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永镇帖
供奉老者面如寒霜,如此情形,小侯爷该是被妖邪所杀。
倒是没想到,自己陪小侯爷走这一遭,只当是游山玩水的闲差,如今竟命在顷刻。
在场之人,谁都有活命的机会,唯独他作为护着小侯爷的供奉护卫,不论查出什么结果,他都难辞其咎,只希望侯爷感念他年轻时在军中奋力杀敌,能饶他妻小一命。
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在侯爷下令处死他之前,护住小侯爷的尸身,若能抓住凶手自然极好,若是抓不住,也要将小侯爷的尸身完好无损的送往长安。
望着那纠缠在尸体之上的诡异妖术,供奉老者心念急转,兵煞之力猛然汇聚于长刀上。
兵家修行时擅以随身刀兵共修,其人越强则刀兵越强,刀兵损则人损,又被称为本命神兵。
老者这把长刀之上有几处刀刃已被崩开,留下细小的缺口,刀身之上也有无数划痕,足见他早年在军伍之中参与了多少生死搏杀,只怕是体内留下了不少暗伤,才不得不从军中退伍,在执名侯府中做个供奉。
让人胆寒心颤的煞气扑面而来,屋内众人甚至隐约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战场鲜血浸染而出的兵煞之力,几乎是所有修行手段中杀气最盛的。
“住手!”
见老者就要对尸身之上的妖气出手,苏异脸色凝重,大声呵斥道。
老者不为所动,身上的兵煞之力仍汇聚在刀尖,转头看了看苏异,眼神中杀气犹如实质,似乎苏异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者便会将他一起砍了。
瞧着老者做派,在场之人担心、漠然尽有。
只有在站在众人最后的韩薪铭心思最为不同,他一边哀叹自己卷入如此大祸,每看那尸身一眼便要打个寒颤,一边又期待这老者出刀直接砍杀了苏异,神色晦暗变化,极为复杂。
苏异并不在意老者的目光,指了指缠绕在尸身之上的妖术,苦心劝道:“老先生,且不说这妖术诡异,你能否奈何,单说你这兵煞之力如此的强横霸道,小侯爷的尸身必然是承受不住的。”
供奉老者闻言,撇了眼那妖气如根系一般扎在尸身之上,有些不甘的放下本命长刀。
“那你说该如何。”
林常彦先前已说出,这妖术可吞噬气血,他作为武夫最擅气血之事,自然不会看错。
小侯爷生前也有修为在身,不过并不算强横,只有一二品的样子,气血虽比普通人强些,但以这妖术的吞噬速度,也至多再撑两三个时辰,血肉便要被吸食干净。
苏异沉思片刻,他能感觉到自己左眼之内已经有什么东西在蓄势待发,若是再接近那妖术一些,左眼之中的浩然正气想来会如先前那般涌出,可这道妖术只是看着便比顾意先前伤口上那道要强出不少,他对自己眸中的浩然正气也无多少了解,不知能否将其抹去。
二则他私心里不是很想被人瞧见眼眸中生出的异变,便想出了别的主意。
向着身边正恶狠狠盯着那妖术的刘玉泽问道:“刘公子,可能将先前韩薪铭与我送你的那两幅字拿来?”
又对那老者解释道:“妖邪魔物,最惧儒家浩然正气,可惜在场并无五品之上的儒道修士,刘兄府内正有两幅大儒墨宝,或许有用。”
“放心,浩然正气和平中正,不会伤了小侯爷肉身。”
供奉老者闻言点点头,刘玉泽也忙不迭的出了房门,口中高声呼喊着:“来人!快来人。”
片刻之后,刘玉泽便取了两个锦盒过来,刘县丞夫妇也跟着走了进来。
苏异扫了一眼房内,不算已经亡故的小侯爷,此地竟已站了足足九人。
对于需要探查各种痕迹的尸身所在之处,人着实有些多了,不过他自知若是说出这话,只怕最先被请出去的就是他自己,也便没有言语。
“苏兄,拿来了。”
刘玉泽将两个锦盒捧至他眼前,苏异只接过自己所送的锦盒道:“大儒墨宝需才气灌注效用才最好,我文心碎裂许久,哪还有什么才气,刘兄还是另寻他人的好。”
抬头遍观诸人,刘玉泽眼睛一亮,将韩薪铭从林常彦身后拉出,言辞恳切道:“韩兄,现下只有你是儒家修行者,还请韩兄务必出手。”
韩薪铭面色煞白,几乎要赶上那正被妖术纠缠的小侯爷,心中大骂苏异无耻,但看那老者虎视眈眈,刘家父子也是满眼期盼,此刻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接过锦盒,从中取出他所送的‘贺’字墨宝。
有些勉强的对刘玉泽笑笑,走至小侯爷尸身前丈许,只觉阴寒渐重,那翻腾的妖术似乎下一刻就会朝他扑来。
韩薪铭急忙点亮文心,才气光芒灌至书帖之中,其上的‘贺’字如被唤醒,纸张脱离他手掌,于半空中吐出点点霞光。
双手往那妖气方向一推,韩薪铭低喝一声:“去!”
‘贺’字帖随他所令,缓缓朝那妖气镇压而去!
薄薄的纸张在空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便要飘落下来,但其上涌动的浩然正气却做不得假,房屋内一切阴寒负面的气息似乎都在一瞬间被驱散,生出几分暖意。
在场之人都目不转睛,死死的盯着纸张,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似是察觉到威胁,妖术黑气翻腾的更急,几乎快将小侯爷的尸身全然裹住。
待‘贺’字帖快落至小侯爷身上之时,又见那妖术猛然收做一团,似不敢与这纸张争锋。
屏气凝神的众人在心间默默松了口气,看来这妖术终究还是敌不过大儒墨宝,还未接触便被逼至如此地步。
就在韩薪铭嘴角才要翘起之时,已聚至只有一拳大小的黑气妖术却猛然间急速蹿向‘贺’字帖,与其上浮现出的浩然正气相持不过两吸,便将之全然打散!
‘贺’字帖无声的飘于地面,其上再无半点光芒。
它不是怕了,而是如毒蛇捕食,积蓄力量伺机而动,将字帖上的浩然正气一举击散!
“这...这...”韩薪铭声音颤抖。
适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明明看起来已将妖术逼至蜷缩的‘贺’字帖怎会突然间溃败。
苏异凝视着那飘落在地上的纸张,蓦然开口道:“这是...拓帖?”
刘玉泽闻言忙问道:“苏兄你说什么?”
除了韩薪铭,便只有苏异曾是儒家弟子,还是大儒赵春平的学生,虽说他当年文心破碎之时也未入五品,不曾修得浩然正气,但论及对儒家手段的了解,在场之人无人能与之相比。
除却韩薪铭目光有些闪躲之外,其余人都略带疑惑的看向他。
苏异见状也不隐瞒,直言道:“大儒墨宝内含浩然正气,这‘贺’字帖也是如此,但不该如此稀少。”
“且大儒所书除却浩然正气外,还会因所书内容不同,生出不同变化,如这贺字便该有如红霞相随之类的异象产生,方才在唱礼,我只感到心中有淡淡的欢喜之意,以为他并没有全力施为,也便没有在意。”
“但在镇压妖术之时,他定然不敢有所保留,可给我的感觉却与先前无二,甚至弱了些。”
“以文墨影响心神,自然是极了不起的手段,但对于大儒而言却是弱了。”
“处处都差些,但又似乎种种神妙都有些,应是将大儒墨宝拓印而来,才会有如此模样。”
假的大儒墨宝!
苏异所言并非所有人都全部听得明白,但结论却是一致的。
韩薪铭冷汗直流,结结巴巴解释道:“这字也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我...我也不知真假,苏异胡说...莫信他。”
他自然知道这字的真假,只是心存侥幸,寄希望于这一副拓帖便能将那妖术镇压。
须知真迹与拓帖之间所差何止万金,他怎么可能寻来送人?
若不是为了让苏异颜面扫地,他也不会送这类礼物,如今又被苏异拆穿,刘家父子看他的眼神已经有几分怒意。
苏异,都是苏异!
刘玉泽心下对他鄙视至极,在唱礼之时,他主动生事,说苏异所送字帖是假,如今倒是自己的‘大儒墨宝’才是假的,若是无今日这事,刘家没几个能认出什么真迹拓帖的,只会欢欢喜喜的收了,说不得还要心中感谢他大方。
只是现在却是无心与他计较这些,刘家自身难保,真的假的也没那么重要,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韩兄不必解释。”便不再与他说话。
“不对劲!”
供奉老者没在乎几人之间说些什么真假,从头至尾便只盯着那妖术,此刻陡然叫了一声。
众人闻言望去,便看那黑气滚滚席卷,似乎被方才意欲镇压它的字帖激怒,在小侯爷的尸身之上来回翻腾,眼看尸身之上的皮肤已经比方才干瘪了不少。
照此速度,莫要说两三个时辰,至多半个时辰,小侯爷便要被蚀骨消血!
供奉老者心头懊悔,后悔不该听苏异所言,该直接去观潮书院寻一位身俱浩然正气的书院先生来,此刻再去怕已是来不及了。
苏异叫一直站立于轮椅之后的小鱼来到身侧,与她耳语一番。
小鱼听清后点点头,快步跑出了房间。
此刻没人有心思理会一个小丫鬟去做什么,尽是焦急神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凶手未曾找出,若是小侯爷的尸身也保不住,那可真是半点生机也没了!
苏异忙取出锦盒内赵春平所书的‘永’字帖,闭上双目找准方向,滚动轮椅朝着尸身行去,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寄希望于他真有什么法子。
待估摸着众人均已在他身后,看不见他面庞,苏异才猛然睁开双眼,左眼之内一条血色锁链悄然崩断,点点纯白光芒浮现,有画卷缓缓展开,天地山河,诸圣皆在。
这两年中,元神压迫之痛换一般人早就想自尽,可他不肯,他苦苦支撑寻找续命之法,就是因为还有未完之事,现在他终于又看到了一抹当年的影子。
小侯爷的尸身,绝不能被毁!
此刻他已在尸身之前不足一丈,但仍不肯停下,扶椅前行,眼中光芒愈发浓郁。
妖术黑气似有所觉,如先前一般团缩至一处,待他走近,想来便会被妖术迎面通击。
他在做什么?送死么?
屋内人心中尽是疑问,看不懂苏异在做什么,刘玉泽心中最为惊疑,韩薪铭所送虽是拓帖,但在唱礼之时,苏异的这幅字可是比那拓帖还假。
韩薪铭和林常彦却是巴不得他再往前些,最好让那妖术袭杀!
苏异不知身后众人都作何想法,许是察觉到那妖术凶戾,他眸中纯白的浩然正气已将整只眼眸覆盖,若不是他现下于元神之力能稍作控制,此刻只怕已有异象升腾。
他腾出一只手将‘永’字帖展开,既无光芒也无氤氲,与韩薪铭的‘贺’字帖相比,委实显得朴实无华了一些。
纸张背面有一道极浅的墨色,应是韩薪铭所用的手段,能镇住一个大儒书写的字,只怕他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那...若是两个字呢!
苏异将右手食指放至嘴边,牙间用力,便感到一股带着发涩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中。
未有丝毫犹豫,下一刻便以指做笔,在纸上的永字之下,又写下一个字来,眼中浩然光芒,如泪珠洒落,随他书写同时落在纸上。
他写的极快,恰在最后一笔落下时,一直蠢蠢欲动的妖术也不再忍耐积蓄,直冲苏异而来。
也在此时,纸张背后的压胜墨如被重锤捣击,苏异每写一笔,那墨迹便更浅一分,直至书写完成,纸后墨迹已尽数消失!
大儒墨宝光芒重现,甚至…更胜一筹!
供奉老者刚要出手,便看到苏异手中的纸张飘然而起,与妖术撞在一处。
其上光芒刺眼,只是眼看便知晓其中蕴含着远比韩薪铭的‘贺’字帖不知浓郁多少的浩然正气。
纸上二字突然脱落纸面,墨色与血色在虚空中聚散不休,最终化为一座黑红双色的高塔,莹莹浩然光芒隐现,有男女难辨的声音自塔内传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放肆!悔过!进来!”
除了那六品境界的老者外,众人心中都生出忏悔之意,往日种种错事在心头浮现,只想进那塔内悔过,皆不自觉的的往前迈了一步。
“醒来!”兵家老者一声爆喝将众人惊醒。
双色高塔也如收到了某种讯号一般,骤然翻转,以塔底空洞对向又奔袭而来的妖术。
妖术直入塔中,墨红二色收缩聚拢,将塔底封起,高塔重新立起。
塔身微微震颤几下,似那妖术正在其中挣扎,但终是不敌,被高塔死死镇压。
呼吸间,双色高塔缓缓坠落,如流水归海一般重新融入纸张,化作文字,
字上有黑气翻腾,若隐若现,却始终挣扎不出。
此刻众人才堪堪看清纸上的两个字,一上一下,上为墨色写就,正是先前的‘永’字,下为血色勾勒,乃是一个‘镇’字。
以大儒赵春平的墨宝为基,得他书画真传的苏异凭自身鲜血与眸中浩然正气,共成此新帖,镇魔却邪之意跃然纸上:
永镇帖!
字帖晃悠悠回到苏异的手中。
众人看着眼前那坐于轮椅之上,正微微喘息的少年,良久不语。
忽然间,韩薪铭略有呆滞的面容上涌现出一阵喜色,悄悄挪至林常彦身边低声耳语一番。
林常彦听后眼神微亮,下一刻便提刀走至苏异身后,悍然抽刀,架在苏异脖颈之上。
“听闻你文心已碎,便是那大儒墨宝是真,你又何来的手段用它。”
“以血书写,倒像是邪道妖魔的手段!把那字和妖术都交出来!否则我便要怀疑你与妖邪勾结,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韩薪铭几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这慑服了妖术的字帖必须在自己手中,随后即便此案无解,也能凭此物请功避祸。
还能以此为借口给苏异扣个勾结妖魔的帽子,只要讨得长安那位嘱托自己来为难苏异一番的贵人欢心,便可为自己能避脱此祸更添几分保障!
至于若非苏异以永镇帖收服妖术,小侯爷尸身若是被毁,在场之人都要被牵连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但那又怎样?又不是自己求的他!
“动手吧!”
正在想着,林常彦身后,一个蕴含刺骨杀意的清冷女声突然催促着。
“快动手,你挥刀,我就杀你。”
澎湃灼热的气血之力阵阵传来,让林常彦一度感觉自己的后背已被灼伤。
他有些僵硬的转过头。
房门之处,姿容惊人的少女红衣持剑缓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