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共死(上)
一个人去死多可怕,你们都陪我吧。
三十年前,七月初八。
静阳县卫生学校,女生宿舍。
马上就要开始第三学年了。第三学年从下半年开始,基本上都是以实习为主,所以学校的课程也尽量提前、压缩,原来两个月的暑假便只放了一个月。
徐巧姐天没亮就醒了,抓过放在床头的闹钟,放出微弱绿光的荧光针指向凌晨三点多。她现在是起又起不来,睡又睡不着,闭着个眼睛发呆。其实她一晚上都没睡好,都是昨晚上不知道哪个宿舍闹的。几个人在走廊里叽叽喳喳地说有什么怪味儿,后来把宿管都闹了上来,接着又闹了大半天,得有十二点多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还不是各回各房,乖乖睡觉。
这人多了就是事多。一个宿舍八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没事也能给你找出事来。
徐巧姐揉了揉干巴巴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昨天还是她的生日呢。七月初七,七夕节要向七仙女乞巧,她正好生在这一天,所以才叫巧姐。小时候,人人都说她生在这一天有福气,结果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好运气。这不,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
徐巧姐在床铺上来回地翻身。不过她每次翻身都很小心,尽量不让床铺发出声响。其他人都还在呼呼大睡,吵醒别人就不好了。集体生活就这样,不能全图自己痛快,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好不容易熬到快五点,天开始亮了。
徐巧姐迅速地起床,准备去上个厕所。这个时候的宿舍条件还不能跟后来比,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有每层楼才有一个公共厕所。
她的宿舍在东头,厕所在西头,上个厕所几乎要经过一整层楼所有的宿舍。
两边的宿舍大多数还是一片安静,偶尔传出几声细碎的声音。早起的鸟儿还是少。但她走在走廊还是得仔细脚下。因为很多宿舍都把垃圾袋放在了门口,走廊本来就狭窄昏暗,这下更是窄得九曲十八拐,不小心就等着踩雷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宿舍里已经挤了八个人,垃圾只能放门口了。
平时还好,只要及时扔掉就行。但现在天气正热,一夜下来,走廊里充满了各色臭味。有一些臭味,都不能用臭去形容。反正就是什么味儿都有。
徐巧姐掩着口鼻,一边小心地走,一边也是佩服昨晚闹了半天的那些人:就这臭得一个角落都没落下的地方,竟然还能闻到什么怪味儿……
她忽然停住了。
不知不觉穿过了大半个走廊,她忽然发觉是有一种……怪味儿。
可能是之前没注意,等到现在发觉已经是特别浓烈了。很臭,还有点儿像大蒜的那股荤味儿,但是比大蒜味儿刺激多了,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一样。
徐巧姐赶紧把口鼻捂得严实些,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好像味道就在这几间宿舍。
其它几间宿舍里面还没有声音,只有正对着她的那一间,好像有人已经起床了。
徐巧姐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昨晚上那些人闹了大半天,她都不感兴趣。别人还开了门,站到走廊里看两眼,她就躺在她自己的床铺上,连眼皮都没抬。
她应该扭头就走,管它什么味儿,跟她又没关系。再说了,一个卫生学校的女生宿舍,上上下下全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能有什么事儿?
但是……她就是走不了。
徐巧姐站定在门前,正要敲门,冷不防门开了。门没有打得很开,只刚够一个人站在门边。两下里都没有防备,双双吃了一惊。
“有事吗?”那人问,是个挺漂亮的女生。
徐巧姐忙道:“没什么,就是你们宿舍里怎么有这么大的味道啊?”
“哦,你说这个味道啊!”她皱着眉头,“不是我们宿舍的。”说着迅速地从门里出来,又将门给关上了,“我室友他们还都在睡觉。”
徐巧姐连忙轻轻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昨晚味道才大呢!”她说,“现在已经好多了。”
徐巧姐不禁又哦了一声,附和道:“也许再等一会儿就散了。”
“希望吧,不然也没办法,”她笑了,“不好意思啊,我要去跑步了。”说完,对徐巧姐摆了摆手。
徐巧姐忙也摆了摆手,人家已经小跑着离开了。
徐巧姐便也不想再作逗留,正要走,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带到了门缝底下。门好像动了一动,门缝扩大了。
她不禁再次停住,定睛一看:没错,门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
她当时也没有多想。宿舍条件简陋,门板很薄,门锁质量也很一般。有好些门锁都不怎么灵光,不注意的话经常关不上。一定是刚才的那个女生走得太匆忙了。
里面的女孩还在睡觉,徐巧姐便想走上前替她们把门关上,举手之劳而已。但是当她走到了门边,抓住了把手,她又悄悄地改了主意。
也许是因为走近以后,好像那股怪味变得更浓烈了,也许是因为她好像听到了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呻吟,模糊而又颤抖……让她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那一年,奶奶临死的情形。
那一年,她七岁,刚上小学。她忘不掉奶奶干枯得像老树枝一样的手向她抬了抬,似乎是想叫她过去,但是她不敢。奶奶就歪着头看她,嘴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又很微弱的呻吟。
这时候的声音,跟那时候的声音,好像是一样的。
虽然恐惧,但心头还是掠过一丝莫名的难过。徐巧姐没办法再次弃之不故。她握紧了把手,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顿时让她浑身僵硬。她睁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全身就像一把弓在无声中被拉扯得越来越满,直到弦嘭的一声崩断。
“啊!”
她歇斯底里地惨叫出声。但在当时,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听到自己的惨叫,她只知道不停地张着嘴,从身体里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恐惧都发泄掉。
走廊上很快掀起骚动。
对面宿舍和隔壁宿舍的门最先打开。马上,又多了好几道和徐巧姐一样的惨叫。有人还不如徐巧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的也有,哇的一声吐出来的也有。
越来越多门打开了,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狭窄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惊恐和怪味在一片闷热中弥漫得到处都是。
但就是没有人敢踏进出事的那间宿舍。
最先看到的,就是趴在地上,也是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女生。她的身体扭曲得不可思议,光是十根手指就在水泥地面上抓得都骨折变形了,嘴边吐得全是白沫,两只眼睛也翻着白眼。
她是朝着门口爬过来的。
在她后面一些,有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仰头靠在椅背上,背对着门口。旁边,另一个女生从椅子上跌下来,椅子也被带翻了。
然后才是两旁的床铺。一间宿舍四张铁床,都是上下铺。
靠西边墙的两张铁床,一张上下铺都是空的。另一张上铺挂着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她脸朝里,两只手也垂了下来,一条腿正好卡在上下铺的铁梯子的间隔里,可能是想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滑了,就再也没能爬起来。下铺仰面躺着一个女生,但是脸上糊得满满的都是白沫和头发,她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肚子,抓得衣服都撕破了,露出来的肚皮也满是血痕,仿佛想要把肚子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来似的。
靠东边墙的两张铁床的下铺上,各有一个女生。一个紧扒着床沿,上半身都悬在床铺外,吐了不少东西出来。一个头甩向里面,头发散乱得像把打开的扇子,一条腿垂到了地上,脚指都是痉挛的。
一共七个人。
这一幕,成为很多人的噩梦。尤其是徐巧姐。
她是第一个看到这可怕一幕的人,也是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的人。
多少个夜晚,她从黑暗里惊醒,只能睁着眼睛等到天亮。多少个天亮,她也没办法将那七个女生凄惨又恐怖的模样从眼前挥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件事还被传成了“七仙女”显灵。
章衡看完了这篇帖子,确切地说,只是这篇帖子的其中一篇回复,也不禁露出有点儿被吓到的表情。他又回头扫了一眼主帖,帖子的主题就是:那些年,曾经吓到你的人和事。
下面的回复层出不穷,热贴个个都是宝藏。
但是即便是没有相关经验的人,多看几个回复也能看得出来,有些是真事,有些是故事,最多的还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可能有原型但传得多了就越来越假了。
简婕给他看的这篇回复,写得也像故事,但是以他对她的了解,要只是个恐怖故事,可不足以引起简婕的关注。
于是他的视线又扫回了那三个字:“七仙女?不会真有这个事儿吧?”
简婕一握拳头:“你猜对了。”
章衡很乐意听她慢慢讲,是怎么查出来的。
简婕:“我当然是一开始就搜了和七仙女有关的重大事件。谁让咱们《鉴诡》栏目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神神鬼鬼的元素呢?”
“但是出来的,全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神话故事七仙女,还有相关衍生出来的民间故事、戏曲、小说,又叫《天仙配》。”
章衡笑问:“没搜到《欢天喜地七仙女》?”
国内零几年拍的一个电视剧,号称一代童年记忆或者审美阴影,见仁见智。章衡虽然没有从头看到尾,但对里面满头亮晶晶、穿得五颜六色的仙女们印象深刻。后来影视片里的仙女感觉又矫枉过正,一水儿的零头饰白衣丧葬风。
对此,简婕的回答就是瞪他。
章衡赶紧收起一脸的笑。皮一下很开心,皮多了就是欠揍了。
他正经地道:“也许这个‘七仙女’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七仙女’。中国这么大,有个别地区会有自己的传说,也很正常。只是我们调查起来就很困难了。”
看了一眼简婕的脸色,马上又加一句:“当然,还是难不倒你!”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简婕得意地翻了一个白眼。她的确找到了。
简婕:“在东南沿海的一些地区,流传着另一个‘七仙女’的故事。”
“解放前,有七个心灵手巧的绣娘,感情都特别好,于是结为异姓姐妹。其中一位姐妹的父母迫于恶霸淫威,只得同意让她给恶霸作妾。”
“七姐妹担心父母家人受牵连,不能逃走,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姐妹受人逼迫,便一起从各自家中搬出,出资建了一所宅院住在一起,并且立下誓言:终身不嫁,彼此照应,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但恶霸依旧不肯罢休,时时逼迫七姐妹。当时正是乱世,根本没有地方说理,七姐妹只好相约,在七巧节那晚,拜完了七仙女,便一起喝了毒药。”
“于是,她们自己也成了‘七仙女’。”
章衡哦的一声:“原来是这个‘七仙女’。”摸了摸下巴,“听着好像也有点儿熟。”
简婕:“是有点儿熟。因为这个故事背后,其实反应的是自梳女这一独特的地方文化现象。”
章衡:“自梳女,”用手比划着梳了一下自己额角上的半长头发,“自己梳头?”
简婕笑道:“就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也不错。”
“从明朝中后期开始,东南沿海地区蚕丝业很发达,大批女性从中获益,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经济方面的改变。许多从事蚕丝业的女性收入比普通男性还要高,这为她们提供了独立谋生的机会,不必再受封建包办婚姻的虐待和压迫。她们相互扶持,终身不嫁,聚居在一起。”
“古代女子出嫁,须由家中长辈梳发髻,立志不嫁的女子则举行一定的仪式来自行梳髻,所以称为自梳女。”
“这些自梳女,被称为妈姐,或者姑婆、姑太。”
“这是那个时代的女性勇敢却也有限的反抗,仍然会时有欺凌发生。”
“就像这个故事里,最后七人不能同生,只能共死。”
“香港也有类似的故事,义结金兰的异姓七姐妹,因其中一人受到婚恋的挫折,只好手牵手一同投海。”
章衡把手一拍,终于想起来了:“是不是七姐妹的传说?我记得小时候看过TVB的电视剧。”
简婕:“对了。”
“不管是‘七仙女’,还是‘七姐妹’,有人相信她们变成了一方神灵,也有人相信她们死的时候满怀怨恨,一定是化作厉鬼,到处找替身。”
章衡抱着胳膊抖了一下:“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啊。特别是咱们这个‘七仙女’。”
“七巧节,七人同时中毒而亡,也太巧了。换成我,我心里也哆嗦啊!”
“搜索东南沿海区域内,九十年代是否有多人中毒的事件,应该会有线索。”章衡有点儿犯难,“不过要想确定的话,恐怕还是得知道她们中的是什么毒。”
可是难不倒简婕:“可以推测个大概。”
章衡微微一惊:“你知道?”
简婕:“帖子里的徐巧姐说了,她闻到的那种很刺激的怪味儿,还有点儿像大蒜。”
“有机磷的气味就像大蒜。”
“而且有机磷中毒的典型症状,就是呕吐、肢体痉挛,包括瞳孔强烈收缩,能收缩到只有针尖大小,也就是一般人以为的翻白眼。”
“这也是我认为这个回复虽然像是在写故事,但还是值得注意的原因之一。这些中毒的症状不是瞎编的,普通人没有相关的知识,不是亲眼见过根本写不出来。写这个回复的人也许并不明白他看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这也更加证明他确实是见过的。”
章衡点头:“症状都符合有机磷中毒……有机磷不难获得吧?农药里不是很常见吗?”
简婕:“对。有机磷农药非常常见。”
“尤其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对这方面的管制也不严格,即便一些剧毒的农药,也可以在普通的商场、商店买到。”
章衡:“所以,我们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调查了?”
简婕抿着嘴,笑了起来,晃了晃手机:“动车票都买好了。”
章衡一拍手:“行。”
简婕赶紧又加一句:“我拿我的支付宝买的,回头你得给我报销!”
章衡笑得满面桃花:“这还用说?必须的。”
姑且就当它是静阳县吧,真实地名也不用纠结那么多,跟案情没有半毛钱关系。
所谓的徐巧姐跟她的真实姓名也相差不远。
当简婕和章衡找到某个小区的某户人家,很快就有人开了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上还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
简婕问道:“瞿七巧?还是应该叫你徐巧姐?”
瞿七巧:“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简婕:“当年你们学校宿舍发生的那件事,省报有过报道。我们从省报找到了你的学校,再从学校找到了你。毕竟你是第一发现人。”
瞿七巧:“你们也是记者?”
章衡:“算是吧。我们有自己的视频专栏。”
瞿七巧还不至于那么老古董,点头道:“懂了,就跟以前的自由记者差不多,只不过现在又多了网络平台可以自主管理了。”
章衡笑了笑:“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们不会进行任何的拍摄、录音。就算我们最后做成专栏节目,也不会暴露你的真实情况。”略停了一停,才道,“不过,你要实在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没事。”瞿七巧已经改变了主意,往里面让了一让,“进来吧。”
孩子被放回婴儿房睡了。瞿七巧很多年前就离婚了。因为这事儿,她常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半夜经常惊醒,有时还会梦游。她老公受不了,就跟以前的一个同学走到了一起。瞿七巧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夜惊症,治疗后稳定了许多。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两年前退休后,就专门帮女儿女婿带孩子。
“你们想知道什么?”她主动地问,“这件事你们已经知道多少了?”
简婕正想入正题,随即回道:“我们找到你们学校的时候,有几位老教师还在。他们告诉我们,当年出事的那个宿舍在你们学生之间还挺受欢迎的,也很得老师们的青睐。”
“他们还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杜晓薇、车玉娟、罗敏、崔莉、江彤霞、贾红梅、王萍,还有金琪。”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瞿七巧心口本能地一颤。她勉强扯出一抹笑:“你都记下了?这里面,有的人我都忘了。”
简婕笑了笑:“既然要调查,当然就要好好做。”
瞿七巧抬头看她一眼,很赞赏地点了点头。
章衡也微微一笑。简婕也许没有那么八面玲珑,但她也有她自己的方式可以获得别人的信任。
简婕便接着说了下去:“这一个宿舍的八个女生,成绩都挺好的,长得也都挺好看的。当时一听说是这个宿舍出了事,好多老师都特别吃惊。”
“七个人全死了,我本来还以为可能有幸存者。只有那个金琪没事,但她根本就没中毒。”
“后来,警察在她们宿舍找到了没用完的剧毒农药,把金琪也带走了。”
“传闻有很多很多,说什么的都有。因为就在前一年,北京的一个大学女生宿舍里,也发生了中毒事件,后来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被人投毒的,但究竟是谁投的毒,一直没查出来。”
“所以,大家难免会把这两件事拿到一起说。”
“有人说是因为金琪忌妒同宿舍的其他人比自己成绩好,要么就是嫉妒有人比自己漂亮,所以就投毒了。”
“也有人说,可能正好相反,宿舍里其他人都排挤金琪,欺凌她,金琪不堪忍受就给全宿舍下毒了。”
“还有人说,金琪其实也被投毒了,但她没吃也没喝,所以就逃过了一劫。”
“还有干脆就认为她们其实是受不了学习的压力,所以一起自杀的,跟金琪没关系。”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他们都是听别人说的,大家传来传去早忘了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反正金琪也没再回到学校,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渐渐地忘了。”
瞿七巧淡淡地笑了一笑。这就是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区别。亲眼目睹就是多少年都忘不掉的噩梦,道听途说则是风靡一时的新闻。
瞿七巧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你真地做了很多调查。”
简婕:“这是我的工作。”
瞿七巧点点头:“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那你觉得那些传闻有靠谱的地方吗?”她又问。
简婕:“其实都很不合理。”
瞿七巧有些意外:“全部吗?就没有一点合理的地方?”
简婕想了想,尽量说清楚:“有一些猛地一看,似乎有合理的地方,但经不起推敲。”她点了一下头,再次肯定,“对,全部。”
简婕知道瞿七巧就等着她说下去,她也不用再等瞿七巧问出来了。
“说是因为忌妒,”简婕接着道,“难道整个宿舍的人都比她成绩好,都比她漂亮?”
“据我跟学校的了解,并不是这样。以成绩来说,她们宿舍的成绩都挺好的,特别是金琪,她是全宿舍成绩最好的,全校前几名。”
“漂不漂亮真是见仁见智。但几位老师都说金琪的漂亮是会让人眼前一亮的。”
“如果是因为成绩或者容貌,金琪真的没必要嫉妒。”
“反而比较有可能因为太出挑,成为宿舍其他人嫉妒的中心,受到排挤和欺凌。”
“这样一来,第二种传闻金琪因为不堪忍受集体欺凌,所以向整个宿舍投毒,就很合理了。”
“但其实,还是不可能。”
“因为她们中的那种农药毒,是有机磷农药。这种农药有很强烈、刺激的气味,七个人不可能无知无觉地喝下去。”
“同样的道理,第三种传闻也不可能了。如果金琪也被投毒,只不过她没吃没喝,就逃过一劫——本来就有很强烈、刺激的气味了,现在有人没吃没喝,只会带动更多人心生疑惑,不肯吃不肯喝了吧?”
“这其实也是最大的疑点:为什么即使有很强烈、刺激的气味,七个人还是把可疑的食物或者饮料吃喝掉了?除非她们七个人就是明知道味儿不对,还是不在乎。”
“第四种传闻里的自杀一说,倒真能解释这一点,想死的人当然不在乎。但说什么学业压力太大,就鬼扯了。先不说她们几个成绩都挺好,再者说那时候的卫生学校基本是包分配的,学费也没多少,在校还是很轻松的,根本谈不上思想压力。”
“她们不可能为了什么学业压力而七人同时自杀。”
“退一步讲,就算不是因为学业压力,而是确实有其它的什么原因,导致她们决定七人同时自杀,”简婕略略一停,“金琪呢?金琪作为第八个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金琪真地很奇怪。”简婕坦白地道,“我真地完全捋不顺她的行为。”
“不管投毒跟她有没有关系,总之她没有中毒是真的吧?也就是说当那七个人都中毒的时候,只有她是好好的。”
“有机磷中毒会有剧烈、明显的反应,头昏、恶心、视物模糊、呕吐、肢体痉挛……直至死亡。这些都和你所见到的现场一一呼应。有的人甚至挣扎得手指都骨折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剂量是多少,即使都一样,每个人摄入的多少也会不一样,但显然,她们都不是立刻就死的,至少还有十几分钟,哪怕还有几分钟的挣扎吧。”
简婕深深地皱起眉头,拳头都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她为什么没有呼救?”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章衡的眉头也不禁跟着皱起来,神色也变得凝重。他不发一语地听到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所谓的七仙女事件很诡异。
而对面的瞿七巧更是明白其中的不寒而栗。那些画面仿佛又在她眼前快速地闪动,有时候是残缺的,有时候又是特写……她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
短短的暂停里,简婕用力地抿着嘴唇,几乎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才继续说下去:“在前一晚的半夜,就有人闻到了刺鼻的怪味儿,闹到宿管都上来了。但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还是什么发现也没有。”
“那个时候,她要呼救是很容易的。”
“可她就是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苦苦挣扎,直到死去。”
“我甚至都怀疑她不止是没有呼救。”
“毒发那么痛苦,七个人都挣扎成那样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求救吗?”
“再退一步讲,就算那七个人就是没人求救,或者因为肢体、肌肉的痉挛,没办法说话了,或者神智不清了……但还是会发出各种声音啊!”
“呻吟、呕吐、挣扎……这都是她们自己控制不了的。七个人啊,怎么可能安静?”
“怎么可能宿管和那些学生找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儿都没发觉呢?”
“走廊就那么大,是吧?来来回回不就那么几间宿舍有那种怪味吗?”
听到这里,章衡不禁咬了咬牙。每次和简婕出来做调查,两人都有一种默契。他帮忙走一些过场,至于案情的部分则让简婕包办。特别是下结论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插嘴的。他俩也习惯这种分工了。
可是这次,他忍不住了。
“她一定阻止、掩盖了她们的声音。”章衡声音低沉地道,脸色冷得像结了霜,“她一个人面对着她们凄惨的死状,还和她们在同一个宿舍待了一夜。”
“是的。”简婕望向章衡,章衡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想说的,然后再望向瞿七巧,“第二天一早,她还神色如常地跟你站在宿舍门口说了几句话。”
“我敢说,你当时根本对她就没有任何的怀疑。”
瞿七巧的脸色苍白得就跟纸一样:“何止,我还觉得她人挺好的,”她也想苦笑,可连苦笑也没成功,“长得又漂亮,又有礼貌。她还特意跟我说了,不好意思,她要去跑步。”
“我实在忘不了她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还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她的脸,她说的话,她的一举一动,怎么都那么自然?”
“你们相信吗?”瞿七巧抬起头来,眼神有点儿发直地望向简婕,“我甚至觉得,她那一夜一定睡得很好。”
简婕、章衡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吃惊。
瞿七巧的语速变快了,与其说是急着跟他们解释,不如说是想把憋在心里太久的不安发泄出来:“她一点儿也不像是一整夜没睡着,脸色那么好,连黑眼圈都没有。我觉得她还洗了脸,梳了头,不然不会那么整洁。”
瞿七巧一脸的想不通:“她怎么做得出来?”
简婕、章衡也很想知道答案。
简婕:“根据学校里留下的资料,当时金琪也不过十七岁,还没成年。”
简婕尽量让自己保持客观、理智:“我现在只能说,根据现有的资料,她的行为完全无法用常识来理解。”
“其实我那个帖子没写完。”瞿七巧白着脸道,“你要是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只会觉得更加无法理解。”
面对金琪这样一个女孩,姑且说她是奇异吧,简婕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想象力去猜测她还能做出什么样令人心底生寒、不可解释的行为。
他们只能静等下文。
徐巧姐,也就是瞿七巧,她站在那人间地狱的门前吓得魂都飞了,怎么被人拖到其他宿舍,谁去报的警……这之后的事,她一概不知道。
只知道当她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她已经坐在一张下铺的铺沿,对面还有两三个女生在白着脸哭哭啼啼,一位老师正在安抚她们,也没注意到她。
瞿七巧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老师才回头看了她一眼,惊讶地道:“你醒了?”连忙走过来,“好点了吗?”
话音刚落,瞿七巧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但她从早上五点钟醒来,直到现在一滴水没喝,一粒米没进,吐得都是黄水。
老师也是倒霉,赶紧又是给她拍背,又是给她喝水,好一通服侍。
这时候来了两个警察,一个有五十多岁,两鬓都花白了,一个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小警察管老警察叫师父,一进来,就自动地拿起宿舍里的拖把,把她吐脏的地方拖得干干净净。
警察问她们能不能谈两句,老师为难地看着她们,别的女生还在哭,倒是瞿七巧愣愣地点了点头。警察知道她是第一发现人,正好就跟她先谈,让别的女生再缓缓。
听她说完了发现的经过,小警察直看老警察。
老警察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你是听到门里有呻吟声,正好门也没关上,所以才去推门的?”
瞿七巧点了点头:“嗯。”
小警察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
老警察示意他稍安勿躁,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们是学医护的,应该知道什么叫尸僵。”
“嗯,知道。”瞿七巧被老警察的眼睛看着,不自觉地就开口了,“一般情况下,人死亡一到三小时后,尸体就会开始僵硬,九到十二小时会扩散到全身。如果死前有过剧烈运动,尸僵会提前到死后半小时,甚至死后十几分钟就开始。”
“说得很对。”老警察点了点头,“你学得不错。”
不过这些都是一些医学的基本常识,距离法医学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老警察接着补充道:“除了你说的那种情况会影响到尸僵的形成,环境和温度也会有影响。就像现在天气这么闷热,也会加速尸僵的形成。”
“还有死因也是一个重要的影响。比如痉挛性药物中毒,一样会加速尸僵的形成。但如果是磷中毒,则恰恰相反,只会延缓尸僵的形成。”
瞿七巧听得很认真。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
老警察:“但是不管出现的快慢、早晚,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只要出现尸僵了,这个人就肯定死了。是吗?”
瞿七巧有点儿不安,她能感觉到在这个屋子里的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是。”
老警察:“可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七具尸体都已经完全僵硬了。这意味着不管怎么推算时间,你当时在门外都不可能听到任何一个人的呻吟。”
“她们已经死了,已经僵硬了。”
瞿七巧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我没有撒谎,”瞿七巧又惊又慌,“怎么会这样……我真地听到呻吟了。”
老警察没有阻止她,更没有安抚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慌乱地解释。
瞿七巧:“金琪走了以后,我本来也想走开的,就在那时候听到呻吟了。”
老警察:“你确定你听到了?”
小警察忍不住道:“怎么可能……你听错了吧?”
老警察挡住了他,对瞿七巧道:“没事。你照实说就行。”
瞿七巧:“我真地听到了。”
老警察点点头:“好,这个事可以先放一边。”然后又问,“你觉得金琪会去哪里?”
瞿七巧:“她跟我说,她要去跑步?”
老警察眉头一皱,不敢相信似的:“跑步?”
小警察真是一脸“你逗我呢”:“这还有心情跑步?”
瞿七巧点头如捣蒜:“她跟我是这么说的。”小心地问,“你们还没找到她吗?”
两个警察一片无言。
卫生学校自己没有操场,但是附近有一个人民体育场。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县里建造的公共体育场。九十年代,老百姓远没有现在人过得潇洒。现在什么广场舞、健走队、太极拳……别说体育场了,但凡有一块巴掌大的空地都给你跳起来,舞起来。九十年代的时候,人民体育场可一点儿也不吃香。就这么说,县里就这一个体育场完全够用了。
瞿七巧和老师也跟着警察一起找过来了。
早上七点多钟,早锻炼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在拍着手快步走,还有不多的几个人在场边打羽毛球。
他们很快就发现正对着体育场的一块看台上,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先冲他们微笑着招了招手。那就是金琪。
别说瞿七巧和老师了,警察都有点儿懵。
在金琪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抱着水壶还有毛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人打羽毛球。看样子,他是跟着家人出来的,他的家人就在那几个人里。
警察担心金琪会对小男孩不利,也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带着瞿七巧她们慢慢地走过去,准备随机应变。他们都绷着一根弦。
金琪反而挺轻松的,就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们。她看起来那么的无害,就是一个美丽又纯真的十七岁少女。任谁看到她,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以前的瞿七巧也是如此,然而现在,瞿七巧生平第一次对美丽产生了恐惧。
她从她的身上,她的美里,感受到了一种邪恶。
人们总是乐于将丑陋和邪恶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瞿七巧,美丽也能和邪恶联系在一起,还能联系得更加紧密,更加可怕。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这就是金琪对他们,对警察说的第一句话,“我都练了两回八百米了。”
瞿七巧愣愣地看着金琪。
老警察:“你,在等我们?”
金琪嗯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短裤:“我还以为你们很快就会找来了。”转头望向还在一旁愣得脑筋都快转不动的瞿七巧,“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去跑步了吗?你没有早点儿告诉他们?”
瞿七巧张了张嘴,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旁边的小男孩还很好奇地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他们。打羽毛球的几个大人发觉了情况不对,有人匆匆地跑过来把小男孩抱走了。
老警察:“她刚刚缓过来,就告诉我们了。”
金琪微微地睁大了眼睛。那一脸的惊诧,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缓的?
瞿七巧都不能反应了。她和金琪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是在两个世界。
金琪忽然又问:“那你们不会还没发现磁带吧?”
老警察:“磁带?”
小警察忽然想起来:“对了,她们宿舍窗台上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但不知道是谁的。”
金琪的声音有点儿冷:“那是我的。”
老警察:“什么磁带?”
金琪:“就录音机里的那一盘。录音机本来是我带过来练英语的,后来被她们拿去听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特别是杜晓薇。”
“那一盘好像是港台的流行歌吧?不过现在不是了,”金琪继续微微地笑,“我用那盘磁带把她们最后的声音都录了下来。”
众人都惊呆了。三十几度的天,忽然身上冷得起鸡皮疙瘩。
老警察是唯一还能稳住的。他定了一定,沉声问道:“你把她们毒发而死的过程录下来了?”
金琪:“不长,只有十来分钟。但是我当时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结束了,她们总是断断续续的。所以我就让磁带全录完为止。你们直接听前面十几分钟就行了。”
老警察:“……”
一直都插不上嘴的老师,终于颤抖着问了一句:“金琪,你怎么这样……”
金琪才觉得奇怪:“老师,我怎么了?”她笑得还是那么自然、好看,“我一直都是这样。”
老师呆呆地望着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人对着这么漂亮的少女,都要得失语症。
老警察带着小警察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夹着金琪:“走吧,跟我们回去慢慢说。”
金琪一点儿也没反抗。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里,她挺胸抬头,走得不慌不忙,倒好像警察不是来抓她的,而是来保护她的。
当她经过瞿七巧,老半天呆得犹如魂魄不全的瞿七巧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金琪,”她大声地叫住她,浑身都有点儿发抖,“你是不是还重新播放了录音?”
金琪笑得就像被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但她还是好心地回答了:“嗯,重播了好几遍。”
瞿七巧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恶寒,绞得她的胃都在抽搐。对着金琪年轻美丽的脸,她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停都停不住……
面对面听着当年的亲历者讲述,和只是阅读文字带来的震动,差距还是太大了。
简婕和章衡都不是没经过考验的人。就在前不久,他们还经手了一桩亲生女儿把老父亲的头砸得稀巴烂的惨案,但金琪这样的人,真是从来没遇到过。
你说这事儿血腥吗?也没见血。
你说作案手段复杂吗?就是掺农药。
你说她面目可憎,恶言暴行吗?恰恰相反。她很漂亮,很有礼貌。她甚至坐在那里等警察过来,还主动告诉他们有一盘重要的磁带。
杀人不见血,最简单的手段就是最有效的手段,最可怕的恶魔都披着天使的外衣,在金琪的身上都有了很生动的诠释。
瞿七巧紧握双手,一直在抠自己的手指。简婕和章衡也没有急着追问什么。
信息量够大了,他们都需要缓冲一下。
好几分钟后,瞿七巧才开口:“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金琪。”
“虽然后来,警察也找我问过好几次话,我也去过公安局好几次,但是都没再碰上金琪。”
简婕:“那庭审呢?”
瞿七巧:“我没参加庭审。我那时候也还不满十八周岁,我父母替我作主,拒绝出庭作证。而且在我父母的强烈反对下,警察后来也不找我了。”
“说实话,我知道的就那些,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简婕和章衡都对瞿七巧父母的做法表示理解。
瞿七巧苦笑:“但是其他人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再加上后来,”脸色又渐渐发白,“这件案子被很多人都认为是‘七仙女’显灵……”
“你们说,会不会真是……”瞿七巧不大敢说出来,“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七个人一起中毒死了呢?”她眼神有点儿发直,“正好七个人。”
简婕和章衡也无法解释。
不管怎么样,七个人自己喝下了气味强烈的有机磷农药总是事实。
是她们自己喝下的。
一片压抑的沉静中,门口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得三人头皮一紧。抬头一看,一对小夫妻正开门进来,原来是瞿七巧的女儿女婿。女婿手里还拎着一袋熟菜,上面印着百味鸡。
瞿七巧忙站起来,嗔道:“怎么又乱花钱!”
简婕和章衡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和小夫妻俩点点头。
女婿笑道:“妈你喜欢吃嘛,正好我们医院附近新开的分店。”望向简婕和章衡,“家里有客人?”
瞿七巧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哦,他们是……”
章衡随机应变,一把揽住简婕:“我们俩就是进来看看。这小区不错,我们也打算在这里买个二手的毛坯房自己装修,想多看几家户型和装修做参考。没想到阿姨特别热情。”
女儿便也笑着道:“你们是不是要结婚啊?二手毛坯房就跟新房一样,还划算。”
章衡对着简婕低头一笑,桃花眼又开始发动。简婕晕了一眼,默默地转头,用最后的倔强直视前方。
章衡笑得更开心了,还摇了摇简婕的肩膀:“谢谢你们啊,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个人刚走到楼道里,瞿七巧又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
“这是当年,那个小警察的手机号。”瞿七巧呵地一笑,“现在也不小了,人家本来就比我大。”
“前些年,我们在街上碰到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倒是半天没认出他。”
“我感觉……他好像挺想跟我聊聊那件事的,但是我当时真不想再提。临走的时候,他就留了这个手机号给我,让我有事就联系他。”
瞿七巧还是把纸条递给了简婕:“你们跟那些只想搜奇猎异的人不一样,去找他吧。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简婕两手接过来,很着重地道:“谢谢。”
小警察确实不小了。
他真名叫周传志,后来做到了副局长,去年过的六十大寿,已经退休了。
打通手机后,双方浅聊了一下,周传志表示他要先看一下他们《鉴诡》专栏的节目,然后再做决定。
这都在意料之中,人家本来就是警察,怎么可能两句话一说,就立刻给他们开绿灯。
两个人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接到周传志的来电。
通关了。
周传志中年离婚,唯一的女儿跟着前妻过了。他跟前妻原来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在那个普遍由人介绍、父母拍板的年代,简直是凤毛麟角,感情当然没话说。可惜真结了婚,过起日子来,不是光有爱情就够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再加上他工作起来不着家,孩子生病了他都回不来,再好的感情也一点一点地消磨光了。
后来,也有不少人想给他再介绍个伴儿,他觉得只要工作不换,一样是不着家,再找谁都一样,所以索性不找了。现在退了休就一个人过,请了一位钟点工,每天中午过来给他做顿午饭,再打扫收拾一下。早晚饭他就自己对付对付,有的是时间到处蹓跶蹓跶,过得也挺轻松散漫的。
半辈子的刑警生涯,经手了很多案子,他基本都抛诸脑后了。就只有七女中毒的案子,他怎么也抛不掉。特别是那个叫金琪的女学生。
“唉!”周传志背靠在沙发上,还没说话,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腰不太好,也是当年老是连轴转的工作落下的病根。
“那是九二年的案子,到今年整整三十年了。也是我经手的唯一一件上过省报的案子。”
“别看我当刑警混到了副局长,”他笑着说,“其实也没有见识过多少大案要案。我们这所谓的县级市,就是个大点儿的小县城。”
“不过卫生学校,在当年还是小有名气的。这附近的几个县,只有我们这里有卫生学校,还包分配,都往我们这里考。特别是农村的孩子,要是能考到我们县的卫生学校,那就等于提前端上饭碗了。”
“她们那个宿舍,杜晓薇、车玉娟、罗敏、崔莉、江彤霞、贾红梅、王萍,”七个人的名字,周传志流水般地往外说,一点儿磕绊都没有——他记得太清楚了,“都是从各县农村考上来的。”
“只有金琪不是。”
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之前,简婕、章衡接触到的老教师,都没有直接教过她们,知道的也都是道听途说,根本提供不了这么具体的情况。
看来这一趟真是来对了。
简婕问:“金琪是城里的?”
周传志点点头:“而且金琪不是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是省城里的。”
简婕、章衡不觉意外地一顿。
周传志:“但是,她虽然是省城里来的,家庭条件很一般,她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嗐地一叹,“要真是家里条件好的,肯定也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卫生学校了。别的不说,省城就有卫生学校啊,比我们这里的强多了。她成绩又不差。说白了,就是因为到我们这里上学便宜啊,各方面都便宜多了。”
“要说家庭条件,她比杜晓薇可差多了。”
周传志直接提前预告:“你们可要多留意杜晓薇,她也是个很关键的人物。”
简婕:“杜晓薇家里条件很好吗?”
周传志重重地嗯了一声:“全宿舍条件最好的就是她。她虽然是生长在我们这里小镇上的姑娘,但是父亲、母亲都是当年从大城市过来的知青,父亲是卫生所的所长,母亲是小学老师,夫妻俩在当地都挺有人望的。而且在海外还有亲属,给他们家寄过不少美金。她自己呢,从小成绩就好,一直是班干部,到了卫生学校也是班干部,个性比较自信开朗,属于学生里的风云人物。”
“其他的六个女学生就都差不多了,普通的农村家庭。”
简婕:“那杜晓薇她们七个是不是更抱团?还是说其他六位根本就是以杜晓薇马首是瞻,金琪则被有意无意地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