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行囊
李一平的葬礼办的静悄悄地,一点不像这北方汉子生前的性格。
送葬的队伍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最前面的是身穿孝服的狗儿,后面跟着的就是胡乱吹上几句唢呐的乐队了,据说这习俗还是那坏女人郑素娥留下来的。
狗儿一手操办了父亲的葬礼,也没能等来那女人的一丁点有情,拿到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他只在茶馆里点了一壶二锅头,一人一杯一饮而尽。
那天之后,他就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生了。
阴雨绵绵的日子,伤痛在雨水的刷洗下慢慢地退去,我收拾好行囊,准备从首都回家,未来呆在这里的日子还长,而家却不一定有机会久待。
那几日,狗儿就一人呆在茶馆里,摊子也不摆了,身边只有二锅头陪着。
临走之际,我想应该去告个别,究竟是向他告别呢,还是像我心中这首都的象征之人告别呢?我说不清楚,只是走入茶馆的一刻,那被家人长久抑制的情绪彷佛大坝溃泄般的,在二锅头的作用下,袭上我的心头。
茶馆里的乐声,轻飘飘地放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说书人彷佛一尊雕像,守在这上了年纪的收音机旁,幽幽地听这一曲惊梦。
“苦不苦?”
我边说,边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胃部尽是火辣辣的味道。
狗儿迷离的眼神看向马路,阴雨天的街道空无一人,来返的车辆溅起水花落到了屋内,又很快与深色的大理石地板融为了一体。
“苦啥,”他似笑非笑着,“这叫好喝。”
我觉得好笑,这酒谈不上好喝,无非是喝那点感觉,但那种火辣辣的滋味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你不觉得好喝嘛?”狗儿抬起通红的脸颊,问我。
我摇摇头,将杯子重新满上。
狗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喝过很多次了,一有机会就喝。”
“你就扯淡吧,这一瓶都上百了,你哪儿来的钱?”
他也不气恼,指着说书人站着的位置,“这儿,我也说过书的,信不?”
还没说“不信”的功夫,狗儿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向给说书人搭的台子,说书人安安静静地抱着那老古董收音机,自是跑了个角落地方听下去。
“说那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又说上山虎遇到下山虎,云中龙遇到雾中龙,
“再说那三国乱世,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舍生忘死图富贵,哪有一个肯回头?”
他站在台子中央,神色飞扬,手里拿着把折扇,真颇有几分那拍案说书的气质来。
我情不自禁地鼓掌较好,即便这茶馆里只剩他说书一人,还有我听书一人而已。
“你啥时候学会的这玩意儿?”等他唱完下台,我好奇地问。
狗儿云淡风轻地将为他斟满的酒喝下肚。
“跟你这么说吧,人生大部分的事儿,和摆摊都差不多的。”
说话的功夫,老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着一盘花生瓜子上来。
“这喝酒不配点小菜,兴致就少了几分呢。”
狗儿抓起一把瓜子,笑嘻嘻地说:“还是罗叔疼我啊。”
罗叔也不多说话,摆完盘子又回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摆摊的功夫,我是哪儿都跑,这京城多大呀,四四方方的皇城,皇帝也走不完这宫殿的每个角落,深宫的女子只能在她那侍寝的地方自顾自的垂怜。”
我笑了起来,“那可不是,这京城又不是为我们而建的。”
狗儿抓了把瓜子,放在我面前,语气不像之前那样激动了。
“你看看吧,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为我们而建的?”他缓缓地说,“当初为了找活计,我想了各种办法,那天桥下不是还有唱曲儿的,说相声的,我也去过,说上两句,唱上几句,只是那台下空无一人,父亲的病又急,我可等不了几分啊。”
我点点头,这世上,是没什么东西是为我们而建的,现在想想,不更是如此吗?
“摆摊,无非就是和人打交道而已,这世间之事,无一不是和人打交道,所以说和摆摊没什么区别呢,不论你是保安、服务员、清洁工,还是像我这般做木匠活、说书还有摆摊,干的都是和人打交道的活,唯一能称得上有趣的,也不过是从这些人中窥探一点生活的真相罢了。”
门外的雨声变大,打在芭蕉叶上哗啦啦地构成了水的帘幕,雨水顺着沥青马路朝下坡流去,不一会儿消失在了下水道黑漆漆的洞口。
“要一起去南方转转吗?”我随口一提,“正好也有那功夫。”
狗儿摇了摇头,“暂时不了,父亲的葬礼还有最后一点事情要料理。”
我忽然忍不住问:“你恨你母亲吗?那个坏女人?”
气氛沉默下来,狗儿斟酒的动作在半空停了一下,又很快落下。
“有啥恨不恨的,你知道吗?有时我也可怜她。”他边斟酒,边平淡地说,彷佛在叙述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像个说书人,“她住那儿,天天被那个狗男人嫌弃,一有不好的地方就要挨打,可你知道吗?她逃不出来的,逃不出这个牢笼。”
我低下头,静静的注视着透明的酒面,灯光和剪影落在了里面。
“谁人不是在牢笼里?我父亲也是一样,”狗儿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是幸福的,因为他不用懂那么多,可他又是不幸的,因为他懂的不多,于是有意义的只剩下了感情。”
“所以你呢?还有我呢?也不都是在牢笼里吗?”
我晃了晃酒杯,随后将酒一饮而尽。
“当然了,哪里不是牢笼?学校是,家庭是,连自己这颗枯竭的灵魂也是。”
那次二人的酒,印象最深的只剩下了这段对话。
后面听说自己是被狗儿还有罗叔担着回到了自己的宾馆的,接着就吐个不停。
老杨也是难得地抽开了身,特地跑来宾馆,带了点烤鸭烧鹅之类的油腻玩意儿看我。
他最近的心情也好像这阴雨绵绵的日子似的,打电话的功夫神情就带上几分烦躁和不安来。
而狗儿呢,则继续去料理李一平的后事,至于他是否去看她那口中的悲哀的母亲,也无人可知。
又是休息了数日,我便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尽管心中还有丝逗留的想法时,还是坐上飞机离开了首都。
飞机盘旋在万米高空的时间,我透过小窗看向下方的城市,这偌大的宫墙早已变成了蚂蚁,彷佛是破碎的砖块一块块拼凑而成的。
我忍不住地回想狗儿说的那句,这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是为我们而建的呢,再看向飞机上那些个疲惫的旅客们,心中顿时清明了许多。
飞机驶过大江大河南下时,下方早已是厚厚的云层,看不见城市,却还是能从云层的缝隙中窥探到一点蜿蜒曲折的河道。
直到飞机平稳降落地功夫,我都没有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只是彷佛觉得那跨越江河的距离,着实是太远了些,正像柳永去形容天堑无涯,市列珠玑一般。
是天堑无涯,塑造了市列珠玑,却从来不是市列珠玑,引起了天堑无涯。
回到家,我扔掉行囊,躺在卧室的床上,朝着天花板发呆。
不过几小时的功夫,人就可以从这儿到那儿,从天涯去海角,那么时间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加速呢?就像狗儿所遭遇的,像老杨所遭遇的,还有我所遭遇的坏心情那样,若是让时间加速,是不是就可以让自己享有更多的快乐呢?
那年头,社交软件还没有发展起来,大家还是只依靠电话、短信甚至信件相互交流。
我和狗儿应该是互有默契的,谁也没要对方的电话号码,彷佛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生命中匆匆的陌生朋友和过客。
只是命运会开玩笑的,我自然不会想到,会在距离首都远达上千公里的地方,听到狗儿的消息。
新闻报道上说,这深深的街巷内,住着这么一个男孩儿,孑然一身,考上了南方某某著名的大学,只是那男孩儿行事低调,丝毫不愿意跟新闻扯上一丁点的关系。
电视上,我再次看见那熟悉的茶馆,还有记者们偶然抓拍到的狗儿的身影。
他的身形算不上挺拔,但也算不上佝偻,生活的重担始终没能将他压垮,至于那个“坏女人”则是早早的白了头发,谁也不曾想到这个曾经的“豆腐西施”竟完全是另一副徐娘半老的状态。
我想故事应该就这么结束了,可命运会开玩笑,故事还没有结束。
事实上,当我们后来坐在小酒馆里畅饮的功夫,感叹世事无常之时,就像小酒馆里放的那首国外的山羊皮乐队所唱,
“一切都将随风消逝,一切都将随风消逝......”
而不久以后,我们又将收拾起自己的行囊,互奔南北,奔向命运给我们安排的去处,我是江河北上,而他呢,却是江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