是天气放晴了,或者听说从省城来了个白白嫩嫩的女第一书记,而且还是来帮他们脱贫致富的,反正王菜园行政村的村民来得不算少,把村委会前连同道路都占满了。他们不在乎干部们说什么,都齐刷刷地看着谢一,小声地议论着,不时地笑出声来。

看着黑压压的村民,谢一有点欣慰,不管怎么说,总算比上次情况好多了,可再一看到场的人又有些忧郁起来。村民来的不算少,可几乎很难看到年轻的面孔,他们要么饱经风霜,要么一脸的期待,要么满怀好奇。

赵金海宣布大会开始,郑海河做了动员发言,并讲了选举的意义,然后开始选举。这次选举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没有确定人选,而是随意选,觉得谁适合就选谁,唯一的条件是这人必须能常年在家为行政村和村民服务。这个条件的提出其实已经在一定范围内圈定了人选,那就是在场的这些人。郑海河还有些担心,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也太草率了。谢一却说只能这样,再好的人不能为村民办事也是白搭。

选举采取当场唱票的方式,很快就把村主任选出来了,是杜金山。很多人都看着杜金山笑,当然是祝贺他,没想到杜金山死活不干,按照他的说法是没有当过官,也不想当官。赵金海告诉谢一杜金山是原来的村主任杜广林的父亲,他可能是担心老子顶替了儿子的位置不像话。郑海河拉住杜金山命令他必须当,因为这是王菜园行政村全体村民的信任。杜金山却不为所动,依旧不答应。谢一看了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者杜金山年纪也太大了,最好选年轻一些的人,同时也把妇女主任选出来。

第二次选举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李楼的李树全被选为村主任,王菜园的田明被选为妇女主任。郑海河、谢一都向两人表示了祝贺。两人却一脸的窘迫,表示没有当过官,不知道该怎么做。郑海河告诉他们,谁也不是一出生就做什么的,不会不要紧,慢慢学。

谢一则说,选你们到这个位置,不是要你们当官的,而是要你们为大家负起责任的,使命光荣,责任重大!

其实,最让李树全担心的是原来的村主任杜广林,没经过他同意就把他撸了,万一他回来闹腾起来怎么办?郑海河和谢一知道了以后严肃起来,说村两委不是他杜广林家开的,人事调动凭什么要他同意?他不愿意为村民办事,村民就把他选下去,很正常啊!按规矩那就是铁打的组织,流水的干部!李树全这才放心下来。事实上,后来杜广林一句话也没说过。

村民们散去,谢一把党员和新选出来的干部留下来召开了王菜园行政村第一次新班子成员会议,加上郑海河总共有九个人参加。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先把村两委实实在在的建立起来。那么,怎么建立呢?其实人员已经到位,剩下的就是精神、行动和资金了,其中最难的就是资金。谢一打了资金的包票,以为会给大家吃个定心丸的,却没见大家说什么,连起码的同意的表示都没有。郑海河有点看不过去了,问大家是不是想分担。大家这才表示同意。谢一明白了,大家是担心她嘴上说了,实际上却不一定能办到,或者说争取来的资金仅仅是毛毛雨。

谢一没说什么,让李树全通知村民,限两天内必须把堆放在村委会大院的柴草搬走!然后带领在场的全体党员和干部清理村委会五间办公房。

郑海河见谢一拿起铁锨就走,一把把她拉住了,谢书记,这哪是你干的活儿啊?

怎么了?谢一不明就里。

你初来乍到,又没干过这样的脏活、累活,把你累着了咋办?就这点活儿,别说有他们几个呢,就是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大会儿。郑海河苦口婆心地说。

我来是干什么的?就是来跟大家同甘苦共患难的,不干活我不是白来了吗?谢一有些不满。

田明他们也要谢一不要干了,他们几个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能干完的。

谢一说什么都要干,郑海河无奈,只好也加入进来。田明、李树全、田明见谢一、郑海河亲自下手,都感动不已,要不了多久五间房子除了房顶和窗户还是一个个的洞外,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让人看了十分清爽。

郑海河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和墙面,感叹地说,就是不一样啊!

谢一走过来把一份文件递给郑海河,说,郑乡长,你得尽快给我落实啊!

郑海河拿过来一看,是一万元办公用房维修和办公设备添置资金申请书!吃了一惊,看着谢一问,你什么时候写的啊?

谢一笑了一下,说,刚才选举的时候我就写好了。

郑海河说,谢书记,你真行!不过,我只能批给你一半,另一半还得你自筹,乡里经费一直很紧张,请你谅解!

谢一很爽快,马上说,行,剩下的我来解决!

李树全、田明都没经历过,不明所以,但赵金海是知道的,之前为维修办公房申请过不止一次两次,都没能批下来,房子越来越坏,最后终于无法进人才锁了门,没人来自然没人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房子里的办公设备就无影无踪了,以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谢一才来几天,而且是第一天见到乡长居然就能把最难搞的资金申请下来,虽说只有一半,已经很不简单了!不由暗暗地对谢一刮目相看起来。

再说那些把柴草堆在村委会大院里的村民们,开始他们以为谢一不过说说,可谢一打扫大院和村委会房间的举动还是让他们感动不已,只用一天时间就把柴草搬了个干干净净,顺便还把地面打扫了一遍。第二天谢一远远地看见已经搬空柴草的村委会大院顿觉焕然一新,很是感慨,村民都是善良的,也是善解人意的,关键是干部怎么做。当她走近大院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她以为走错了地方,房间内居然摆放着两张虽然破旧,但干干净净的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房间内李树全、赵金海和八个党员已经整整齐齐地在等着她了。

这……谢一一时不知道该说好了。

谢书记,今儿个弄啥,你䞍安排了,保证指哪打哪儿。赵金海说。

谢一看着大家踊跃的样子,甜甜地笑了,说,今天咱们只干两件事——第一件是大家评一下咱们村的贫困户,第二件是我们一起去慰问评出来的贫困户们。

大家都笑了。

谢一的资料只有一份,不能发到每个人手里,就只好由会计赵金海宣读,大家再逐一记下来,最后再评出来。

贫困户很快就评出来了,一共68户,其中王菜园31户,李楼18户,郎庙19户,让大家既没想到又不约而同的是原村支书彭青锋家也被评上了。谢一也赞成,说既然是大家的意见那就是公平的、合理的。

第一件事办完,接下来就该办第二件事——慰问贫困户了。谢一很积极,却意外地发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吭声了。

怎么了?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吭声,谢一只好点了田明的名,嫂子,你说说吧。

田明见推脱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说,谢书记,俺们知道你的意思,是想跟贫困户们拉近关系。俺们也不是不愿意看贫困户,只是觉得一群人空着手去看看、说说话,像假的一样。

谢一笑了,说,不能这样说,好像村民都是势利眼似的。不过,我也给他们准备了见面礼。

一听谢一说给贫困户们准备了见面礼,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看谢一,不知道谢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一说,不是有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咱们都是刚刚上任的新官,咱就把这三把火烧得旺旺的!以实际行动让王菜园的村民看到我们的决心和意志,让他们支持我们的工作!我自愿捐出一万元,买了一点生活用品,马上给他们送去。

一听说见面礼是谢一自掏腰包,大家都愣住了,互相打量着,谁也不吭声了。

怎么了?谢一问。

那,是不是以后咱们这些村干部都要自掏腰包啊?一向心直口快的田明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谢一马上说,我向上级申请的经费还没有批下来,可眼下我们急需资金,所以我先捐出一点钱来。当然,这点钱对于我们王菜园来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但它却向广大村民表达了我们的心意、我们的决心、我们的意志!那就是王菜园村的每一个村民都是我们的亲人,他们的冷暖、他们的饥饱、他们的病痛、他们的欢喜、他们的忧愁……都是我们要管的事!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

过了一会儿,一辆满载着面粉和食用油的三轮车开了过来,大家清点了一下,不多不少68袋面粉和68提食用油,自然是给68户贫困户的。

村委会大院里一下热闹起来,大家看着谢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每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刘赵氏正在筛捡秋收时她从地里捡拾的豆子时,赵金海来了,嫂子,忙着哩。

嗯。来了。刘赵氏应。

看看谁来了?赵金海回身指着谢一和一干新上任的村干部说。

谢书记,田明,呀,咋恁多人啊?刘赵氏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几乎围了起来,很是意外。

这些都是刚选出来的村干部,谢书记,李主任,田主任,还有咱村的党员。赵金海指着大家一一介绍说。

哦,这就是新官吧。刘赵氏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马上笑起来,咋的?都来看我了?

不是来看你,还能看谁?看狗哩。赵金海说着说着又跟刘赵氏乱起来。乡下把这样平辈之间互相骂玩叫做打渣子,也叫乱着玩,是很平常的,也是关系处得不错的亲昵表现。但是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就显得不大合适了。

刘赵氏本来想回嘴的,看看谢一,就没吭声,只是笑了。

谢书记还给你带了见面礼哩。赵金海说。

没等赵金海话音落地,两个人已经把面粉和食用油递到了刘赵氏面前。

这是给我的?刘赵氏有点不敢相信。

就是给你的。你家和另外67家被村委会评为贫困户,村里以后会特别照顾的。赵金海解释说。

嫂子,买这些东西的钱可是谢书记自己掏的腰包啊!有人忍不住插嘴说。

啥?谢书记自己掏的钱啊?刘赵氏吃了一惊,马上转身走到已经替她放进屋子里的面粉和食用油跟前,抓起食用油说,这样的话,东西我不能要!

大娘,怎么了?谢一走过来问,是不是吃不惯啊?

公家已经对我很照顾了,你现在又着急掏钱给我买东西,我要是还要的话,就太没良心了。刘赵氏说着眼圈红了。

谢一一把拉住刘赵氏枯树枝一样的手说,大娘,话不能那样说。你干了大半辈子,该享点福了,可眼下你的日子却那么难,不应该啊!政府派我来就是改善咱们大家的生活的。可是没去别的地方,偏偏来到了咱王菜园,第一个家访的又是你,这就说明咱娘儿俩有缘分啊!你是长辈,我表示一下心意是应该的嘛。你要是不收,就是对我有意见了。

刘赵氏反过来拉着谢一的手轻轻地拍着,一下不知道说好了,但能看得出她十分激动。

谢一轻轻把刘赵氏的一绺头发撩上去,慢慢说,大娘,以前对你们关心不够,现在政府决心补上来,你应该接受才对啊。

可是,我……刘赵氏有些惭愧,不知道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大娘,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谢一晃了晃刘赵氏的手,我们走了。

刘赵氏突然紧紧地把谢一拉住了,谢书记,你来俺家两回了,都没有喝俺一口水,这回说啥也得喝口水!看我、给我送东西是你的心意,喝口俺的水是俺的心意哩!

谢一见刘赵氏把她拉得死死的,知道是一片诚心,要是不喝就真的寒了她的心,觉得喝口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假装说,那好吧,正好我也渴了呢。

刘赵氏还有点不放心,盯着谢一说,谢书记,说好了?

说好了。谢一爽快地说。

那好,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刘赵氏还有点不放心。

放心,大娘,我说话一定算数的!不单是这次算数,以后只要是我说的,照样算数!谢一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就好。刘赵氏释然了,慢慢把紧抓着谢一的手松开了。

我等着。谢一笑眯眯地说。

谢一以为刘赵氏给她倒杯水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没想到刘赵氏却坐到锅灶前点起了火,忙问,大娘,你这是干什么啊?

刘赵氏说,给你烧茶呀。

谢一说,你不是说让我喝口你家的水吗?怎么烧起茶来了?

刘赵氏说,茶水茶水嘛。

一起来的人也哄地笑了。

谢一这才明白自己理解的水跟当地是不一样的,看来要想做好工作,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也是这一刻让谢一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话跟当地就很不一样,不是听不懂,而是生分,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是外地来的。她来的时候老万告诉过她,要想做好工作,就必须跟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她一直就在思考,怎么才能打成一片呢?现在忽然明白了,第一条就是不要有陌生感。这么看来,她得改改自己的口音了。可是怎么改呢?其实,她自打一下车每天听的都是一样的话音,开始她还觉得别扭了,直到最近才算好一些。

刘赵氏的屋子一旦生起火来谢一是见识过的,烟雾缭绕久久不绝。现在刘赵氏要给她一干村干部烧茶,屋子就肯定没法呆了,于是一起到外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赵氏因烟熏火燎而弄得两眼红红的,脏兮兮的两手却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粗碗笑眯眯地向谢一走了过来,碗上放了一双竹筷,筷子旧得发红不说,长短还不一样,让谢一看得既难受又无法拒绝。

谢一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不知道该怎么做,冷不丁发现碗里打了荷包蛋,才明白刘赵氏是特意给自己做的,心里一阵暖洋洋的,也是到了这时候谢一才知道烧茶在这里的意思不单单是烧开水,具体是什么那要看人的心意了。不过,事实上谢一还是很为难的,不吃的话就显得太看不起人了,吃呢,一来老人家太不容易了,二来这碗脏兮兮的确实让谢一反胃。想来想去,谢一最后决定不吃,但话说得却很好,大娘,你太不容易了,我要是吃了,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她本来想说自己不喜欢吃鸡蛋的,可田明就在身边,招待她的第一顿饭就有鸡蛋,这个理由说不过去,再者今后如果穿帮了,会更难堪的!

刘赵氏却很直接,是不是俺的碗太脏了啊?说得大家都哄地笑起来。

谢一明白大家笑里的意思,是事实,也是缓和尴尬的气氛。虽然是这样,但还有一层意思是谁都知道谁都无法说出口的,那就是对王菜园的人来说,无论谢一怎样都是个外人。谢一当然明白这一点,又见大家哄笑,赶紧说,大娘,我吃就是了。说着就赶紧吃了起来。可碗实在让谢一膈应,只好随便吃了一个。不料刘赵氏一直在盯着她,好像早就知道谢一的打算似的。谢一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左顾右盼,忽然看见田明,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田明不明就里,但还是走了过去。

谢一不由分说一下把碗塞到了她手里。田明猝不及防,只好接了。碗转到田明手里,刘赵氏尽管满眼里都想谢一吃,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田明一下没反应过来,见谢一走开了,追了过去。

谢一有些急了,说,嫂子,咱俩分着吃,省得大娘偏心!说得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然后都笑了。过了好一会儿谢一才明白缘由,是她的话说得虽然没有当地人地道,但谁都听得出来,是这里的地方话。那笑不是嘲笑她说得不地道,而且忽然倍感亲切。谢一也才忽然发现她跟大家有距离,除了初来乍到之外,她一直都是普通话也让让村民们觉得她是格另另的跟大家不一样。自此以后,谢一留了心,天天跟着田明学说本地话。

田明这时候也明白了谢一的心思,却不知道吃的好还是不吃的好。

赵金海见田明游移不定,说,田主任,既然谢书记这样说了,你就吃吧。

田明刚被选为妇女主任,一下还适应不过来,听赵金海叫她主任一下难为情起来。

赵金海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他当初也是怎样,赶紧说,吃吧,别辜负了谢书记的好意。

刘赵氏见了有些惋惜,说,唉,早知道我多存几个鸡蛋就好了。

赵金海打趣说,恁多人,再多鸡蛋也不够。

鸡蛋少是事实,一般来说主家不过就是表示个心意,可经赵金海一说,在刘赵氏听来就是舍不得,就是小气,就有夹屎头子的嫌疑。这有个讲儿,说过去有个人十分小气,有一次他在别人家里闲拉呱,正拉得高兴,突然急急忙忙往家就走。那人不明所以,以为他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忙问他咋了。他说是肚子疼,肯定是想拉屎了。那人忙把自家的茅房指给他,意思是方便他拉屎。不料他却生气了,恨恨地说那人是芝麻杆喂驴——假惺惺,想赚他一泡屎,他才没恁傻哩。那人还不明白,一把拉住他要问个究竟。他于是直言不讳地说要把屎拉到自家茅房,这样自家的地就有肥料了。这事给人的印象十分鲜明深刻,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觉得这人小气得够劲儿,比说小气来得有意思,因为里面有故事,于是一下就传开了。自此,当地再说谁小气就很少用小气这个词了,而是改用夹屎头子了。因为有这个讲儿,用夹屎头子自然比用小气来得厉害,就好像小气比夹屎头子轻了很多似的。刘赵氏大半辈子虽没被人说过大方,可也没被人说过小气,现在赵金海突然给她来个夹屎头子,而且还当着恁多人的面儿,再说她心里是真的感激谢一,不是装样子,反倒被人这样挖苦,一下就受不了了,忙说,没事,你只管吃,我去借去!

赵金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忙一把拉住她,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哩。

刘赵氏哪里肯依,舞挣舞挣得非要去借鸡蛋。

田明这边正不知如何是好,谢一忙说,田主任,快吃吧!

连书记都叫她主任,田明心里虽一时适应不过来,却也喜滋滋的,加上现在刘赵氏舞挣舞挣的非要去借鸡蛋,她要再不吃就更是火上浇油了,这才慢慢吃了。

赵金海乘机就坡下驴,说,嫂子,好了,你看,谢书记吃了,田主任也吃了,恁的心意俺们领了。

刘赵氏见了,心下同意了赵金海的说法,可面子上一下还过不去,还舞挣舞挣的。

谢一说,大娘,别忙了,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哩,等有空的时候再来看你。领着一众新上任的干部走了。

下一家是老书记彭青锋家,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倔强了一辈子的彭青锋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大家一时被他哭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左不是右不是站不是坐不是的,十分不安。

彭青锋开始还以为新书记领着搭档来礼貌性地看望他,没想到竟然是来给他扶贫的,一下哭了。大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都面面相觑起来。

谢一说,彭书记,不要急,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组织上会帮你解决的。

大家听谢一这样说才反应过来,急忙连声附和。

彭青锋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说,我有愧,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王菜园的三千乡亲们哪!干了大半辈子干部,不光家里出了个不孝的孙子,还没能让大家脱贫致富,现在又被村里扶贫,还是谢书记自己个儿的钱,我,我……

大家听了顿时唏嘘起来。这唏嘘里不仅是对彭青锋的同感,也有对他的惋惜,更多的是疑虑。大家固然对谢一的举动称赞不已,可自古以来当官除了可以行使权力,更重要的是会要得到报酬的,现在倒好,不但没见到报酬,还要倒出去,谢一也许是财大气粗,能往外拿得出手,可大家都是土里刨食,没啥积蓄,这干部可咋当得下去啊?可是,谁也不好说出来,就一直含糊着,不免心里忐忐忑忑的。当然,也有人对谢一嗤之以鼻,以为她就是做个样子,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定从哪儿找补回来呢。再说了,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当官的?不光大老远的来当官,还是从繁华的大城市到穷乡僻壤的乡坡子里来,受罪不说还倒贴钱,不是神经病吗?

谢一说,老书记,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你说的意思!我来咱们村是代表着党委和政府的,我所做的都是党和政府交给我的任务,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这样做,必须完成!

彭青锋说,可是,那也不能是你自掏腰包啊,这得多少钱啊!一群人抬一个人好办,一个人抬一群人,咋可能抬得起来啊!其实,彭青锋说的也都是大家心里打鼓的——如果这样扶贫的话,哪辈子扶得起来呢?毕竟不管什么时候穷人都是多于富人的啊!

谢一这才明白老书记的担心,也才忽然想起来,恐怕一众新上任的干部也在这样担心呢,忙说,你说得对!一个人抬一群人确实无能为力……

彭青锋接口说,还是嘛。所以,这钱,我说啥也不能要!

谢一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长期在咱们村待下去,肯定不少麻烦大家伙儿,可我又没啥拿得出手的,也不可能每一家每一户每个人都照顾到,所以就拿点钱表示点心意。老书记,你就收下吧!

彭青锋摇摇头说,谢书记,你要让我收下,就是打我的脸啊!

谢一说,老书记,我绝对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今后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能得到您和大家伙儿的支持和照顾!……

彭青锋说,放心吧,谢书记,你那么大老远的来到咱村,帮咱发家致富,这是大好事啊!我自己没能力让大家伙儿发家致富就不说了,要是不支持你的工作,那我还算个人吗?

谢一说,老书记,我知道这是您的肺腑之言,谢一先谢谢您了!可是,这钱您要是不收……

彭青锋有点恼了,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说,你这闺女,咋恁死脑筋呢?我不要并不代表我不支持你的工作啊!

谢一见彭青锋怎么也不肯收,只好罢了,领着众人到第三户人家去了。

第三户人家是一对夫妻,男的的叫麦大友,女的的叫姚桃花,夫妻俩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大女儿和一对十二岁的双胞胎弟弟。两口子既不是自谈结的婚,也不是媒人介绍结的婚,而是换亲,就是麦大友的妹妹嫁给姚桃花的弟弟,姚桃花再嫁给麦大友。换亲这事虽然不是很情愿,可双方家长和当事人没啥意见也就成了。那就各安其事,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诡谲的是麦大友的妹妹麦大梅和她男人姚顺宝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麦大友和姚桃花却过得十分清苦。明眼人一针见血就把两家的差异指了出来。既然是换亲,不用说男方总是有缺陷的——不是生理缺陷就是心理缺陷。生理缺陷不是瞎子、麻子就是瘸子、瘫子,或者患有某种比较严重的疾病。心理缺陷不是憨就是傻或者老实得过了头的迂。麦大友和姚顺宝都是老实得过了头的迂。结了婚,迂依然如影随形地跟随着,让他们凡事都不能灵活应对,自然吃了不少亏。这是两人乃至两家共同的特点,可具体到个人还是有些不同的。麦大梅两口子在生理上都比麦大友两口子生得高大,自然干活就有力气。胡庄和李楼都是很普通的村庄不错,可胡庄和什集紧挨着,这些年什集一直在向外扩展,不知不觉胡庄也成了什集的一部分。先前,靠近什集的好处是可以打打零工,比如装卸化肥、粮食、烟叶啥的,两口子身块大,人老实,当装卸工再合适不过了。等到成为什集的一部分那就更美了,可以很方便地做买卖,或者把自家的房子出租出去。这样,虽然赚不到大钱,可小钱日积月累也是不能小看的,时间一长,手里就宽绰起来。再看麦大友两口子呢,身材瘦小,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麦大友虽然也出外打工,可惜没什么技术,只能当力工,工钱低不说,很多时候还要不到工钱。麦大友当然不甘心,也做过小买卖,可眼光不行加上拙嘴笨舌一天也卖不出去多少东西,后来学着别人种些值钱的作物,比如棉花、烟叶、西瓜什么的,可都如姜子牙一样时运不济种啥啥便宜。一年到头手里赚不到多少钱不说,加上孩子多,一来二去手里自然捉襟见肘。

谢一带着一众干部来到麦大友家时,两口子正生闷气呢,自然还是为孩子上学的事。按说,国家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是可以减轻家庭的教育负担的,可惜的是到了地方好经都被念歪了。地方表面上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支持民间力量办学,把优质教学资源——也就是优秀教师向民资学校倾斜,实际上却是为了甩包袱。说地方甩包袱是有依据的,那就是本来这些学校的经费是应该地方出的,现在则转移到了民资学校自己身上,而且还可以卖给民资地皮获得一笔收入,同时还能落个支持民资办学的所谓美名,何乐而不为呢?羊毛出在羊身上,民资的经费来源自然摊到了前来就读的学生身上,自然抬高了学生的读书费用,自然而然增加的学生的家庭开支。还有,虽然乡镇也有民资办学,但更多的民资学校却办在县城,更多的优秀教师也被吸引到了县城的民资学校里。这样以来,家长要想给孩子好的教学质量就不得不去到县城的学校就读,公办的学校去不了,自然只能选择去民资学校。这样问题就来了。民资不但贵得多,加上住校费、伙食费、来回的交通费,还有乡下的孩子沾染到了城里孩子的不良风气,比如互送礼物、玩游戏等,那开支简直大得惊人。对一般家庭已是不堪重负,对麦大友家更是雪上加霜,他十七岁的大女儿麦丽丽就是因此不得不辍学去打工的。麦丽丽打工去了,可两个双胞胎却是绕不过去的。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就按公家给的待遇,免除学杂费来上学的话,不过是混完九年义务教育,混完了还得重复他们的生活外出打工。要想有点出息自然就得上学,上好的学校,那就得到县城里,到县城去就得大把大把地把票子掏出来,可哪里来的钱呢?麦丽丽就不说了,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长大了,一嫁就算完成任务了,可儿子就不同了,不但是麦家的人,还是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人啊!

两口子跟别的夫妻一样,多年来自然难免抬杠拌嘴,可都是屈指可数的。两口子吵架少,也不会吵架,一旦吵架虽不至于翻江倒海却也要别扭好多天谁也不理谁。现在两口子就各守一方摆出一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来。

两口子正僵持着,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嚷得厉害。这个时候村里像麦大友这样的壮劳力极为少见,他们不是去外地打工了就是在外地或者街上做买卖,谁肯闲在家里呢?麦大友一个大男人晃来晃去的要是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还在家里,一准闹个不自在,因而麦大友多数时候都会窝在家里。现在外面闹嚷嚷的他本想看个稀奇,可还是忍住了。

有人在家吗?谢书记来看恁来了。有人明显冲着麦家嚷道。

麦大友愣神的功夫,他家的大门就被咣咣咣地敲响了。其实,一听咣咣咣的敲门声麦大友就确信是闹到他家来了。现在麦家的左邻右舍都盖起了小洋楼,把他家的小瓦房团团包围,如同羊群里的一只病鸡一样既触目惊心又可怜兮兮。自然,别人家的大门都是铁的、铜的,不但高大气派,而且敲起来也咚咚的震天价响,只有他家是木门敲起来咣咣咣的十分单调。麦家的大门本来是木栅栏的,邻居家扒了瓦房盖平房,扒了平房又盖小洋楼,原来的木大门就相形见绌了,索性送给了麦家。尽管这样,麦家平白拿到木大门还是喜忧参半的——不要的话自家确实需要,要的话承情自不必说,也显得低三下四,还有一件为难事,就不能往院墙上一按了事,怎么也得盖个门路,哪怕最简单的狗头门路呢。一般来说,谁家都会有院子的,有院子自然会有大门,一般人家都会盖上一间房子做过道,有钱的人就会盖上三间或者两间房子做过道,不但气派,也方便,就算最不济的人家也会简单地盖上一个门头为大门遮风挡雨,因为太过简单,看起来就像昂起来的一只狗头一样,故而就叫狗头门路。可要盖门路就雇人,不给工钱,管饭总是免不了的,就算自己动手,买砖买瓦也还是免不了的,自然又得一笔钱哩!送他家木大门的邻居见他家迟迟没有动静,忽然明白了,索性送佛送到天好人做到底地把自家再也用不着的砖瓦一并送给了麦家,麦家这才千恩万谢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大门,虽然是最简单的狗头门路。

谢书记虽然来的时间不长,除了开过几次会,再没别的动静,按王菜园人的说法,开会都是虚的,随时都可以来,自然也随时都可以不算数的,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才是摸得着看得见实实在在的——尽管如此谢一还是在王菜园成了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人了,不是因为她是书记,也不是因为她是王菜园第一个女书记,而是因为她是从大城市来王菜园当书记的女人!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所有的群众都一下子记住了她——谢一谢书记!

听说谢书记亲自登门来了,麦大友慌得一只鞋子都掉了,忙一跳一跳地颠着一只脚跑出去开门。姚桃花看着男人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偷偷笑了。

谢一在村里走过几次,大概知道乡下人不像城里人每天都穿得那么光鲜,可也不至于像麦大友这样狼狈,加上麦大友身材瘦小,几乎像个半大孩子,不由愣了一下。

一众干部跟麦大友就算不是很熟也不陌生,一下都笑起来。

还是赵金海第一个发话了,是不是听见叫门才从被窝里钻出来啊?

谢一不明白赵金海的意思,她身后的一众干部却都暧昧地笑起来,就连田明也不例外。

麦大友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才说,没有。

一个跟着看热闹的群众说,没有?不少有!黄鼠狼把家,还不是舍不了那个骚窟窿眼子。

麦大友有点急了,声音不觉大起来,真没有,大天白日的……

那个群众质问道,人家都出去打工,你咋不出去啊?

赵金海也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看见谢一皱了皱眉眉头,忙说,咋?谢书记轻易不来,来了也不叫上家坐坐啊?

这会儿姚桃花也出来了,赶紧打招呼,都来了,上屋坐吧。

众人这才鱼贯进了院子。

麦大友家平常很少来人,就算过年来串门的人也极少,而现在忽然之间轰轰隆隆的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让麦大友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谢书记和王菜园全体干部都来了,这在他家是前所未有的十分长脸的,按文化人的说法就是蓬荜生辉哩;发愁的是不大的院子都站满了,何况更小的堂屋,咋坐得下啊?麦大友正不知咋样才好的当儿,却见谢一在院子里站住了,自然一众干部都随着站住了,让麦大友又感激又惭愧,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去刘赵氏家和彭青锋家让谢一感受最深刻的除了他们触目惊心的困难境况,就是拥挤不堪了,可刘赵氏家是第一家不得不到堂屋里去,彭青锋是老支书又有病人也是不得不去的,到了麦大友家就可以不进去了,一来麦家没有病人,二来也不是特殊家庭。因为下面还有很多贫困户要逐一看望,谢一就没多说什么,通知麦大友他家被评为贫困户,以后会享受到特别照顾,同时把慰问品递给麦大友,就准备走了。不料麦大友却说什么也不要,不得已只好给了姚桃花。

让谢一没有想到的是她带着一众干部走了,麦大友两口子看着慰问金却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尤其麦大友眼圈都红了。

谢一自然没有忘掉震撼到她的李家。

看着是面粉和食用油,特别是手里红彤彤的一叠钞票,李群杰再次哭了。如果说第一次哭是因为有人来他家看望,打破他家几十年来的被人遗忘的话,那么这次则是感激,他知道碰到了好人,当即就让李坤书和李铁锤都跪下来,三兄弟一起给谢一磕个头,被赵金海拦住了,却没防住李坤书咕咚一下跪下来啪啪啪一连给谢一磕了三个响头,使得谢一一下难为情起来。

晚上,尽管一天的奔波让谢一疲惫不堪,可当她回到田明家时还是满怀欣喜的,不管怎么说她的扶贫工作正经八百地开始了,而且还颇为有声有色的,照这样下去,她的两年扶贫工作或者下乡生活体验虽不能说十分圆满,起码也是可圈可点的,这从村民看她的眼神就能可见一斑。谢一这样想着,忍不住给宋心之打了个电话。其实也不完全是忍不住,她每天无论休息多晚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讲讲自己在村里一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的,只是有时候是给老公宋心之打,有时候给妈妈打,也有的时候给表姐唐晓芝打,当然也会给馆长老万打。宋心之听了好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急得谢一以为信号不好,忙喂喂地喊。

宋心之慢吞吞地说,别喂了,听见了。

谢一有点不高兴了,听见了不吱声,干嘛啊?

宋心之说,听我老婆说话呢。

谢一马上高兴起来,怎么样,你老婆能干吧?

宋心之说,是,能干。

谢一兴致大涨,假意嗔怪道,那你怎么不表扬表扬我啊?

宋心之说,我是担心。

谢一没明白,忙问,担心什么啊?

宋心之说,担心把我老婆累坏了。

谢一以为宋心之在鼓励她,更高兴了,才不会呢。你不知道这些村民多可爱,看见我就像看见亲人,不,比亲人还亲,好像我什么都能帮他们似的,可惜我的能力太有限了,只能帮这么一点点。

宋心之说,你知道就好。

谢一这才回过味儿来,问,什么意思啊?

宋心之说,你不是他们的大救星,你是我老婆。

谢一顿时被晾了起来。

更让谢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电话还没有挂断,院子里已经嚷嚷得不像样子了。谢一正想看个究竟,就听田明大声喊道,那是村里集体评议的!

谢一一听提到了村里,不用说事儿肯定小不了,忙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出去。那时候已是深秋,天黑得早,虽然只有六点多,可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先是满院子七嘴八舌乱糟糟的,等看到谢一顿时安静下来,这时只见满院子横横竖竖黑幢幢的。谢一知道这是一院子的人,她的村民,就问,怎么了?

奇怪的是刚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会儿谁也不吭声了。

谢一想了想,用蹩脚的王菜园话又问,咋了?

这下有人轻轻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有人小声问,谢书记,为啥俺家不是贫困户啊?

谢一知道在单位里大家会为一点点的好处不择手段地争名夺利,什么评职称啦、评先进啦、演出补贴啦什么的,没想到这些农民居然也会一点点利益你争我夺的,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却颠覆了她一向对农民憨厚朴实的印象,或者说她的印象都来自影视剧或者舞台节目,未免显得以偏概全,在事实面前顿时不堪一击土崩瓦解碎为齑粉!不就一个贫困户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份,有什么好争的呢?当然,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争的当然是利。那些平常跟他们一样的人家忽然间成了贫困户,这倒也没什么,贫困户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那时候叫困难户,先是村里后来改为乡里接济一些钱粮什么的,不过是杯水车薪,并不让人眼馋。现在呢?好好的人家冷不丁地就成了贫困户,大家以为不过像过去的困难户逢年过节接济一星半点的罢了,没想到突然硬扎扎地分到了钱,虽然不多,可也让人眼红着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且是唾手可得的干嘛不争呢?不争白不争嘛。至于光彩不光彩,好像没什么不光彩吧。再说了,那是这个奇怪的书记的工作,她大老远地从省城跑到这偏僻的王菜园就是来给大家发钱的嘛,这样的事于她于大家都是好事,干嘛不做呢,反正又不费吹灰之力?

谢一说,困难户有什么光荣的呢?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政策,都在同一片蓝天下,别人都行,你不行,说明了什么?谢一说的是实话,自然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公允。比如造成困难的原因各种各样,并不都是因为当事人大手大脚好吃懒做什么的,因此并不能服众。

我家有病人。

我家负担太重。

我家没有技术,挣不到钱,花钱的地方又多……

谢一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说得太莽撞了,忙说,贫困户是集体评议的,并不是哪一个人所决定的。大家请回吧。

可这样的说辞根本没人当回事,大家依然都站着,不肯散去。

要发钱就该人人有份!

对,哪怕家家有份哩!

有钱的人家就不该再分了!

……

犹如一把火烧沸一锅水,院子里再次闹嚷起来。

田明开始说了好多次集体评议的,都无济于事,现在再听大家说的都是实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在还有个谢一在,她就用不着顶着了,于是就眼巴巴地看着谢一,当然是看她怎么把这场面控制住。

谢一头一次见到这场面,一下愣在了那里。

田明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越吵越凶,终于急了,大声道,那钱都是谢书记从自己腰包里掏的,恁还这样闹,忍心吗?

听田明这样一说,吵闹声一下小起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吗?却没有人回应,院子里终于静下来。

田明没想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生怕压不住,赶紧再添一把火,说,谢书记是大城市里来的,没想到咱们贫困户这么难,于心不忍,才自掏腰包救济一下。有人就眼里灰星下不去,咋能这样哩?大家拍拍良心,谁家有贫困户家困难的?等了等,没人吭声,田明的底气就上来了,也有些激动起来,没人吭声是吧?那就是说,村集体的评议是公正的,是凭了良心的!田明还想说大家谁家也比不上谢书记家,可谢书记还是大老远地跑到王菜园帮大家来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一来她不知道谢一的情况,二来她怕给谢一惹出麻烦来,万一有个愣头青叫起真来呢?

谢一真是感谢田明在关键的时候救了她,看了看田明,又缓了缓,平静了一下,说,我既然当了咱们王菜园的书记,就会尽力帮助大家发家致富的。请大家相信我!

田明赶紧说,谢书记都这样说了,大家就都回去吧。

人群终于慢慢地散去了。

吃饭的时候,谢一把感激的话对田明说了。田明心里很高兴脸上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能镇住场面哩。

谢一就有些感慨,看来当干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她和田明都是第一次当,都得摸索着来了。

田明这才忽然意识到了,说,可不是嘛。

两个人都笑了。

吃完饭,田明忽然问,谢书记,这次就算了,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

谢一没明白,问,什么?

往里头填钱啊!田明说,你一个人,咱这可是一个村,就算你有金山银山,也填不起来啊!

田明说到一半的时候谢一猜到了,知道田明说的是实情不假,可不能这样实打实地说出来,一下有点下不来了。

等了半天不见谢一接话,田明有点奇怪,看了看谢一没看出什么,以为自己说中了,接着说,就算是你的工作也不能这样干啊,那不是不叫人过了吗?

谢一看田明的意思还想说下去,好像再说下去也是这层意思,就说,我只是表一份心意。

田明没听懂,吃了一惊,看着她说,你来咱王菜园就是要这样干工作啊?

谢一说,啊。

田明嚷起来,当干部不是有工资的吗?

谢一说,对啊。

田明说,那要是照你这样当法,哪有啊?不光没有,还倒贴,谁干得下去啊?

这次谢一听懂了,原来田明在担心自己的收入!忽然想起来,这也可能是刚刚新上任的村干部共同担心的,急忙说,嫂子,你搞错了,不是让大家都来这样表心意——那还得了?就算大家愿意,也无法继续下去,同时也无济于事啊!这不是我们的本意,也不是办法!我这样是想让困难群众稳定下来,鼓起他们的希望,跟我们当干部的一起共同努力,打赢脱贫攻坚战!

田明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嘛。明天我就跟大家伙儿说说,你不是俺想的那样。

谢一吃了一惊,大家真的都这样看啊?

田明说,是,不过看你自己掏的腰包,也感动,也无话可说,才没吭声。

谢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出于何意,只要是做给群众看,都是靠不住的!非得实实在在的干出来才行!农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他们就喜欢直来直去,喜欢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

晚上,如果在以往,累了一天的谢一肯定早就呼呼大睡了,可田明的话让她怎么也睡不着了。看来,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农村工作自己真得从头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