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改变
虽然谢一估计到了不可能五个人都来,但眼前参加会议的人数还是让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居然只来了两个党员,而且这两个党员里面一个说下雨天没啥事来看看,就当是玩,言下之意如果不下雨的话他是根本不会来看一眼的,另一个是小学校的校长兼老师马辉煌,他一向组织纪律性比较强自然会来的。赵金海却说能来两个已经不错了,因为平常党员从来没参加过村里的事务,马校长虽然比较有文化,可除了教学别的几乎一窍不通,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谢一让赵金海催一下另外三个人,赵金海打了电话,结果除了浪费电话费根本没用。彭青锋急了,让把手机给他,他来给他们说,但结果还是一样。
这是谢一来到王菜园村的第一个会议,这次会议的作用只有两点:第一大家互相认识一下,第二让谢一知道了王菜园村的行政和干部情况。如果有第三点的话,那就是让谢一明白自己太急了,一下懂了什么叫欲速则不达。按照程序,她到村里报道的时候应该有乡里的干部跟随,宣布她的到任,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办公了。当时栾明义、郑海河都劝过她,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乡政府所在地的什集街上找家招待所住下来,反正下着雨什么也做不了,等天晴了就派人把她送过去。这里说的派人送过去可不是像司机老马那样只是把行李帮她带过去,而是乡里的领导班子成员,有资格宣布她的任命的人。虽然说,暂时不宣布她的任命她一样可以开展工作,可真的开展起来还是碍手碍脚的,比如看彭支书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再胜任了,原来没有支书就算了,现在她来了,还是第一书记,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得把彭支书的担子扛起来,可是没有上级领导宣布任命,她怎么顶替呢?好像抢着想当这个官儿似的。就算自己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可没有上级的任命,其他的人也不认啊!谢一本来想给乡里打个电话催一催的,想想既然人家不急于任命她肯定有人家的道理,那就等等吧,自己也不干耗着,做一些能做的事就是了。
晚上,谢一吃完饭跟田明一起守在小卖部里跟几个村民聊了起来。后来他们告诉她,如果在以往,她的小卖部里会热闹非凡,当然都是来打牌的,男男女女都有,尤其是下雨天,当然到了夜晚就只有男人而没有女人了。不过,今晚的几个村民里却有两个女人。
昨天谢一进村的时候冷冷清清的,整个村子看不到几个人,可等到了第二天省里给村里派了书记帮大家脱贫致富的消息还是在整个村子传遍了。谁都想看看这个从省城来的书记,毕竟这是破天荒的事儿啊!然而,谢一忙得一天不着家,自然让来看稀奇的人失望了。这两个女人本是来买东西的,大晚上买东西自然是当用的,原来本打算买完就走了,没成想谢一在,还主动跟她们打了招呼,觉得怪亲切的,就聊了起来。
正聊着,谢一的手机响了,是女儿乐乐打来的。村民们原来以为谢一是无牵无挂的,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有的感叹,有的摇头,也有的觉得谢一想当官想疯了,不过也有些不解,毕竟都是大城市来的,就算想当官也没必要来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啊!
晚上,谢一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觉得她来王菜园对她的人生来说虽然不一定是非同凡响,但一定是让她怀念一生的。毕竟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学习、工作都在城里,偶尔去一次乡下要么是旅游,要么是跟队演出,都是蜻蜓点水的,而今却要深入下来,感受肯定是很特别的,而自己的机会也许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次,她必须把它记下来,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来肯定另有一番滋味的!想到这里,谢一赶忙爬起来,认真地把这一天的情况作了记录。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还阴沉着,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样的天气还是无事可做。谢一却坐不住了,她想立即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让各家把自己家的情况报上来,她再逐一登记,这样以来王菜园行政村村民的基本情况很快就能摸清了。
不中。赵金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谢一问。
没人会来,就算来了,也没地方呆。赵金海接着说。
怎么会没地方?就在村委会。谢一说,我不相信没人会来。
真的没几个人会来,因为来不来没啥区别,反正没啥事。赵金海说。
你先通知下去再说。我到村委会等着。谢一说完就往村委会去了。
不一会儿,大喇叭呜呜啦啦地响了起来,是赵金海的声音,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现在召开全体村民大会,现在召开全体村民大会,都到村委会集合,都到村委会集合!按说喇叭应该安装在村委会,可彭青锋病了,村里为了方便就把喇叭按到了他家里。后来他的病更严重了,村里的工作就都落到了赵金海身上,喇叭自然按到他家去了。
谢一在村委会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还是不见半个人影。这倒没有让她特别觉得意外,毕竟昨天的党员干部会议已经让她见识到了农村的会议效率。她坚信,总有一天这种状况会改变的!
又过了一会儿,有几个村民慢悠悠地来了,他们远远地看到谢一不知不觉便站住了,好奇地打量着她,不知道这个白白嫩嫩、衣着整洁却穿着胶鞋的女人怎么会站在这里。
谢一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啊。
几个人愣愣地看着谢一,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回她,你有啥事?
谢一问,你们是来开会的吗?
那人惊奇起来,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谢一。
有一个人大起胆子来,问,你是乡里来的干部吗?
谢一一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我是从省城来的,是来看望大家的。
几个人一下不吭声了,后来谢一才知道他们根本没听懂。
又等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又来了几个人,看到先前的几个人,他们亲热地打着招呼,然后聚在一起说笑起来。
看着虽然慢慢腾腾但陆陆续续涌来的人们,谢一冷笑了一声,赵金海不是说没人会来吗?
可是,过了不多久,就只有零零星星的人来了,再过一会儿,就没人来了。谢一看了看,大概不会超过100人,不过,能来就好。
赵金海通知完了,也赶了过来。他往四下里看了看,说,谢书记,可能就来恁些人了,咱开始吧。
谢一说,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却有人开始走了,原因是雨又滴答滴答地下起来了。
赵金海见势不妙,连忙说,各位村民,下面咱们开会。请新来的谢书记给咱们讲话。谢书记是省城派到咱王菜园行政村的第一书记,是来帮咱脱贫致富的。大家欢迎!
尽管赵金海带头鼓了掌,可掌声还是稀稀拉拉的。
谢一没办法,只好说,大家好。我叫谢一,到咱村就不走了,以后大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就住在王菜园开小卖部的田明嫂子家。我来咱村的目的赵会计已经说了,但能不能做好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希望大家同舟共济,共同努力,争取致富奔小康!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我初来乍到跟大家第一次见面,还想对大家有进一步的了解,希望大家如实相告。
赵金海补充说,谢书记的意思是想跟大家认识认识。咋认识呢?各人把自家的情况跟谢书记说一说,让谢书记心里有个底儿,以后方便开展工作。
可惜,根本没人往谢一这里来,反而都慢慢地走散了,因为雨越下越大了。
谢一有些失望,她不明白这是关系到每一家每一户致富的大计,为什么大家都不屑一顾呢?
现在咋办?望着刹那间空无一人的村委会,赵金海问。
谢一想了想说,没事,他们不跟我说,我找他们说去。
赵金海没弄懂谢一的意思,就盯着她看。
谢一说,咱家访去!
赵金海却有些为难,那咋会中?恁多户烟的啊?
有多少咱就去家访多少!谢一斩钉截铁。
太多了啊……
到底有多少?
王菜园347户1208人,李楼174户663人,郎庙261户889人。这都是在册的,还有很多黑户……
什么意思?
在册的就是有户口的,黑户就是没有户口的。
只要家在咱王菜园行政村的,都算上!有一个算一个!
那要好长时间哩……
不管多长时间,挨着排,都要重新登记在册!
那好吧,从哪个村开始?
就从王菜园开始吧。
好吧。
谢一永远也忘不了她到访的第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在村头,谢一那天进村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只是那时候她太累了,又有些心烦意乱,就没在意看。现在去了才忽然发现这户人家独立在村头,是那样的显眼,那样的孤独,甚至有些突兀。
这户人家不像是人口很多,因为房舍只有两间,又低又矮,此刻整座屋子都被淡青色的烟雾笼罩着,只要有缝隙的地方都会呼呼地往外喷,把谢一吓了一跳,不由地喊叫出来,着火了!
赵金海笑了一下,说,不是,是在做饭。
谢一不信,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饭?再说,那烟雾也太大了,但看着赵金海不慌不忙的样子,好像是那么回事。
赵金海说,因为烧的是柴火。
谢一有点理解不开了,问,难道其他人家做饭烧的不是柴火?田明嫂子家就没见这么大的烟雾啊!
赵金海说,当然是柴火,不过是好柴火。
谢一又不懂了,好柴火?柴火还分好坏?
赵金海说,那是当然啦,什么东西都有好坏之分的,柴火也一样。好柴火就是硬柴火。
硬柴火?谢一越发不懂了。
哦,赵金海这才意识到谢一一点农村生活经验也没有,解释说,硬柴火就是扛火的柴火。比如劈柴、花柴、芝麻杆等等,这些就是硬柴火,麦秆、油菜杆就是软柴火。
什么意思?谢一还是没搞明白。
赵金海说,劈柴就是劈开的树木的枝杈或者树根,花柴就是棉花杆,芝麻杆就是芝麻的棵子,麦秆就是大麦或者小麦的杆子,油菜杆就是油菜的杆子。劈柴和花柴都像木头一样硬实,自然扛火,其他的柴火是空心的,当然不扛火。
谢一听得懵懵懂懂的,不好再问,一来显得可笑,二来已经到那户人家的门口,也来不及了。
饭做中了没有啊?赵金海先谢一一步走过去大声说。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烟雾腾腾的屋子里飘出来,伴随着几声很难受的咳嗽。
我呀。赵金海站在门口应答着。
一会儿,一个头发枝枝扎扎的脑袋从烟雾腾腾中冒了出来,她弯着腰擦了擦被烟雾熏得红肿的眼睛,这才抬起头来,看到赵金海笑了,你呀。
谢一听赵金海叫她嫂子,以为不过四十多岁,没想到却是一个老婆婆,看样子起码有80岁了,在城里80岁的人还精神抖擞着呢。看着老婆婆,谢一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赵金海误会了,说,谢书记,你不知道乡下人叫人不是按年龄而是按辈分的,我的辈分长嘛。又回头对老婆婆笑说,是啊,我来吃饭哩。
中啊,进来吧。老婆婆说着又一头钻进了烟雾中。
谢一看着那蒸腾的烟雾就有点打怵,如果不进去,好像看不起人家,如果进去,肯定受不了的。正在为难,赵金海发话了,不进去了,新来的谢书记想跟你说说话。
啥?老婆婆的声音从烟雾里传过来,同时传过来的还有一阵咳嗽声。
你出来啊。赵金海不得不喊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才再次从烟雾里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条脏兮兮的板凳,走到门口她才发觉不妥,说,看看,屋里没法进人,外头又下着雨,咋弄哩?
幸好那时候雨停了,不然谢一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赵金海指着谢一说,嫂子,这是咱新来的谢书记。
哎呀,书记来了啊。老婆婆的语气里显然有点受宠若惊,等转过来看到谢一时又有点疑惑了,这……
谢书记是从省城来扶贫的。赵金海解释说。
哦,哦,大地方来的啊,怪不得恁刮净哩。老婆婆嘴里赞美着,却是更加不安起来,瞧瞧我这屋子,跟猪窝样,不管进个人啊。
没事。在外头说话一样的。赵金海说。
大娘,我叫谢一。谢一赶紧跟老婆婆打招呼。
谢啥哩,招待不周啊。老婆婆又擦了一下眼睛。
不是,谢书记名字叫谢一。赵金海纠正说,你别胡打岔。
哦,哦。老婆婆应道。
大娘,你可以叫我谢一。谢一说。
哦,哦。老婆婆大概又高兴又不安,没听清谢一说什么,随便地应着。
大娘,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谢一问道。
哦。老婆婆应道。
问你的名字哩。赵金海提醒道。
哦,名字啊,多少年都没有叫了,都忘了。老婆婆说,问名字干啥唻?
了解一下情况。谢一说。
刘赵氏,村里都这样登记她的。赵金海小声说。
哦,谢一赶紧在本子上记下名字,再问,请问您今年多大了?
今年多大了?赵金海重复道。
谁知道多大了,记那有啥用啊?老婆婆说。
那你属啥的总知道吧?赵金海问。
属马的吧。老婆婆含糊说。
到底属啥的?赵金海问。
就属马吧。老婆婆说。
那你怎么生活呢?谢一问。
问你哩,平常靠啥生活?赵金海翻译说。
种地啊,别的还能靠啥哩?老婆婆说。
有低保吗?谢一问。
有啊。老婆婆说。
多少?谢一问。
一个月150老婆婆说。
那怎么够呢?谢一担心道。
那就恁些,想多也不中啊。老婆婆有点无奈。
你身体怎么样啊?谢一再问。
还中吧,自己顾住自己了。老婆婆说。
有没有什么疾病?谢一问。
腿疼,胸口痛。老婆婆答。
有孩子吗?谢一问。
谁料不说孩子还好,一说孩子两个字老婆婆突然哭了起来。谢一吓坏了,以为自己哪里惹着她了。
赵金海赶忙解释说,谢书记,不是你的事儿。她就一个儿子,想多挣点钱去煤矿挖煤出事了,媳妇就带着孩子走了。
那她靠什么生活呢?低保根本不够啊! 谢一有点感同身受地发急起来。
还能靠啥?种地呗。赵金海说。
她那么大年纪,种得动吗?谢一忧心忡忡地看着仍在哭哭啼啼的老婆婆说。
种不动也得种,要不咋办?平常她慢慢种,收庄稼的时候近门的邻居帮帮她。只能这样。赵金海一边劝着老婆婆一边说。
那她一年能收入多少钱呢?谢一问。
一年也就千把文吧。赵金海说。
多少?谢一没听懂。
就是千把块钱。赵金海改成一般的说法。
谢一逐一做了登记,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不把刘赵氏送进敬老院呢?赵金海告诉她按规定她有儿子,不符合条件。谢一听了不由一阵唏嘘。告别老婆婆,赵金海领着谢一去了李楼的李群杰家。
去李群杰家的路上,谢一想象着这家的惨况,有些心疼,可是真的到了李群杰家,李家的境况还是让谢一吓了一跳。李家兄弟三个,却不是亲兄弟,而是堂兄弟。老大李群杰今年已经73岁了,他在10岁时有一天膝关节隐隐作痛,父母以为小孩子太爱闹腾碰到哪儿了,过几天歇歇就好了,加上没钱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料后来那痛不但没见轻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父母这才慌了,到诊所包了药吃了也无济于事,到最后根本站不起来了,再后来因为长期不能直立行走又造成他的脊柱严重弯曲变形,要想挪动地方只能依靠小板凳,一步一挪几乎像蜗牛一样既艰难又慢腾,几十年下来,那条小板凳已经被他的手磨得油光水滑的,加上汗水的浸渍颜色变得深红深红的。老二李坤书身体倒是健健康康的,可惜的是脑子不好使,偶尔会干出出人意料的蠢事或者惹下祸来,最后都得李群杰出来收拾。老三李铁锤眼睛近视不说,耳朵还听不清,离得稍远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李群杰二十岁时李铁锤和叔叔婶子被一场大洪水冲得不知所踪,做为老大他不得不一个人把家撑了起来。两家合成一个家,三个光棍,三个残疾,家里不但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而且还臭气熏天,因而极少有人来串门。谢一他们的到来自然一下把李群杰惊到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竟然激动得哭了。
谢一赶紧蹲到李群杰跟前,说,老人家,别难过,我来了,咱们一起加油,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以后也会常来看你的。
李群杰开始还不知道谢一的身份,等赵金海做了介绍就一个劲地叫开了,谢书记,谢书记……好像他再也不会说别的似的。
离开李家,谢一接着去了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
晚上的时候,谢一的本子已经记得满满当当的了。对着这密密麻麻却又真真切切千姿百态的家家户户,谢一的心情一下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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