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上
北上从来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特别对刚迈入大学的我而言。
性格原因令我在青葱的中学时代除了老杨外,再没有什么可交心的朋友。漫长的伏案苦读所换来的不甘结果,也成了不久前黯然神伤的原因。
于我而言,大学彷佛已经打上了某种和失败相关的印记,尽管我不得不重视重新回到首都的旅程。
接机时,老杨的面容带上了些许的愁绪,看起来,人的快乐总是不能持续很久的。
一路上,他似乎在刻意地找寻话题,用谈话来掩饰自己神色里的某些不如意,至于我,处在想家的感受之中,一时间还难以从中抽离出来,两人聊着聊着也就没了话。
我是主动拒绝家人的跟随的,独生子女在这个时代的标签总是又沉重又可耻的,它们代表着带着标签的人的懦弱、无所作为,而我偏偏最不希望的,便是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尽管我已经尝尽了失败的苦楚。
抛开青春岁月的描述,大学的环境再没有什么可值得多言的地方。
辅导员会无所顾忌的告诉你,大学只是开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当这个社会如永不停息的机器疯狂转动时,每个作为转动一部分的人再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凭操纵机器的规则,还有与你严丝合缝的其他齿轮带动着不停的转动,一刻也不能停。
也许我还像青葱年少时那样,对这个校园里的美好抱有幻想和期待,可时间总会磨灭这样的热情,而幸运点留下的,只剩下了学业上的坚持追逐。
老杨待我安顿下来,就驱车回了自己的单位,这些天他总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那笔大单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
客户是个性格有些古怪的人,偏偏这笔大单对老杨的公司极为重要,他坚信自己只要坚持下来,就能拿下这个单子,到那时公司的财政会有所好转,而自己也可以爬得更高。
老杨所在的广告公司,离学校并不太远,平日不忙碌的时间,我大可以乘坐公交车过去,在校园里,我仍然扮演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内向青年的角色,并且我也不需要那点存在感。
走在首都的街道上时,我总是不经意地回想与狗儿的闲聊,想起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评价。
我看见车水马龙,看见行人匆匆,看见飞机云交叉,看见霓虹灯彻夜不停地照亮人们酡红的面庞。
我想,这到底是个埋葬了太多人的青春岁月,也埋葬了太多人努力的地方,只有在冬天,就像徐则臣笔下的大雪封门的日子,这里才能感到平静温和,才能真正让人看清多数人的命运。
然而好景不长,我很快就要面临着孤独一人的结局了。
老杨终究没能拿下那笔单子,尽管他不停歇地给客户打电话,拿出了他毕生所有的共同技巧来,但换来的还是一通拒绝的回应。
一瞬间,广告公司入不敷出的情况愈发严重,老板不得已解散了这支才刚刚扩充的队伍,而作为这家广告公司的元老,恐怕除了要面临失业的茫然失落外,更多的还是对这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的公司最后走向失败的悲伤痛苦。
那天晚上,老杨喝的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多,而坐在他对面,自诩对人生有了深刻见解的我则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二锅头一杯杯的下肚,而那个快要和他订婚的女人的到来,也没让他停下动作。
那次他吐的也比过去任何一次更严重,我们不得不把他送到医院去洗胃,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凌晨的急诊室。
和白天与夜晚相比,凌晨的急诊室才是最幽冷的地方,彷佛直接与天堂和地狱连接似的。休息区睡满了外地看病的人们的地铺,手术室外跪在地上的是崩溃的家人朋友,办公室里的医生护士好似审判者一般的见惯了生命的来去匆匆,只能用沉默代替诉说。
准备与老杨订婚的女人杨晓英,是广告公司附近一家小酒店的服务员,二人在风月场里相识,原因只是青春年少的懵懂无知。
“我这样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姑娘,能懂些什么呢?”杨晓英打上我三岁,讲话也不会令我难以理解,“我只想要钱,来到这里后,我去商场看到的只有衣服上的价格牌,我买不起,所以去了风月场,只觉得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优势。”
听她说,老杨有次带着客人来这边应酬的功夫,疲累之余她为他递了一杯饮料,二人于是在嘈杂的、腰肢扭摆的舞池外围,聊得越来越火热。
陷入了青春陷阱的爱情,总是那么单纯美好,相比于现实有那么脆弱可怜。
杨晓英来到医院,不仅是为了她对老杨的那份情愫,她也是来告别的,她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在那里她会应父母的要求结婚生子,然后教育自己的孩子,继续开始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知晓了这个原因的我,只能隔着手术室,默默地看着走廊里的其他悲欢离合。
一个病人坐在轮椅上,被医生推出来的功夫,旁边本空空如也的袋子里忽然就添上了些许的红色,然后那红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他那不过三十的妻子跪在一边流着眼泪,无能为力地看向他骨瘦如柴的丈夫再一次被推入手术室。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到让整个病房里都陷入了寂静与沉默。男女老少,彷佛在这一刻都有了某种关于生命命题的默契,全都安静下来,只留下这渺小的对待生命的眷恋来。
老杨被推出来的时候,杨晓英已经走了,留下的还有那枚价格不菲的戒指和她平日存的不多的积蓄五万元,彻底从老杨的生命中离开了。
“唉,一下子又什么都没有了。”
早已习惯了失去的老杨,靠着白色的枕头,捏紧杨晓英留下的戒指,眼泪落了下来。
我很少看到老杨哭,即使在他漂泊在首都的那些省吃俭用,仍是一无所有的日子里,也从未见他如此的难过。
街道上的高楼大厦,还有那照射的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会要求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换上一个带着假笑的,带着耐心的,带着温和脾气的面具,老杨也无疑曾是那其中的一员。
“没有了,那就重新再来吧,总是要活下去的。”
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相比于老杨,甚至相比于狗儿,我是个无知的人,是个对生活还不曾有深刻感悟的人,是个应该被贴上标签的人。
那几日,除了去学校上下学外,我便跑来医院陪着老杨。
长久的喝酒应酬还是在一次恶化了他的身体,洗胃之后的病症也逐渐浮现出来,疾病在我们还没好好享受青春的功夫,就给我们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来。
狗儿,想必也是经历了这么些心上的纠结与彷徨吧。
为了省钱,老杨没住几日就自顾自地办了出院手续,在原来那家早已搬空的广告公司的旁边租了间房子,转而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
我想劝他,可我也没办法劝他,一个对生活不曾有什么感悟的人,是没有资格对别人的计划和安排指手画脚的,更不用说即使这个人颇有感悟,他的建议也不能够得到听取。
首都入冬的脚步很快到来,丝毫没有留恋大学的功夫,我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回到学校时,一种特别的抽离感席卷而来,彷佛我在医院里经历的是别样的人生,这里,大学生们欢声笑语,三两结伴着上课放学,吃喝玩乐,夜晚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是各式各样的社团活动,女孩们淡妆素模,男孩们正经端庄,交错着感受那朦胧青春的暧昧与温柔乡。
我是随意找了个社团,然后依然坐在角落里,彷佛一名观众似的看着大家争相上台表演。
“下面,让我们有请梁小山同学上台表演才艺。”
这是出自社团副社长,那个平日里蹦蹦跳跳,好不欢乐的外语系女孩,金玥的手笔。
我没有激动,也没有讶异,木木的从她手中接过话筒,我准备唱歌,就像过去的某些日子里,为了消解孤独,我独自一人唱出来的那样。
我本想唱一首漠河舞厅,可它的深沉哀伤与这里欢乐的氛围大不相同,于是换成了春风十里。
一曲终了,大家先是安静了一阵,然后迅速爆发出了轰鸣的掌声,尽管我的心灵还是抽离此外,可一种被接纳的释怀还是令我烦躁的内心有了些安静。
金玥从我手中拿过话筒时,我注意到姑娘弯弯的睫毛,真像月牙似的美好。
恍惚中,我说:“谢谢。”
我已无法想起她的表情和回应,可那青葱岁月的某种温暖还是照亮了我心灵的一角。
只是在叙述我那短暂的青葱岁月以前,我还要花些篇幅去写一写狗儿的事情,只因为狗儿南下,又是另一番不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