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次日清早,瞿子钰驱车回到了娘家。她的老家位于临近的一座小县城,驱车过去大概要三个多小时,数年以前,她那患有自闭症的女儿徐玥就被徐磊强行送回了娘家。瞿子钰的父亲原来经营着一家出版公司,家里条件很好,但父亲去世后,出版行业也走了下坡路,家里的景况就一日不如一日了。母亲罗英红只是个家庭妇女,后来为了糊口开了一家小店,平时都把徐玥送到特殊学校由老师照顾。
学校外面装着装着铁栅栏和电网,车刚开进门,一只体型硕大的猎犬就对着两人咆哮起来。外面下着雨,阴沉的天幕下,校舍仿佛一座耸立在雨中的城堡。沉重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瞿子钰说明了自己是学生的家长,一名老师便带领她往里走去。校内寂静无声,犹如身处黑暗的深海,两人的脚步落在地毯上,声音仿佛被厚厚的地毯吸了进去。
“您是徐玥同学的家长吧?”老师略带责怪地问道,“怎么平时从来不见你们来,都是她外婆接送?”
“我和她爸爸之间出了点问题。”瞿子钰只得苦笑着解释道,“现在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玥儿最近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她还是不爱和人交流。这里的孩子多少都有点问题,我们也在尽力改善他们的情况。”老师推开了教室的门,时候还早,孩子们围坐在教室里,眼神呆滞,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有个孩子抱着小熊喃喃自语,还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孩子用头捶着柱子。
瞿子钰环顾四周,一眼就注意到角落里的徐玥。她留着齐耳短发,正专注的画画,膝上放着一只布偶小熊。她有着清澄的眼睛,秀挺的鼻子,肌肤晶莹,和瞿子钰年轻时生的极像,眼里却没多少活气,宛如一尊美丽的人偶娃娃。上天把她造的如此美丽,仿佛为了弥补智力的缺憾。
“玥儿,你妈妈来了。”老师俯下身,柔声说道。女孩却不理不睬。画上是一座尖顶城堡,没有门和窗,外面有一圈栅栏,画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缐条浓重,空中还涂抹着大片乌云。瞿子钰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徐玥的头,徐玥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玥儿,你在画什么?”瞿子钰柔声问道。徐玥认出了母亲,但仍然没有开口,只是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瞿子钰回头道:“我要带她去医院一趟,跟学校请几天假。”
“没问题,孩子年纪还小,父母还是要多和孩子陪伴和交流,才有助于改善病情。”
瞿子钰领着徐玥离开学校时,徐玥似乎对离开熟悉的环境十分害怕,瞿子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她的手在掌中微微颤抖,仿佛刚出来的雏鸟,惶恐却对她满心依赖。她胸口一阵窝心的柔软,发誓今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女儿带走。
瞿子钰带着她去了一家诊所,诊所的医生姓倪,是她朋友推荐的心理医生,面对有心理疾病的儿童有丰富经验。徐玥像一只闯进陌生领地的幼兽,瞿子钰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倪文婷的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长着和气的圆脸庞,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她拿起桌上的一个轻松熊玩偶,用熊爪跟她打招呼:“你好呀,我是露露,你叫什么名字?”
徐玥眼里终于有了焦点,她伸手碰了碰小熊,小声说道:“我叫玥儿。”
“玥儿真可爱,给你糖吃,我们当好朋友行吗?”倪文婷从小熊兜里掏出一颗太妃糖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一颗已经化了的巧克力,扭扭捏捏地交给她。小熊和她拉了拉手,徐玥犹豫了一下,将它抱进了怀里。倪文婷回头道:“瞿女士,你能暂时出去一下吗?”
“有什么问题不能当着我的面问吗?”瞿子钰下意识地护住女儿,倪文婷解释道:“不用担心,我只是问她几个问题,想单独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这外面都是玻璃墙,你看得到里面的情况。”
瞿子钰看了一眼徐玥,只得抿着唇点了点头。她走到外面,看着倪文婷俯下身和她说着话,徐玥开始还有点紧张,但倪文婷很快就让她放松了下来,最后把小熊塞进了她的怀里,门开了,徐玥还拉着小熊的前爪和她道别。
“请坐,不用紧张。”倪文婷和气地说道,“我大概了解孩子的情况了,她的这个病应该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遭到打击造成的吧?”
瞿子钰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服,倪文婷把画递给她,正是之前她看到徐玥的涂鸦:“根据你之前提供的信息,似乎特殊学校的老师都觉得玥儿有智力障碍。绘画能反映出孩子的心智。幼儿只会乱涂乱画,但这幅画非常精细,还使用了一定的空间透视技法,玥儿的心智完全正常,甚至凌驾于同龄人之上。”
“你从一幅画里能看出这么多?”瞿子钰端详着画,皱眉道,“这怎么看都是涂鸦吧。”
“心理学上有种树木人格测试。”倪文婷叹了口气,“对于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而言,绘画是了解他们内心世界的唯一方式。”
“你看出了什么?”
“城堡一样的房屋象征避难所,但画中的房子没有门窗,说明玥儿极度缺乏安全感,抗拒和外界接触。”倪文婷说,“屋外的道路非常重要,因为它是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但玥儿却用黑色画了一条死路。画中大面积使用黑色颜料,天空中的乌云,周围寸草不生,都反映了她心中的压抑和痛苦。我需要了解孩子的情况,才能对症下药,找到解决办法。”
就诊室一时陷入了沉寂,倪文婷耐心地等待着。作为心理医生,她非常清楚,许多孩子的心理问题都是不正常的原生家庭造成的,但有些家长并不愿意面对他们对孩子的伤害,甚至通过暴力否认,一旦陷入了死循环,心理医生也无能为力。
“我前夫不喜欢女儿,生下她以后就对我冷暴力,逼着我把她送人,我百般恳求才作罢。”瞿子钰痛苦地回忆着,“但我们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我因此迁怒到了她的身上。”
“然后呢?”倪文婷没有责怪她,给她倒了一杯水,温柔地问道,瞿子钰吞了口唾沫,剧烈的痛苦和后悔灼烧着她的胸口。倪文婷察觉到她的情绪,把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瞿子钰抬起头,她的目光就像一望见底的河流,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关怀和担忧。瞿子钰心头一暖,定了定神,才开始回忆。
怀孕生子的时光对她而言几乎是人生的至暗时刻。但孩子生下来以后,徐磊便开始了对她的冷暴力。徐玥体弱,彻夜啼哭,她不得不深夜无数次起来给她喂奶,没有任何人帮她,徐磊也彻夜不归,那几个月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个人断崖式衰老,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徐玥的哭声只让她痛苦万分。
在无数个难挨的深夜,被女儿的哭叫声吵醒时,她甚至生出了想掐死女儿的念头。她着魔般朝摇篮里的女儿伸出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上,慢慢加大力气,徐玥渐渐哭不出声了,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时月亮从乌云外露出半张脸,把银白的月光照入窗户里,她恍惚之间睁开眼睛,看着映在窗户上的自己,穿着睡衣,脸色惨败,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头发蓬乱,双目无神,仿佛苏醒的鬼魂。
她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徐玥顿时放声大哭。她连忙拍着徐玥的后背,笨拙地安慰着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幕都是她的梦魇。徐玥稍微大一点以后,徐磊就催着她生二胎,她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输卵管堵塞,无法继续生育,徐磊经常因此为由责骂她。由于产后耽误了事业,她出来后找不到工作,彻底被困在了家里,在种种压力之下,她只有把这种愤怒和痛苦发泄在女儿身上,导致徐玥从小就沉默寡言,她用厚厚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用来抵御外界的伤害。很长一段时间,瞿子钰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即使徐磊强行把女儿送到了娘家,她也无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