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别回头(下)
第一个见的就是姨老太。老人居然还健在,去年刚过的一百岁,除了患上了白内障,身体挺好,尤其一头白发里竟然又新长出好些乌黑的头发。
她睁着混浊的眼睛,小声地感慨:“德祥哦……唉!”
“德祥家原来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你瞧他家房子就知道了。就是荒了十多年了,还是挺大的一个小楼房,大铁门,红砖头,地上还贴瓷砖咧。”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后来就一个人病死了,人都臭了才被发现。到底什么病,谁也不知道。他也不愿意见人,也不肯出去看病。”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在他家大门口喊了半天,他才从楼上下来。也不给我开门,就跟我隔着大门说了两句话。我看他脸色是真不好,白里透青,嘴唇都发乌。我那时候就觉得要不好了。”
“果不其然,没几天村长再去看他,他就……唉,这样算来,恐怕就是我见完他之后,他就死了。”
村长快六十岁了,个头不高,有点儿胖,但胖得很结实。
“我进去一看哦,”他黑得发亮的脸上浮现出恐惧,“人都胀起来了!肚子撑得这样大,”他一面说一面在身前比划,“像个气球似的。苍蝇到处嗡嗡地飞。”
“好不容易叫了几个小伙子,每人包个红包——没办法啊,大家都怕啊——这才把他抬出来。抬到院子里的时候,不知道谁手软,抬他的门板一滑,把他给摔到地上了。”
“哎哟!”村长真是不敢回想,偏又忘不掉,“肚子当场就炸了,溅得人一脸一身。几个小伙子吐成一片。”
“后来,还是村委会拿了点儿钱出来,把他的后事给办了。说实在的,当时办得也确实潦草了点儿。”村长叹气,“无儿无女就是这样,家里没人了,我们这里叫绝户,没人愿意白操这个心的。”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德宝家。
德宝两口子现在又成了三口子。
小承泽走后,两口子也折腾过,差点儿闹分了。
德宝叔以前也出去打过工,比德祥叔出去得还早呢。那会儿流行养藏獒,他在一家专养藏獒的养狗场帮忙。但是好景不长,藏獒太烈性,不好养,一阵炒过去市场很快就萎缩了。所以他就回家了。
小承泽出事以后,家里待不下,他又出去打工。没想到之前的养狗场还在,生意还做大了。原来这些年,虽然藏獒的市场萎缩了,但喜欢养猫养狗的人越来越多,宠物狗的市场红火起来了。养狗场不再只是养藏獒,而是养各种宠物狗了。原来的老板还记着德宝,觉得他是个养狗的好手,高薪返聘。
德宝叔挣了钱回来,于是两口子又缓和下来,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那小孩现在也有五六岁了,但是还没有取正式的名字,只有个乳名叫小石头。
小村里的规矩是这样的,小孩上学了才会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写入族谱。在那之前,都是只有一个乳名,而且会有意取得比较贱,为的就是好养活。
问起德祥叔,夫妻俩不太愿意说,完全是预料中的反应。没想到小石头挺来劲儿,他妈抓都抓不住他,他爸要打他他也不怕。
那小孩充满稚气的脸上,彻彻底底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德祥叔家闹鬼哦!”
“一到晚上就会阴风阵阵,还会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哭得特别惨,有时候灯还会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睡觉。”
一会儿又跑到章衡面前,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直怼到镜头上。黄承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他一把抓过去,塞了一嘴的糖果照样不妨碍他小嘴儿叭叭的。
“他们都说那小孩子就是我哥。德祥叔抓我哥去陪他咧!”
“德祥叔原来就特别喜欢我哥,承宗大哥,你说是不是啊?”
简婕也很无奈,总不能真抓着一个小孩子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最后还是他爸能治自己儿子。
德宝叔从屋里拿出一只破破烂烂的花布球丢给小石头,让他到院子里逗狗玩。
小石头还要坐地起价,小手一伸道:“我还要哨子!”
德宝叔:“好好好。”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陈旧得有些变色的铜哨子挂到小石头的脖子上,“不能跑太远,就在附近玩。”
小石头喜滋滋地摸了摸铜哨子,头也不回地带着狗跑了。
清静了,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德宝叔木着脸,扒着手指想了许久才道:“嗯,自打德祥走了,十四年,快十五年了。其实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走的第二年,我才回村里。”
“村子就这么大,好不好坏不坏的,我们都是同族的兄弟。”
“你们非要问我的话……”德宝叔把牙一咬,“我真不觉得德祥会把承泽抓去!”
“都什么时代了!”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德宝叔也是犹犹豫豫的,茫然中渐渐地透出一丝恐惧。
简婕完全可以理解。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极易受到所在社会环境的影响。
德宝身上反映出来的这种矛盾就很典型。他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思想上必然要比普通的山村百姓开明得多。但是这个小山村毕竟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对他的影响是浸染在根里的。一旦回到山村里,时间一长,这种影响便又显露出来。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叹息道:“唉,等疫情稳定下来,我还是出去打工吧!”
德宝婶半天不说话。提起承泽,她默默地红了眼圈,掉了两滴泪。
“德祥要真把承泽抓去陪他……”
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地抹掉眼泪,转身跑去厨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人家伤心成这样,简婕也没有硬要揭人家伤疤的癖好。
“我能看看小承泽长什么样子吗?”她问。
德宝叔让她稍等,从屋里找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承泽还小,坐在一只玩具木马上,小脸胖得圆乎乎的,眼睛黑溜溜地看着镜头。德宝叔和德宝婶则一边一个地扶着他。
“那时他才三岁,”德宝叔道,“我们特意带他到城里的照相馆拍的。”
简婕问:“有没有再大一点儿的照片?”
德宝叔:“没了。承泽走后,我们把他的东西都烧了。人家说都不能留。这张照片还是后来我们又去城里,经过那家照相馆,看见这张照片放大了,就放在橱窗里,又跟人家要了一张。”
简婕点点头,拿出手机对着照片拍下来。
回到黄承宗家,把谈话的内容全部整理出来,简婕的眼睛都花了,肩膀也酸了。她放下手机和电脑,闭上眼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黄承宗赶紧倒了碗凉茶给她:“辛苦了。”
简婕呆了一会儿,才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喝。
小山村条件有限,章衡拿着一把大蒲扇一边给她扇风一边轻声地道:“慢点儿。”又问,“想什么呢?”
简婕:“也没什么。就觉得这个小石头挺能闹的,没想到后来还真让我们顺顺利利地跟他爸谈完了。”
章衡还以为是什么事,笑道:“小孩子嘛!说闹就闹,说好就好。”
简婕想想也是,便转过头去,闭着眼睛对上章衡的扇子继续喝凉茶。章衡便笑着将扇子摇得更用力了。
“其实德祥叔,”黄承宗忍不住道,“人真的挺好的。”
“那时候我还小。他每次打工回来,都会给我们小孩发糖吃。”
简婕:“他很喜欢小孩子?”
黄承宗点头:“我们小孩子也很喜欢他。”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颇有些伤感。
简婕便问:“你有德祥叔的照片吗?”
“照片没有,但是有更好的。”黄承宗连忙起身道,“你等一下。”
他随即跑去里屋,忙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老旧的数码相机,上面的漆都掉了。
但是黄承宗还是很爱惜:“这个相机本来是德祥叔的,”他说,“我二年级评上了三好学生,他就送给我了。”
黄承宗打开相机,很快找到了一段视频:“中间那个就是德祥叔。”
简婕接过相机,章衡也凑上来一起看。
视频里,一个精瘦的男人蹲在中间,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把他团团围住,一起笑嘻嘻地对着镜头。大家都努力地维持着笑脸,好像不是在拍视频,倒像是在拍照片。
黄承宗马上证实了简婕的推测:“那年是德祥叔出去打工第一次回来,买了很多东西,包括这台数码相机。大家都稀罕死了,吵着要拍照片。”
“德祥叔就用了延时拍照,想和我们一起拍,没想到把拍照模式错调成了录像模式。我们对着镜头傻了吧唧地笑了好长时间,闪光灯就是不闪,这才发现弄错了。”
“后来,德祥叔还是手动给我们拍了几张。只有这一小段视频里,把他自己也拍了进去。”
“那时候还没有小承泽,小承泽要到第二年年底才出生,”他指了指紧紧依偎在精瘦男人身旁,有点儿害羞的小男孩,“这个就是我。”
那个小男孩顶多四五岁的模样,小脸晒得漆黑,头上剃了个小寿桃。现在大了,反而比小时候白净了许多。
不过按照这个时间来推算,当时的德祥叔应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视频里的他看起来却像三十多岁。就算头发漆黑浓密,脸颊也还算细腻光滑,可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已经深得每一道都很清晰了。
当他反应过来,从孩子们中间站起来,跑向镜头后面,简婕发现他的腰一直是弓着的。
简婕把画面倒回去,又看一遍。德祥叔不仅一直弓着腰,跑得也不甚灵活。
她把画面停住,问道:“德祥叔的腰怎么了?”
黄承宗:“哦,是打工受的伤。具体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好在用人单位倒是没耍赖,还是得了点儿赔偿的。回来养了小半年才好,然后他就又出去打工了。”
简婕点了点头。
山村里条件比较清苦,即使出外打工也不是去享受的,生活的历练让他获得了不菲的回报,但也让他付出了许多的血汗。
简婕:“那他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小承泽?”
黄承宗搓了搓手,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了口:“还行吧……”
“小承泽真的很淘气,每次见了德祥叔都会叔前叔后地叫他,就为了要东西。德祥叔从来不生气,能给都会给。”
“可是德祥叔对别的小孩子也一样,并不会对小承泽就特别好。”
“小承泽……其实是挺不懂事的。这话不该我说,这恐怕还得跟德宝叔两口子有关系。”
“德宝叔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德宝婶一个人,难免疏于管教,又什么都顺着他。”
“就是现在小石头也差不多。你们刚刚也看见了。你要说他活泼也可以,要说他淘气也行,但真是很难管得住。当年小承泽比他还厉害十倍,村头闹到村尾。”
“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愿意跟他玩,家里人也说少跟他玩。”
黄承宗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声音也变得更低了:“所以当年在河边,他说听到了德祥叔叫他,大家又害怕又嫌他麻烦,跑的时候也没一个人管他。”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包括我。”
简婕看着黄承宗久久地抬不起头来,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小承泽落单的真正原因。
也是黄承宗心怀愧疚,这么多年都放不下,还是想要找他们来求一个真相的真正原因。
简婕和章衡决定要去德祥叔家守夜。黄承宗犹豫了一会儿,也下定决心一起去。
三个人借着头顶的月光走到德祥叔家外面。其实还是很好找的。一路上都是红砖小路,路两旁有些矮草丛,几株大树,越接近德祥叔家草就越长,树也越阴森,红砖小路也不见踪影。想来也是,明知道前头就是闹鬼荒宅,谁还会把路修到这里来?
三个人在又长又密的荒草丛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那不知名的野草有的还带着锯齿,还有许多的蚊虫藏匿其间。幸好三个人都穿了长袖长裤,袖口、裤脚也都是扎紧的。越往里走越黑暗,头上的月光似乎也不顶用了,黄承宗想打开手电筒,被简婕一把按下。
“万一真有什么情况,”简婕道,“你亮着手电筒,要么就是吓得那些东西不敢出来,要么就是把自己变成靶子。”
黄承宗:“……”默默地收起了手电筒。
德祥叔家的小楼房很快就出现了。本来就是荒草丛生,野藤肆虐,再加上黑咕隆咚的一片,不像鬼屋,也像生化危机。
三个人在小楼房外的灌木丛里蹲了下来,闷热还是其次的,成群的大黑蚊子才是真考验。虽然他们早有准备,擦了驱蚊水,但实际功效也只是聊胜于无。脸上很快就停了一只,黄承宗抬手就要打,又被一把按住——这回是章衡——示意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黄承宗看看章衡,再看看简婕,只好忍住。
时间就在无尽的嗡嗡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身边,风时不时吹动野草,发出簌簌的细响;头顶上,云时不时掠过月亮,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久到黄承宗已经对蚊子的叮咬麻木了,眼睛干涩得发花,脑子也开始遭受一波又一波睡意的侵袭。就在这时,冷不丁地响起哇的一声,尖锐而又响亮,一下子就把黄承宗给惊醒了。
他急忙看向简婕和章衡,他们显然也听到了。
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好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又没声音了。就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他也吃不准。他不禁拼命地回想,在记忆里拼命地搜索,小承泽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没等他想清楚,黑咕隆咚的小楼房突然亮了。
确切地说,是一楼大厅亮了。雪白的灯光从大厅的门窗透到院子里,又从大门的铁栏杆透到院子外面。
黄承宗登时睁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章衡和简婕也神色凝重地盯住了小楼房。
随即,灯又灭了。
但只黑暗了几秒钟,小楼房又亮了。这一回亮的是二楼。
三个人的视线越过院墙上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野藤缠得一层又一层的二楼,也亮起了雪白的灯光。
黑夜里,仿佛某种沉默的怪物。
对面的灯光就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有时是一楼亮,一楼灭;有时是二楼亮,二楼灭;有时几乎同时亮,然后又依次灭……根本没有规律。
完全是小孩子心血来潮的游戏。
尖厉的哭嚎又响了两三声,有时也会发出低低的呜咽……又仿佛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黄承宗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原来吹在身上也只觉得闷热的晚风,不知不觉就让他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铁门上拴了一条粗粗的铁链还不够,铁链上又挂了一只沉甸甸的大铜锁。自从小承泽出事以后,村里又找了一条更粗的铁链、更沉的铜锁。铁链已经焊死了。你要仔细看,铜锁也没有锁眼,也已经焊死了。
黄承宗还在那里犯难要怎么爬进去,就见简婕戴好手套,跟个猴子似的,一窜就上去了。他才惊讶地一睁眼睛,简婕已经翻过铁门上端,三下五除二就将一条绳索套在铁栏杆上扣牢,刷地扔了过来。
简婕跳下铁门,在另一边冲他们招了招手:“快!”
黄承宗:“……”
还是章衡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没事,习惯就好。”
章衡殿后,绳索由他回收后,又还给了简婕。
三个人猫着腰,借着风声草声一路潜行到一楼门口。正好,灯啪地一下又灭了。三人赶紧躲好。一楼的门是虚掩的。村里只管了个大铁门,里面就不管了。听了一阵子,门里隐隐约约的,似乎有点细碎的声音。
简婕借着风势将门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半,里面顿时静下来。就见几团黑影趴在地上,亮着几只绿莹莹的眼睛。
章衡城市里长大,脑子里就只有那么几种备选答案:“猫?”
黄承宗这下不怕了,胸有成竹地道:“不是,是獾子!”
话音刚落,那几只黑影登时咻的一下东奔西走,不知道是哪只蹬到了开关,啪的一声,灯又亮了。三个人正好看见三四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溜烟地往二楼奔去。也不算小,肯定比猫大,有常见的农村土狗那么大,但是又比土狗看起来圆润。
那还能怎么办?追啊!
三个人连忙也跟着一溜烟地往二楼追去。简婕毫无疑问又是冲到第一个。
这事儿黄承宗就比他们有经验了,赶紧提醒她:“小心点儿,二楼可能有它们的窝,它们会放……”
还没说完,就听噗噗噗连着响成一串儿。
然后就响起了简婕的惨叫。
章衡吓了一跳,赶紧要冲上去,被黄承宗一股脑地推了回去。随即,简婕自己也捂着口鼻冲了下来。章衡什么都不用问了,因为铺天盖地而来的臭味也熏得他赶紧捂住了口鼻。
那臭味真是……什么坏掉的咸鱼烂掉的虾,全都要靠边儿站。而且还带着一种很刺激的、冲得说不上来的味儿。
一句话,真生化危机。
三个人全都给熏了一个热泪盈眶。
简婕也不想哭,奈何眼泪和鼻涕都有它们自己的想法:“獾子也会放臭屁?那不是黄鼠狼吗?”
黄承宗也跟着哭:“姐姐,獾子跟黄鼠狼就是亲戚。你们城里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简婕还想辩解一下:“可是獾子不就是猹吗?鲁迅先生写的那啥闰土,就是夜里偷瓜啊?”
黄承宗:“哪有什么猹,就是獾子!连是什么都没搞清,你还信他?”
章衡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唉!”
一楼的卫生间角落里扒了一个洞,一看就有年头了,外面的草都长了进来。如果不是有意寻找,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出来。那些獾子十之八九就是拿这个洞当了进出的快捷通道。
楼里到处都是獾子的爪印和粪便。但是跟它们的生化毒气一比,那些味道都不算什么了。这些年,小楼房怕是成了它们的家园,不知道几代同堂了。
三个人把楼上楼下都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别说彩电、风扇、洗衣机这些大件都还在,就是二楼卫生间里发黄的牙刷、用了一半的牙膏,包括断了一个梳齿的木梳都还在。
章衡很惊奇:“竟然到现在还是一件都不少?”
黄承宗笑了笑:“以前是不敢。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家家户户用的灶比这些老古董好多了,就更没必要了。”
说是这么说,简婕还是把洗手台看了又看,还把洗手台旁的塑料柜子翻了又翻。
章衡问她:“你找什么?”
简婕皱着眉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章衡笑道:“牙刷都在,还能少什么?”
简婕点点头:“也是。那就是什么都没少。”
最后在二楼卧室的衣柜里头,发现了两只还在嗷嗷待哺的小猹……啊不,小獾子。
黄承宗说獾子一窝能下好几只,八成是那几只大的拖走了几只小的,这两只是剩下的。三个人一合计,还把两只小的留在窝里。那几只暂时吓跑了,过后还会回来的。反正这小楼房也是荒的了。
一楼和二楼的客厅里都拖了电线板,插着落地灯。落地灯用的白光节能灯管,电线板上本身就带了一个按钮型的开关。这是以前的电线板了,要是晚几年的,不光有总开关,每个分插头上都有一个分开关。此外,所有的电线都很细心地用防水胶布缠绕得结结实实,有几处被小兽啃咬过的痕迹,但都没咬开。
德祥家以前可能是图方便,所以落地灯本身的开关都是开着的,直接就用电线板的开关来控制。那些獾子有时踩到电线板的开关,落地灯就会一亮一灭。
这也是为什么,都是一楼和二楼的客厅里亮来亮去,可是其它房间就没有。其它房间也接了电线板,但没装落地灯。
不过简婕还是很意外:“这么久没人交电费了,居然还没停电?”
黄承宗解释道:“现在可以上网用手机交费了。但是以前,我们这小山村每次交水电费,都要跑到镇上,很不方便,所以就由村里统一安排去交费,有的人还情愿在用电用水的账户上预存一些钱。德祥叔也是。尤其后来他连大门都不出,就让村里帮忙预存很多。”
“他死后,没人用电用水,就只有獾子时不时地闹一下。他预存的那些钱不知道要扣到猴年马月呢。”
“你看,”他拧开水龙头,水哗地一下就出来了,只是刚开头的时候水有点儿脏,冲了一会儿就好了,“水也能用。”
至于为什么会有小孩子的哭声,也很明白了。
黄承宗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那些所谓的小孩子的哭声,更像是……好吧,就是獾子的叫声。只是有人起了这个头,说是小孩子的哭声,大家就都觉得挺像的,后来又有人往小承泽的身上扯。
还有所谓的阴风阵阵……这四通八达的,哪里没有风?哪天没有风?
都是自己吓自己。
搞清楚了德祥叔家并没有闹鬼,黄承宗一下子就轻松了。没有德祥叔的厉鬼冤魂,当然也更谈不上找小承泽做替死鬼。
三人回到黄承宗家里,稍做歇息,黄承宗便主动开了口。
“也许是我们太牵强附会了,”他语气平常地道,“那天我们在河边看到的,可能就是村里的某个人,好心提醒我们赶紧回家。大家都是同族同宗的亲戚,长得有几分像德祥叔也没什么稀奇。况且当时他又戴着个草帽,很快地走过去……”
“如果后面,小承泽没有失踪,没有出事,谁也不会认定那就是德祥叔。”
简婕:“那小承泽为什么说他听到德祥叔在叫他呢?”
黄承宗:“可是我们谁也没听到,只有他说听到了。”
简婕看着黄承宗,意识到他有了新的解释:“你是觉得他有可能在撒谎?”
黄承宗握了握手:“你们不知道,他真的特别皮,经常搞些恶作剧捉弄我们,有的时候连大人都捉弄。”
“有一次到镇上,就因为德宝婶不肯给他买零嘴吃,他就倒在地上翻着白眼浑身抽搐,还乱吐唾沫,吓得德宝婶以为他撞邪了。”
“就在他出事的前几天,他还闹过。我们几个一起去山上玩,他故意躲到一个树洞里,看着我们急得团团转,有人急得都快哭了,他才哈哈大笑地跳出来。”
简婕、章衡:“……”
黄承宗有点儿过意不去:“对不住啊,这些情况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们的。”
章衡笑道:“没事。咱们的老传统就是为亡者讳嘛。况且,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也是有的。”
黄承宗放松下来。
“这么说,很有可能小承泽当时也是想搞一个恶作剧。”简婕开始归纳整理,“他谎称听到了德祥叔在叫他,然后再躲到德祥叔家。但是没想到的是,他碰上了蛤蟆王,中毒了。”
黄承宗:“对。蛤蟆王一雌一雄,我们当时在院子里碰到的就只有一个,后来在小承泽手上又发现了一个,被他咬死了。那个时候他应该就已经中毒了,所以才会连蛤蟆王都敢咬,肚子胀得那么大。”
“我们这边山上也有很多有毒的东西。以前就有人吃了毒蘑菇,非说到处都是好吃的,什么都敢往嘴里塞,肚子胀得比小承泽还大。吃多了,也一样会死人。”
简婕点了点头:“没错。蟾蜍和蘑菇的毒,都是神经性毒素,都会致幻。”
至于小承泽怎么进入到德祥叔家,就不必拿出来问了。一楼卫生间发现的那个獾子洞,体型瘦小一些的成年人都可以进入,几岁的孩子更是不成问题。
所有的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
闹了大半夜,简婕和章衡抓紧最后的时间睡了一个囫囵觉,天一亮便又睁开了眼睛。
他们要赶早上那班车到镇上,然后再开启下面的行程。一旦错过了,就只有傍晚那一班,等于又是一天过去了。
黄承宗将他们两个人送到村口,装了满满一口袋的山货。除了他们,村里还有其他的村民也在等车,德宝婶也在。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家都是为了生活。
“真是不好意思,”黄承宗道,“让你们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其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们又不收钱,这都是山里现成的。”
章衡也不跟他客气了,笑着拎过那只口袋:“我们也没白跑,挺好的素材。最重要的是,事情都查清楚了。”
黄承宗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嗯。”
送走了简婕和章衡,黄承宗回到村子里,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去做。
路过德宝叔家,黄承宗看到小石头一个人带着他家的狗玩得正欢,脖子上还挂着他爸给的那只铜哨子,便逗道:“你那破铜哨子还当个宝呢!吹得响吗?”
小石头冲他扮了个鬼脸。
正好德宝叔端着一只大海碗走出来,笑着问道:“客人都送走了?”
黄承宗“哎”地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德宝叔喊小石头:“快来吃早饭!你妈腌的咸鸭蛋,全是油。”
小石头不理他,还在玩狗。
德宝叔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又把腌得橙黄的鸭蛋黄夹破给他看,橙黄的油水一下子流了出来:“你看你看,多香啊!”
小石头只管搂着狗不停地撸它。
德宝叔没办法,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端着个饭碗走过去。
儿子继续玩狗,老子一口饭一口咸鸭蛋地喂他吃。
正吃得相安无事,小石头忽然又闹起别扭,一歪头躲开了德宝叔伸过来的筷子。德宝叔没提防,一块油润无比的蛋黄顿时掉到了地上。
“啧!”德宝叔满脸可惜,捡起蛋黄,小心地抠掉沾上灰的地方,自己吃了。
然后,他又重新夹起一块蛋黄喂向小石头:“这下可不能浪费了!”
小石头还是歪着头不肯吃,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德宝叔有点来气了,正想加大嗓门,就听小石头忽然道:“爸,你听见了吗?”
德宝叔听得一愣:“听见什么?”
小石头睁大眼睛又听了一阵:“有人叫我呢!”
德宝叔脸色顿时一沉,端着碗和筷子,动也不动。
小石头还在竖着耳朵听,搂在怀里的狗也突然叫起来。
德宝叔拍了拍狗头:“别吵!走!”
狗便真的吐着舌头不叫了,还乖乖地挣开小石头的搂抱走开了。
德宝叔一把拽起小石头:“进屋里去!”
小石头却一把甩开德宝叔:“是我哥叫我咧!”
德宝叔登时变了脸色,匆匆把四周扫视了一遍,可什么都没发现,便劈手抓过小石头就往屋里拖。
小石头一边挣扎一边大喊起来:“我要跟我哥玩!”
德宝叔吼道:“别胡说!你一天都没见过他,你知道是你哥?”
小石头才不怕:“就是就是!他说他是!他还带了很多好吃的呢,让我去找他!”
德宝叔一只手快抓不住他了,另一只手上的粥都洒了出来,索性一把砸了碗筷,两只手一齐用力,把小石头拎了起来。没想到小石头这孩子就是泥鳅投的胎,从头到脚拼命地扭,逮着机会就乱蹬乱咬。德宝叔手上蓦地一痛,不禁啊的一声松开了手。那小混蛋脚一着地,就一道烟地跑了。
德宝叔手背上被咬了一圈深深的牙印,都渗出血来。他也顾不上擦一把,赶紧追了上去。
别看那小混蛋才几岁,光着脚跑起来都比兔子快,德宝叔在后面喊都喊不住。
村子就这么大,跑不上一会儿,德宝叔便看出来小石头在往哪儿跑了。前面也没有别人家,只有孤零零地静伏在一片丛生荒草里的那幢小楼房——德祥叔家。
小石头不见了。
德宝叔站在大铁门外冲着院子里面叫了好几声,小石头也没有回答。
他喘着粗气,瞪着那一院子的荒草,还有那老旧的小楼房,终于把心一横。他沿着院墙一直绕到后面,那里也是小楼房的背面,略略搜索了一番,便盯上了其中一丛荒草。把那丛荒草拨开,就露出一个洞。德宝叔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挤了挤,虽然有些勉强,还是挤了进去。
他一边叫着小石头,一边找。
忽然,二楼传来一点细碎的响声,惊得德宝叔一跳。只停了一会儿,那细碎的响声便又来了,咔嚓咔嚓,听起来像是某种咀嚼的声音。
记忆里,似乎有过相似的场景。
德宝叔不由得心头一悚,但很快,又涌起一种恼怒。他把牙一咬,扭头就朝楼上冲去。
果不其然,二楼的小客厅就和多年前的那一天一样,也是空的。声音从其中一间卧室,也是当年发现小承泽的那间卧室,持续地传出来。
德宝叔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用力太猛,门哐的一声撞在墙壁上,登时簌簌地落下许多灰。
坐在地上正吃得开心的小石头也给吓了一跳,猛抬头看着他爸。他身边散落着好几包零食,手上捧着一只刚开封的薯片。
德宝叔喘了两口粗气,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小石头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石头还一脸的不耐烦:“是我哥叫我来的啊!都告诉你了,他说有很多好吃的。”皱着眉头听了听,“他现在也在跟我说话呢!”
德宝叔一把捂住他的耳朵:“别听了!”见他手里还抓着薯片,也一把扔掉,“别吃了!”
但是已经晚了,小石头哇的一声,把嘴里的零食都吐了出来。没等德宝叔反应过来,他就开始抽搐起来,越来越厉害。德宝叔惊恐地抱住他,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小石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十根手指都弯曲起来,两条腿也不停地在地上蹬来蹬去。
德宝叔惊惧交加,一把抓过那些零食,尤其是他刚刚扔掉的那一袋看了又看,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再低头看小石头,他的儿子已经吐得满嘴白沫。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德宝叔放下小石头,霍然起立:“少他妈装神弄鬼了!给我滚出来!”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他眼睛都红了,冲到客厅里歇斯底里地吼,“我知道你玩的什么鬼把戏!”
“冲我来!”
他像一头困兽,在遍地狼藉中团团转。
“那你就说说看,”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德宝叔一怔,“我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好像就在他的身边。
德宝叔扫视四周,什么都没发现。突然又响起小孩子的笑声,就像在嘲讽他。他猛然抬头,就见客厅的四角上不知什么时候,各自多了一只小音箱。
德宝叔冲着小音箱大吼:“你到底是谁?”
小孩子:“我是承泽啊。”
德宝叔恼羞成怒:“你不是!”
小孩子笑嘻嘻地道:“你觉得不是,但小石头觉得是。”
德宝叔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一把抓过落地灯,对着四角上的小音箱一阵猛捣,落地灯的灯泡碎了,玻璃渣蹦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管。直到四个小音箱掉了一地。都是便携型的蓝牙充电小音箱,背面粘了双面胶。
“就算你把音箱都捣坏了也没用,我照样能跟小石头说话。”
声音变了,变成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而且是从楼下传来的。
好像在哪里听过。
德宝叔来不及细想,脑子动起来之前,腿就先动了。他猛地冲下一楼,就见简婕冷冷地笑着,站在客厅里望着他。
“是你!”德宝叔又惊又怒,“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简婕不理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下去:“小石头只要处理及时,不会伤及性命。不过拖得久了,那就不能怪我了。”
德宝叔脸上的肌肉猛一抽搐,但还是死死地闭上了嘴巴。
简婕哼出一声冷笑:“真狠心啊!不过也不稀奇,当初你对承泽更狠心呢!”
德宝叔死死地瞪着她,就是不出声。
简婕可没那个耐心等他良心发现:“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
“这个把戏的关键就在于,怎样把小石头叫到这里来,而你又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很简单。”
“理论上,人类的听阈最低可以达到20赫兹,最高可以达到20000赫兹。当然,”简婕再次强调,“这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大多数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的听阈,集中在500赫兹到4000赫兹。超过4000赫兹,就可以认为是高频声音了。”
“除去一些天赋异禀的个例,总体来说,年轻人的听阈要比年长的人更广,对高频声音更敏感。35岁的人可以听到35岁以上的人听不到的高频声音。25岁以下的人可以听到30岁左右的人听不到的、更高频的声音。18岁以下的人当然听阈最广,可以听到二十多岁的人也听不到的,更高频的声音。”
“这样,该怎么做就很明白了。”
“只要把我要对小石头说的话,处理成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听到的高频音,就行了。”
德宝叔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对此,简婕的回应只有微微一笑,便接着说了下去:“那我是怎么想到的呢?”
“是你告诉我的。”
德宝叔脸上泄露出一丝疑惑,但还是忍耐着将沉默进行到底。不过简婕也无所谓。
“当我们去你家访谈的时候,”她说,“你为了哄走小石头,给了他一个哨子。”
“然后小石头就很开心地带着哨子去跟狗玩了。”
“我们之后的访谈就很顺利。”
“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后来我整理访谈的视频时忽然意识到,也未免太顺利了。那么皮的孩子,为什么拿到了哨子,竟然一声都没吹过?”
德宝叔忍不住眉头一颤。
简婕的笑容便扩大了:“答案是他当然吹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听到。”
“他本来也不是吹给我们听的,是吹给狗听的。狗的听阈本来就比人类广。”
“你给他玩的本来就是狗哨。”
“是那只狗哨给了我灵感,恐怕也给了你灵感。”
“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很多人连初中都没上完,哪会知道这些。”
“可是你不一样。你虽然也只有小学文化,但你在养狗场打工,还干得很好。”
德宝叔紧盯着简婕,简婕就让他盯着。
他们谁也不说话,直到有人等不下去了。
“她说的是真的吗?”
德宝叔猛然回头,就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德宝婶把小石头揽在身前,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母子俩的身后,还跟着章衡。
德宝叔神色一紧,终于张开了嘴:“儿子,你没事?”
小石头:“我那是装的。我哥让我演撞邪吓你,要是我演得好,就给我买更多好吃的。”
德宝叔:“……”
他吐出一口气,转眼看向德宝婶:“你,你不是到镇上……”
德宝婶劈头就问:“是不是你干的!”
德宝叔吃了一惊。小石头也吓了一跳。大概他也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神色这样的吓人。
小石头怯生生地看看德宝叔,又看看德宝婶:“妈,你怎么了?”
章衡连忙拉住小石头的手,想把他带走,没想到德宝婶死死地抓着小石头,动也不动。
“让他听着!”德宝婶盯死了德宝叔,“他得知道他爸是个什么人!他得知道他哥是怎么死的!”
德宝叔本来脸色也够苍白的了,但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愤怒。可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德宝婶就不明白了:“到底为什么?你说啊!”
德宝叔拼命地咬紧牙关。
他就是这种个性了。简婕算是看穿了。这种人就这样,什么都闷在肚子里,最后就憋个大动作。
还是由她替他说吧:“因为他发现小承泽不是他的孩子。”
德宝婶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德宝叔也一样。
只有小石头莫名其妙地看来看去。
简婕从手机里调出小承泽的照片,放大他的头部,尤其是耳朵:“仔细看,小承泽耳朵的上部轮廓是尖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尖耳朵,精灵耳。”
“可是你们夫妻俩都不是尖耳朵。”
“那谁是呢?”
简婕又调出德祥叔的截屏,同样放大他的耳朵:“德祥叔是。”
德宝婶惊呆了,望向她的丈夫:“你真的以为我跟德祥……”
德宝叔:“我也不想信啊!全村的人都说德祥最喜欢承泽,承泽也跟他最亲,跟他要什么有什么。我也只当是他们说说闲话。谁让我老是不在家呢?一个女人在家,总是要被说两句的。”
德宝叔涨红了脸:“可是这耳朵长得一模一样,总不是别人说嘴说出来的吧!”
德宝婶急了:“这也不一定啊!不也有人家,两个人都不是招风耳,但生出来的孩子是招风耳的吗?”
简婕:“事实上,招风耳受遗传的影响很小,很多人招风耳并不是天生的。但是尖耳朵则是相反,基本都是遗传的。”
德宝叔:“听见了吗?”
德宝婶呆住了。
“但是,”简婕接着道,“这也不能说明两个不是尖耳朵的人就生不出尖耳朵的孩子。因为遗传也有显性和隐性的问题。”
德宝叔和德宝婶又都是一愣。
简婕想了想,尽量说得让他们能听懂:“就好像有的人带着病毒,但是自己没有发病,可是传染给了别人,别人发病了。这个例子其实不是太恰当,但意思是一样的。有的人带着某种遗传基因,但是自己没有表现出来,传到子子孙孙的身上才表现出来。”
“你和德祥,本来就是同族的兄弟,你们有一样的遗传基因很正常,只是你没有表现出来,他表现出来了。”
“所以,小承泽和德祥都是尖耳朵,并不能证明小承泽就一定是德祥的孩子,他依然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夫妻俩都听得愣愣的。但德宝婶的神色轻松起来,德宝叔的神色却沉了下去。
“那也只是都有可能而已。”德宝叔急切地质疑,“你还是不能证明他一定不是德祥的。”
德宝婶又悲又怒:“你怎么还是……”
章衡在后面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还是让简婕来。
简婕:“我能。”
简婕:“打工那些年,他挣了不少钱,还盖了小楼房。”
“很多年轻人出去打工,为的就是挣钱回来娶媳妇。村里人也说谁家的女儿嫁给他,有钱有房,就跟做少奶奶一样。这说明德祥是很有市场的。”
“但是他就是不结婚,一直到他一个人死在小楼房里。”
“如果他不是不想结婚,而是不能结婚呢?”
德宝叔有点儿猜到:“你不会是觉得他……这都是你瞎猜的!”
简婕:“我们仔细地搜索了小楼房,里面除了又脏又乱,但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因为德祥死得太惨,再加上闹鬼,没人敢接近,反倒保护了小楼房。”
“电视,风扇……连一根牙刷,一只牙膏都还在。”
“但还是缺了一样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刮胡刀。”
章衡想起来了:“哦,原来那时候你是在找刮胡刀!”
简婕点头:“比它大件儿的东西都在,比它小件儿的东西也都在,独独没有刮胡刀。没有哪个小偷会这么无聊,也没有哪个獾子会对刮胡刀这么情有独钟。”
“所以,只能是本来就没有刮胡刀。”
“这可是男人几乎天天都要用的东西,怎么可能住了那么多年,竟然都没有。”
“除非他用不着。”
“古时候的太监就用不着。也有一些人是天生的,称为天阉。”
“但是他原来是好好的,显然不是天生的,那就是后天受了伤病。”
简婕让他们观看了德祥叔跟孩子们拍照片的那一小段视频。
“那时候,承宗也才四五岁,小承泽要一年多以后才出生。”她说,“德祥打工受了伤,得了点儿赔偿,回到村里养伤养了半年才好,然后他又照旧出去打工了,再也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我花了点儿时间,联系上了当年德祥打工的地方。因为有赔偿,对方还记得那件事。他跟我证实了,德祥确实因为伤到睾丸,失去了生育能力。”
“他们为了给赔偿做备案,保留了德祥诊断书的复件。我请他们发了我一份。”
简婕调出复件,展示给德宝叔。
德宝叔呆呆地看了又看,不知不觉抖起来。
简婕:“当然,这只能证明小承泽一定不是德祥的,但还不能证明小承泽一定是你的,你要是还有怀疑……”
没等她说完,德宝叔便一屁股瘫坐在地。
德宝婶也抱着小石头大放悲声:“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啊!”
德宝叔也哭了:“我也没想到啊!我,我把他喊到德祥家,就是想给他吃点儿苦头,我也没想要他死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中毒了!”
小石头看着父母哭成一片,自己也张开嘴巴大哭起来。
章衡看着这一家三口,也只有叹息一声。
简婕却没有,她还没有说完:“还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
他们哭他们的,她只要确保德宝叔能听到她要说的话:“你用高频声音喊小承泽到德祥家,按理说,其他小孩子也应该听得到。就算当时孩子们都很慌乱,没怎么注意,也不应该一个都没有听到。可是黄承宗却一再跟我保证,他们确实都没有听到。”
“我想了又想,总算想到了一种可能:小承泽天赋异禀,他的听阈超过常人。你找到了只有他才能听到的频率。”
“究竟是不是这样,那就只有你知道了。”简婕望着德宝叔,“如果不是……好自为之。”
德宝叔不觉停止了哭泣,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恐惧。
从德祥家出来,站到大铁门外,还是能听到那一家三口呜呜的哭声。
章衡:“这夫妻俩以后还能过到一块儿吗?”
简婕:“那是他们夫妻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了。”
德祥家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空气重新变得清新起来。
但简婕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往地上一蹲发泄地道:“累死了。”
章衡笑着停到她面前,母鸡下蛋似的半蹲下身子,往后伸着两手:“来,背你。”
简婕忍不住也笑了,站起来把包往他背上一放:“行了,走吧。”
章衡便背着简婕的包,一手拎着装满山货的口袋,一手拉着她的手,慢慢向村口走去。
这次是真回家了。
天晚了。
德宝叔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但是他觉得,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一阵晚风吹过来,莫名的有点儿凉。
德宝叔不禁打了个寒颤。反正再坐下去也没意思,还是回屋里吧。关门关到最后还剩下巴掌宽的缝,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
他的视线正好垂下来,看到巴掌宽的门缝外不知什么时候停着一只小孩子的右脚,脏兮兮的,满是泥污,特别是脚背上还有一颗黄豆大的泥点。
他不自觉地对着那颗泥点又多看了一眼,忽然脑子里闪过一道冷光,惊得他登时张大了眼睛。那不是泥点,是一颗痣。
这个小孩子的右脚脚背上,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德宝叔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那一双小脚无声地走到门前,就是不敢抬起头。
然后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让我乖乖地吃了那只好看的蘑菇,在德祥叔家睡一觉就行了。你说你很快就会接我回家的。”
德宝叔浑身颤抖起来,死死地抓着门:“……”
“但是我也骗了你。那天,我真听到了德祥叔的声音。”不管德宝叔怎么使劲儿,门还是一点一点地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爸爸,我们都别生气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