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取舍之间
张太原从一员府兵,被授予鸿胪寺丞这一职事官后不久,立刻同四郎等人前往雁门关迎接突利可汗归附。临近年尾岁初,好不容易在家中稍作休息,张太原及四个儿子一聚。长安城中,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同事邻里,纷纷上门道喜言贺。张太原常在军中混迹又接触上上下下各层官员,人情练达,自然明白登门访客的含义。一言以蔽之,苟富贵、勿相忘。
他任职的鸿胪寺,“郊庙行礼赞导九宾。鸿,声也;胪,传也。所以传声赞导,故曰鸿胪。”是礼仪之邦的中国引导外来使团交流的机构,自汉武帝以鸿胪命名以来沿用至大唐,是朝廷处理对外关系的最高机构。鸿胪寺的级别不高,但是对于大一统王朝有实力开展对外关系而言,作用不小,下设两个机构,大体来讲,其中典客署——管理外藩使团吃喝拉撒接待等生事,司仪署——管理外藩人员去世法事丧葬等死事。礼仪之邦的中国死生皆大事,更何况是外宾,生死际遇都是宣扬大唐恩泽四海的好机会。
张太原担任鸿胪寺丞——属于鸿胪寺中中等偏上官职,就是为张太原以外事身份为掩护开展用间,收集情报工作而量身设置。因此,他既不用参与主持管理工作,自然有专业外事人士来掌管日常运用;更不负责具体职能,授予官职只是便于协调各个职能部门。
面对上门攀谈的客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太原客客气气接待,无论天南海北、忆苦思甜,云雾缭绕的谈到那里,虚虚实实归结一切洪恩福运在于皇帝庇护,自己才能在诸位大人的带领下,完成出使突厥,并安然无恙归来。
如果一般脸皮薄的人,能听出话外之意,就此打住告辞,说些常走动、常联系的客套话。碰到了脸皮厚的人,还要请托攀附希望能带上自己或者子侄腾达。
遇见这种情况,张太原貌似深思后,拉着四郎一起行礼,郑重言谢,下次再有出使突厥等塞外苦寒之地,一定带上兄弟,与我父子一道患难与共,实现大唐荣耀。
这时来客如果还赖着不走,直奔主题希望行个方便,安排在长安家门口当差,招待外藩吃喝的差事。张太原只能摆摆手,我是鸿胪寺丞,上面有鸿胪寺卿、少卿等,我说了不算;具体到各个职能也有同品级的丞职,他们也不听我的,还请走他人门路更方便。
如此几次后,那些想走张太原门路的人,就知道他是鸿胪寺中最穷——不分管具体照顾宾客吃、喝、拉、撒、睡、死事宜;最苦——在塞外刀尖舔血,同恃强好胜蛮夷打交道的人,逐渐不找他了。
张太原的工作属性,委婉谢绝了这些同事邻里的请托,影响不大。直到这日,王朝来访,对于这样过命交情的邻里好友,张太原出门迎客。
“最近太原兄门庭若市,想必也是极其劳神哈,最近四郎不在家中?”
“哈哈,欢迎欢迎,请屋内一叙。突利可汗来长安,鸿胪寺典客署具体安排,将四郎借去了。一来让四郎历练学习,懂一些人情世故,民心向背,接人待物更加熟稔;二来中原百姓特别是长安,前几年遭到突厥战祸影响,民间请战情绪高涨,四郎做好陪同,免得中间生出什么事端。最近事情很多,头绪繁杂,空了让犬子四郎,登门拜访,请王朝老师多多提携教导。”
张太原拉着王朝的袖子热情迎入屋内。两人寒暄几句后,作为生死与共的朋友,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后续如何破除突厥这一强敌。
“自汉之后,中原政权同草原政权之间的汉夷关系,长期处于战争、和亲、内附取代三种状态。中原强则战争驱赶对手,转而因劳民伤财,攻守之势改变至相持阶段,在坚守长城及关隘防范,辅之以和亲方式约定亲戚关系,待到中原内部分裂,各个势力争相联系关外游牧骑兵助战,彼此攻伐,甚至让游牧反客为主。”王朝想到李唐先祖鲜卑血统,言多必失,赶忙停下这话。
“嗯,太原的祖上是汉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论汉夷,谁能够顺应自然,与民安稳。让百姓水旱得过,温饱有余,子孙绵延即可。从军以来,在前隋朝有龙兴气象,可惜后面竭尽民力过度,四郎的母亲也是那个时候离世的。”张太原从自己身世说起,又表达对前朝隋的憧憬幻灭,比王朝说得更加深入,让这个对话向着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方向发展。
虽然出使突厥后,王朝的职责在于国史编撰和图书典籍整理,可他胸中流淌的王翦名将之后,追求当世功绩被激发引起共鸣。
“诚然,太原兄心无杂念,为人坦荡。我祖上出仕秦国,我们现在身在关中,睹物思人,想起了一则故事。在秦惠王时期,战国争雄,公孙衍教会秦国北邻游牧与耕种并举的义渠戎‘中国无事于秦,则秦且烧焫获君之国;中国为有事于秦,则秦且轻使重币,使事君之国也’此后齐、宋、韩、魏、赵五国攻秦,秦馈赠义渠,义渠反而发兵袭击秦国获胜。说句自嘲的话,天下大乱时最怕读书人,用纵横捭阖之术,将奸猾权诈传给了塞外蛮夷。”
“人心不古,不分华夷,只不过是恰逢其时,各取所需,一拍而合。在前隋朝末年,群雄并起,曾经有骁勇的刘武周依附突厥,接受突厥分封的‘定杨可汗’,甚至一度占据大唐龙兴之地的晋阳,当时是大唐兴义兵除暴安民最为困难的时候。我有幸也参与了那场战斗,最后被当今皇帝击退,刘武周逃亡突厥而死,人生抉择不同,遭遇际会各异。但是他手下不少精兵强将,成为皇帝股肱忠臣,像是现在的右武侯大将军,就深受皇帝信任。”张太原安慰说道。
“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希望我朝能够寻找到中原与草原之间,以战止战——既能毕其功于一役,又能实现边境的长久和平的办法。”王朝颇为感触地说道。
游牧、中原,一体两面,相互纠葛,谁又能分得清恩怨。两人唏嘘世事难料,转眼间已然有半日。
这时的长安又岂止是张太原、王朝,洞察天下大势的人不在少数。
这次出使之后,大唐不少人都认识到了突厥外强中干的现状,并且天时——草原灾害频发、地利——突厥旗下其他部落反正为大唐指引方向、人和——中原归于一统,可以动员全部的力量,都朝着大唐有利的方向发展。
男子汉讲究成家立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乱世之中人生似浮萍飘荡,生命如飞蛾扑火,养家糊口方且不易。遇见李唐再次龙兴契机,把握人生短暂春秋,一吐胸中块垒,入局当世大事,成就丈夫伟业,对有志之士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在长安城内,郑元璹也迎来了一位贵客登门拜访。在率领使团归来之后,张太原、王朝等均在朝廷中得到职事。功劳更大的郑元璹,在兼领鸿胪寺卿同时,因功绩升迁至左武侯大将军,回归军界,成为长安掌管宫禁宿卫等要职的官员,可见皇帝对郑元璹的重视。
人在朝廷,职位升降无常,官声如海起伏,一人升迁,不少人嗅到飞黄腾达的气味就聚集一起。对于张太原而言如此,对于郑元璹更甚。不过作为朝廷大员,同朝为官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亲疏远近早已泾渭分明,言谈共进退、同富贵,往往更加隐蔽而已,绝非一般百姓想象那种方式——门庭若市,把盏言欢,结党营私,弹冠相庆。
这一日,先后担任过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唐俭登门拜访郑元璹。
郑元璹得到门吏禀报后略显吃惊,皱眉低头思虑:论在朝廷上的官职,唐俭远高于郑元璹;论亲疏关系,唐俭更是跟随李唐龙兴太原时的旧人。按理说,自己本次晋升应该前往拜访唐俭,他是掌管吏部的尚书。如果论之前,唐俭还曾管理礼部,自己作为鸿胪寺卿,更是需要同唐俭请教外事礼仪的事宜。
郑元璹顿了一下,让管事安排接待后,赶忙更换朝服前往大门迎接唐俭。“唐尚书,下官郑元璹有失远迎,特向尚书请罪。”郑元璹刚一见面,便行礼致歉。唐俭等郑元璹施礼后,双手搀扶郑元璹,停顿半刻待郑元璹抬头看向自己,缓缓说出“郑大人不必多礼,你我入府内细聊。”唐俭反客为主,毫不谦虚地让郑元璹陪同进入府内。
不愧是天官——掌管官员升降的吏部尚书——唐俭派头十足,郑元璹在前带路,来到堂中邀请唐尚书就座。
“郑大人,这次前来叨扰,还请海涵了。”唐俭言笑之间满满歉意。
“尚书大人,能得到朝廷贵胄青睐,这是我的福气,本来这次升迁,想登门拜谢尚书大人,奈何怕叨扰尚书大人清静,思虑再三……”郑元璹看到唐俭从府门前的傲然之气,到进入府内平易近人的变化,恍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思前想后,还是少说为主,等唐俭说出本次来访目的为好。
“郑大人,现在是当朝红人,自然不比往昔,虽然之前你我并有交集,此后可多走动,彼此了解一二。”唐俭进一步说明来意后,郑元璹,心中放下了些许防备。“尚书大人,敢问本次来访,所为何事?”
“我想请教突厥近况,请郑大人实言以告。”
“尚书大人,突厥情况纷杂不知从何说起,再说目前国策待圣人裁决,更无话可说,恐干扰视听。”郑元璹警惕起来,这种突厥内情,他自然清楚,也向皇帝汇报过。这时突然不相干的吏部尚书询问,不免心生窦疑。
“郑大人,本次太过唐突了。武德年间,作为吏部尚书同颉利可汗在渭水之盟后,曾经率领使团出访突厥牙帐,也算是同突厥有交集,听闻郑大人归来,突厥经历灾情,颉利可汗众叛亲离,同各部落关系分崩离析,算起前隋朝至今,这正是大唐之福,中国之幸。”
随后,唐俭从前隋朝谈起,到本朝作为礼部尚书前往颉利可汗之处,交纳赏贡之物,到现在中原同草原攻守之势变化,声情并茂,老泪纵横,情绪激动,肢体摇摆,极为感染郑元璹和一众郑府属员。
谈话之中,唐俭滔滔不绝,郑元璹随声附和。若有迟疑之时,唐俭察言观色,并更换说辞,待到郑元璹再次称赞。一席谈话下来,唐俭无问而述,郑元璹无述而答,让唐俭对突厥的情况了解了七七八八。
随后,唐俭收声感叹,此时正进入大唐时代,正是一鼓作气解决突厥的关键所在。郑元璹颇受感染,附和称赞。相谈甚欢后,唐俭告辞。郑元璹礼送唐俭至门外。街上车水马龙,众目睽睽,不少百姓乃至长安的官员看到,唐俭和郑元璹交好的情况。
郑元璹对唐俭的来访参详不透,乘车回府的唐俭则长舒一口气。
郑元璹身系宫廷宿卫要职的左武侯大将军,初来乍到,自然多亲近军中属下,几天后了解人物之间的亲疏关系,找来消息灵通又来传奇闻轶事的下属聊天,闲谈之间询问之前自己在外出使期间,朝廷内外的最新动态,顺便不经意间问到同僚,右武侯大将军——从官职来看,大唐以左为尊——二把手的情况。
下属自然明白,新来的郑元璹大人的含义。人在朝廷官场,这样的问题,肯定是促进上司之间和睦友爱,捡着优点说即可——同大人一样,右武侯大将军是皇帝身边最为信任的武将之一,被皇帝亲口称赞忠直。
何以见得?
原来在郑元璹出使期间,右武侯大将军曾救过吏部尚书唐俭一次。原因据说是同皇帝围棋布局中,抢占先机,处处争胜,不够尊重皇帝所致,被左迁至潭州,并要求收集唐俭的不法行为。因右武侯大将军说情,过了一段时间消气后皇帝,在长安三品以上官员参加的宴席上,特意说起这事,并表彰了右武侯大将军忠直,劝阻皇帝不妄杀唐俭,才得以从潭州回长安,官复原职。
郑元璹不动声色地听完后,暗记在心中,同前一阵唐俭来访的事情合计在一起,立刻手书一封,交给府上靠谱老实的管事人员,转给张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