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替嫁新娘(一)
“太子哥哥,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你帮帮我。”
“依依,你妹妹还小,你忍心看她守活寡吗。”
其实我特别忍心,但我不敢说。
国公府的世子快不行了,长公主亲自登门,要早有婚约的柳清猗嫁过去冲喜。
柳清猗求太子,太子求我。额,其实是命令我,他用眼神暗戳戳地威胁我。他们想让我替嫁。
那我能乐意么?
我可太乐意了。
我遇到国公府世子的那年,十三岁,刚穿越过来,就死了娘,还没来得及为她掉几滴眼泪,又差点被大夫人也一块送去陪她了。
国公府世子就是在我刚刚躲过一劫时出现的,想是那一日惊惧交加,我后来忘记了些许细节,包括他的面庞,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十分好看,我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眼睛。
他帮助了我,使我能在柳府活到十七岁。我后来再未见过他,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能助我脱离柳府,安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个王八蛋,我也愿意嫁给他。现在这个尚未确定是不是王八蛋的人,还是我的恩人,我就更乐意了。
他活着,我报恩,他死了,我就以世子未亡人的身份搬去京郊的某处园子里,过上有钱人朴实无华且枯燥的自由生活。
当然我表面上自是不同意的,否则以大夫人那曹操般的心思立刻能明白我在想什么。非但如此,我还要在便宜爹面前演足戏码。
“父亲,您救救女儿!”那天我匍匐在柳士彰脚下,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死去活来,大有一副,敢让我替嫁我就死在长公主府上的架势,柳士彰扯了扯衣角发现扯不动,最后终于忍不住发火:“殿下还在这里,成何体统!”
我怯生生地望了望太子道:
“殿下……”
柳清猗立刻跑到他身前,试图挡住他的视线。可惜她一米六的身高在太子面前简直杯水车薪,太子复杂的眸子还是向我望来。
他未必想让我替嫁,可更不能让柳清猗真的嫁过去,只能皱着眉头道:“容吾再想想吧。”
“太子哥哥……”柳清猗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当夜柳清猗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找我,直截了当:“只要你替我嫁,我什么都给你。”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雕花精致的檀木盒子,一件件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地契、银票、金银首饰、还有些玛瑙宝珠,最后咬咬牙将手上的玉镯摘下,“这是我外祖母传下来的,也给你。”
“姐姐。”她第一次这么真心诚意地喊我。
“我一定要嫁给太子哥哥,否则我会死。”
这句话竟让她说出一股“不自由,毋宁死。”的气魄来,窗前的月色映得她的脸蛋潋滟生光,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恍惚中,我想起了那个叫楚梦的女人。我在这个世界的母亲。
本是皇商之女,衣食无忧的大户小姐,却爱上了贫穷但富有才气的书生,以身相许,以钱帛相助,家中不同意,便随他私奔,天地做媒,成了婚。有朝一日,书生成了探花郎,被当朝太师的女儿看中,成了太师府的东床快婿,那原先的皇商之女只能做妾。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事儿无论到哪里去说,书生都占着理,他一路官运亨通,官至礼部侍郎。可成了妾的前妻,自然是现妻的眼中钉。
大夫人变着法地折磨楚梦,直将她从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折磨成一具病躯,连柳依依都是险险生下来的。
楚梦还不死心地给她起名: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她妄图唤起一点柳士彰的情意,却只等来大夫人更加凌厉的手段。从那天起,楚梦和柳依依的日子就被困在了柳府最偏僻的西院里,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最后还是不得不死,一卷草席就被送去了乱葬岗。
不知道她死前,会不会后悔?
透过柳清猗,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决心跟柳士彰私奔的女子。彼时彼刻,她也是颇有胆气的人呢,而非后来那畏畏缩缩连女儿都护不住的弱女子。
我叹了口气,拿走了现银,将剩下的退回给柳清猗。
“记住你今天的勇气,即便日后太子变心了,也不要以泪洗面,因为你不是个懦弱的人。”
柳清猗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你答应啦?”
我收回手,没好气:“但你这点银子可不够,回去告诉你娘,拿出点诚意来,往后你嫁给太子,要什么没有?”
听到太子,她显出一抹娇羞,糯糯地答了一声“知道啦。”就跑了。
平心而论,柳清猗比起她娘来好太多了,日常也不找茬,顶多就是狭路相逢,总要对我炫耀几分嫡女的待遇。
大夫人将她养得很骄纵,但心眼不坏。加之她和我长得实在相像,尤其是一双顾盼生妍的眉眼,都随了柳士彰,像得有时我自己都以为在照镜子。
我并不讨厌她,偶尔跟小姑娘掐掐架,还挺有意思。
我这边没问题了,大夫人自然就脚不离地地筹备起婚礼来了。隔了一日,嫁妆的单子便到了我手上,因是嫁到国公府,柳士彰要面子上好看,嫁妆本就不凡,加之大夫人听了我捎带回去的话,从自己陪嫁中又拨出些收益良好的庄子、京城繁华地带的宅子,因为我明确说过不要商铺,大夫人也都折成现银,列在我的嫁妆里。
整体来看,这张礼单还算气派。
大夫人倒是识时务,知道这事儿上不能做手脚,不过我就觉得有点无趣了,她识不识时务,都是要死的,一命还一命么,何况差点是两命。
月光冷冰冰地披散在院落里,我闭上眼,又想起了那一日。正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马路牙子上哼着歌开车的我,突然就灵魂出窍,穿到了一片血泊之中。这具身体原主割脉自尽了。
醒来时,一个病若西子的古代妇女,正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看样子已经大哭过无数场了。
我与她,说起来,只做了半天的母女,但也足够感受到一个母亲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决心了。
“依依,娘是个无用的,让你跟着受这样的苦,可以后就不会了,你放心。”
她瘦弱的身板,苍白的面孔,不自觉蹙起的两弯罥烟眉,印证着这个后宅女子过往的苦难。我一直没来得及跟她搭话。
一来,我刚穿过来,诸事不清,怕一个不小心露了馅。
二来,我也确实不大能发声,大约原主本就是个十年不发一语的,嗓子都快废了,我张了几回嘴,发现有点勉强,就作罢了。
那天下午,楚梦在亲手泡了一杯竹叶青给我后,就吞下一包砒霜自尽了。我发现她时,她已奄奄一息,看到我,忽而有了气力,挣扎着趴到我耳边道:
“依依,娘死了,你就能活下去了……你要好好地。”
凭空一声惊雷,窗外的大雨便哗啦一声往地上砸。我看着这个只做了我半天娘亲的女子,缓缓抚上了她的眼睛。
这都什么人间惨剧,早上女儿死,下午娘死的。
楚梦死了之后,大夫人跟便宜爹前后脚就进来了。
大夫人很不耐烦:“这大雨天的,寻死也不知道挑个好日子,尽会给人找事儿。”
便宜爹看着楚梦的尸体,沉默良久,开口道:“毕竟也跟随我这么些年,夫人看着给厚葬了吧。”
大夫人冷笑一声,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听见了没?要厚葬。”
所谓厚葬,也不过是一张草席,卷着去了乱葬岗。我央求一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小厮带上我,扮成小厮的模样,混在下人中,跟随楚梦的尸体,从柳府后门,穿过一路泥泞,逐渐到了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楚梦就这样被丢弃了。
大雨瓢泼,雨水混着乱葬岗上的杂草、白骨以及夹杂着人和动物腐烂尸体的泥土,很快侵入了那卷裹着楚梦的草席。
“娘!”我的喉咙终于能发出声音,颤抖的,带着哭腔的,贼难听。
伴随着嗓音的开启,一些属于原主的记忆也铺天盖地卷来。
幼年的柳依依,是在饥寒交迫和娘亲的眼泪中长大的,跟着楚梦学种菜、生火、做饭、缝衣,竟也长到了十三岁。
她很少说话,不声不响的。突然在一天早晨,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她不想再看见西院上方这一片小小的天空了,真的,很无趣。
柳依依无望的情绪如层层翻涌的海浪般穿透了我的整个身体,在隆隆的耳鸣和雷雨声中,我听到一声叹息:
“现在,你是柳依依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娘亲的尸身,木然地随着小厮们往回走。
回忆在一丝寒意中戛然而止,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湿漉漉的,我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块玉佩,那本就温润的羊脂玉,被我日日抚摸,带上了人体的温度。多年来,似乎也只有它能让我感到一点暖意,我握着它,很快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