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合欢花下
回忆是一把钝刀,一刀一刀把她凌迟。她以为攒足了力气与勇气,可以扒开从前,让拉黑的回忆从黑洞里解禁出来。
但是真正说到小月季,她还是会胸口郁结疼痛。
她不能说太多过去,说说现在吧,稀释一下一穷二白的苍白少女时代。像西西弗神那样扛着巨石,数百次数千次地上山,她已经成功上岸了,衣食无忧。
现在,她是可以享福的,尤其是在与画家的数十次博弈后,她成功拉黑了他,像埋他到了地下,去腐烂吧,曾经的救世主。
她不喜欢一个男人死气白赖的盯着她。多少年了,为什么不能给她松绑,难道他是一个需要喂养精神乳汁的人,还是一定要立一个百年不渝的情种人设。
嗯,他照镜子吗?在行将就木的年纪,还以为自己是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典范。
去他的著名人物!去他的名人!去他的男人。
老娘现在精神独立,财富自由,就抛弃你了怎么的!
不要老脸,快死了的人了,还盯着一个女人不放。他那老老婆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他真的做到滴水不漏,所以一家人以为他是一个传统典范好男人,他精神出轨长达半个多世纪,天哪!
2024,小月季早已安享晚年。在她的独栋单体小别墅里,过着精致的生活。
遗忘与被遗忘。
小别墅是一个牢狱。
她拿着卡上公交车的时候,城市的公交车会有一句话:老年卡。
她是一个老太了。小月季变成了枯萎的玫瑰。
她是一个老妪,可是她喜欢穿粉色,粉色的裙,粉色的上衣,粉色的包包粉色的指甲油。是的,她成为不老的少女,她的内心很丰富。但是永远是寂寞的,封闭的,是啊,人生过了60年,她活到了现在。她在11岁的年纪,可能会因为急性肾炎死掉。
不,更早的时候,7岁,她可能会因为落水死掉。那是一次阴谋,她的哥哥带着她下河,坐在小小的木盆里去捞螺蛳,他推翻了她的小木盆后哈哈大笑。她像一条水蛇迅速地粘上了哥哥的木盆,她让哥哥的木盆侧翻,然后听到他惊叫的声音,母亲站在堤坝上,她首先看到小月季落水,裸露的双乳因为大笑而抖动,后来,她变成了哀嚎,因为她看到了她唯一的心肝尖儿落水了,哀嚎着人来救他。
现在,她坐在她的别墅里,阳光透过雕花的窗照在她的紫檀书桌上,屋子里刚刚燃过沉香桂花,她的头脑清醒无比。她特意穿了竹子图案的苎麻旗袍,坐着安静地打字。她打字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她思考的速度。
在她闭目的时候,早晨,她又听到了远方的布谷鸟叫声。布谷鸟是一个与她一样寂寞的长情的鸟。
总是听到布谷的叫声,她就觉得故乡与现在的地方有着某种关联。是的。连鸟儿都知道她是从那个小镇来到这里的小月季。
写完了字,她会去湖边转悠。昨日日落时分,阴了一天的天放晴了。晚霞轻薄。无意中抬起了头,看到远方有一片花粉色的,胭脂色的,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季节,粉色的羽毛状的,鹅毛扇状的花朵,一定是合欢花。
说起合欢花,她的内心涌起了一股热浪,合欢花树是有故事的,合欢树是家乡的。房屋前面小河边的树,想到那棵树,她就想到家乡的盛夏。
有过二三十年的时期,她像一只茧,困在一个很小的格局里。锁定在14岁的那个盛夏。
在盛夏,尤其是酷暑,她是一个自由的、寂寞的女孩子。当然,在她的脑中,还有一幅画面是挥之不去的,那就是小河里,他的父亲金善亮,一个忧郁气质的男人,他淌着水到河的中心去,推拉着一棵树干,那棵树干还是去年的时候在后院砍伐的一棵大株树,不对,应该是大朴树,树要放在河水里面泡上一年,然后把它捞出水。是给姐姐出嫁时打嫁妆的。后来小月季看到那两口大箱子,陪着姐姐去了她的婆家。
小月季也嫁人了,在姐姐出家多年后,小月季也嫁人了,但她的出嫁没有一件陪嫁,连一件嫁衣也没有。她是一个不值钱的丫头,妈妈骂她的时候,喜欢咬牙切齿,说她是一个陪钱货。
可是,怎么的,小月季后来还住上了别墅,开上了白色的宝马车,还喜欢上了玉石,穿金戴银,过上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优渥生活。
但小月季知道母亲怨怼眼神里的潜台词:你给人家做三了。
这一点,妈妈赢了,因为她是原配,嫁进去就当家的。奶奶被她压迫成纸片人。
小月季爱妈妈。在妈妈去世前的几年,照顾她,陪她,像陪小月季自己。她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关进了笼子里,封印,只留下世间最大的慈悲给母亲。靠着自己的隐忍与极大的慈悲心送走了妈妈,也彻底拯救了小月季自己。
从此,小月季与生身父母之情两不相欠,活个心安。
还记得父亲涉水而过小河的时候,他的嘴里在惊呼:呼哈呼,哟,哈,呼呼……大概是,即使是六月初小河里的水还是冰凉的,父亲裸的上身,穿着一个墨蓝色裤衩,在河里面淌着水。那时候父亲应该多少岁?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没有年轻过,可是现在算起来,在她60岁的年纪,想起父亲那个时候的年岁,原来他也不过40多岁。
父亲的一生哦,父亲的一生用什么来形容呢?她竟是心疼他,她的一生都在误读父亲的。
她误读了父亲,她的误读是因为导读的人引导错误,那个引导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的嘴里说出的父亲是一个暴徒,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冷血人,是一个坏人,不能原谅的人。
在她44岁的时候,就知道她错怪了父亲,她的父亲是一座火山。
真的,他是一座死火山。
父亲内心灼热,他是爱子女的,可是她误解了父亲的一生,因而她对他也是怨恨的,继而她恨过母亲。
她恨过母亲。那时以为一辈子不会原谅母亲。
后来母亲在床上,卧床瘫痪了多年,她终于把这种怨恨变成了撕扯,撕扯她自己的内心。让她冰冷的心又活了过来,知道了疼痛,知道了她无法选择父母,也不用原谅父母本身。父母就是普通平凡的人,他们也仅仅是在做他们的角色,而真正该谴责的是她自己。
她嘲笑自己不会投胎。投胎是件技术活,恋爱也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可惜,她无法无师自通,悟性太差,她也不愿意蝇蝇苟苟学了什么心理学来对付别人,对付自己。她的内心是任性的,她想着要像蔓草一样活,像那只低飞的燕子一样快活。
她并不计较寿命长短。
喳,老天留她,活到了99岁还精神十足。
都说家是大补的地方。
她在她的独栋单体小别墅里,用手机上的小程序解决一切生活上的问题。
那棵合欢树,美到初夏,美到布谷鸟叫的时候,到了枇杷上市的时候,到了麦子成熟收获的时候。她的心里,她的脑海里,一直一直到永远都有一幅合欢花树的情景。
合欢花,它那么娇弱,它胜过了无数的月季、玫瑰甚至于牡丹,以及盛夏开放的夹竹桃、紫薇,只有合欢花是最美的,最柔弱的,最艳丽的,也是最低调的,因为在合欢树下,有她父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