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睡在一棵大树顶上
小月季在大伯母的房间住的一晚,模模糊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早上又被一条架在屋顶梁柱上的长蛇惊吓,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那天小月季的哥哥回来了,他与舅舅在一个学校,平时他的生活待遇是进教师食堂吃饭,小月季小小抳得了胃病,哥哥红光满面身体健康,这并不影响小月季与她哥哥的感情。因为小月季也觉得爸爸妈妈应该更加厚爱哥哥一点,毕竟这个家就他一个是男孩子。
秋天是小月季最喜欢的季节,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不冷不热。不因为夏天的湿气发作湿气,也不会因为冬天的酷寒手脚生冻疮,奇痒难熬。秋天是专门来厚待她这样的灰姑娘的,即使是一只耗子,也因为秋天的收获而吃得饱,即使是一只野兔子,也可以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打洞收藏足够的粮食。
金月季从沿着一条路向北走,走到了长江支流的岸边。
那里有三棵很粗大的婆娑的楝树,从小她就喜欢楝树。因为楝树的叶子是羊特别爱吃的,有时放学迟了或者玩得忘了打猪草就会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楝树,折了很多细枝条,上面满满的都是叶子,几枝就能把一只篮筐装满。
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很大的长着长尾巴的鸟儿的叫声。这些鸟儿有长长的的尾巴,张开的时候边缘是一道白色的弧线,非常美。她看了一会儿鸟,又看了一会儿江水。这条江波光粼粼的,水位很高,使她想起秋水伊人的成语,也想起水中洛神的神话。她也终于想起父亲曾经撑着船带她进城的往事。
童心大发,不知怎的,当她躲在楝树的浓荫里,坐在楝树的枝柯之上,像被一棵楝树拥抱或者托举,稳稳地坐在枝丫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她三步两步就爬到了十几米高的树上。
月季不仅能爬树,小的时候还能爬竹竿,屋后的大竹园是她一个人静静玩耍的地方,楠竹有手臂那么粗,她爬竹竿时,两腿麻花一样绞着竹竿,噌噌噌就爬上去了,当然,其结果就是两只脚的脚背皮都被秃噜掉了,但是不觉得疼,她的骨子里是有野性的。
现在她坐在高高的楝树上,两只脚叉开,两只手后举抓住了细枝干,这样稳稳的就像坠在云朵里面。风好舒爽啊,阳光透过密密的浓荫,斑斑点点的照在身上,不冷不热,俯瞰河面,大江从远方流向这棵树下。
一条路上没有人影,突然有一股倦意袭来,其实昨天失眠了。后半夜,又仿佛听到窗边悉悉索索有人在说话,她的胆子本来就小,她能感到自己害怕,心脏通通通的跳,一夜没有安眠。此时在树上,都看不到她,谁都欺负不到她,谁都不关注她,她被整个世界遗忘,她就是整个世界。
眼皮打架了,真的,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醒来的时候,阳光直直的在天心,天真蓝呀,云那么白,她一生出走在外,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轻盈,分了几层飘移的轻纱一样云朵分布的天空。
醒来了,目光下视,看到这一条江边大路白白的伸向远方。在远方,似乎看到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移动,她相信自己的视力,那时候她还没有近视,不需要戴眼镜儿。夜里的星空,即使再细微的星星,也能够看到星星在眨眼睛,尤其是凌晨星星离开时,星星在颤抖,星星渐远渐无,她都能看到。
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远方的时候,她确定那个白色的点在移动,向她这里移动大概,200米,150米,100米,在100米的时候,她已确定那个白色的点是一个老妪。
更近了,真的是一个老太,白色的头发,白色的棉麻长袍,甚至于白色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她认识这个奶奶。她就是村东头的一个奶奶,这个奶奶没有名字,人家喊她是秀秀的奶奶,秀秀因为急性肾病,住了长久的医院。没有回家就死在了医院,从此秀秀的奶奶头发全白,人虚无缥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喜欢在村子的四周云游。
小月季当然有点儿害怕,但是她现在是躲在高高的树上,只要她不出声,只要她不下树,就待在树的浓荫里,她以为秀秀的奶奶是不会注意到她的。近了,近了,秀秀的奶奶现在正通过树的底下。可是,可是,最让秀秀担心的,害怕的是,秀秀的奶奶叉着腰站在树底下,不仅如此,她还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了,看到了卷曲在树杈上的金月季。
秀秀奶奶说,你是不是金家的小丫头,小丫头,你躺在树上干什么呀,快下来,摔下来会要命的。
金月季看奶奶很和善,也没有很惊喜的样子,她就说,奶奶,我在打猪草呢,我要弄一些楝树的叶子回去。
秀秀的奶奶说,那也不要爬那么高呀,是有危险的,你一个人在树上掉下来都没有人看到。哦,对了,你快下来,你家出事情了。
金玉季听说自己家出事情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并用,闪电一样从树上下来,站到了这个奶奶的面前。
秀秀奶奶浑身透白。苍白的脸就像一只老仙,狐狸,对,像一只白狐。
金月季赶忙问秀秀奶奶:我家出什么事情了?
秀秀奶奶说:你快回去吧,你妈妈刚才哭着回家拿了一些东西,说你爸爸在城里面生病啦,住院啦,开刀啦,你妈妈哭着出去啦。
那时候听到父亲开刀,这真是天大的事情,也不知道父亲生什么病。
爸爸一个人在城里面工作,是农业银行的一名出纳员。
金月季是知道的,爸爸有老胃病,一直都在嚼一种叫食母生的药,平时偶尔回来还是要喝一点酒,喝了酒以后又是胃疼,用手摁住他的胃部。眯着眼睛,很痛苦的样子。金月季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胃疼还要喝酒,面色忧戚,似乎从来没有开心过。
除了金月季,每次考试都是成绩优秀,爸爸才会展颜,哥哥在舅舅的学校读书,成绩好坏无所谓,爸爸想着等他退休了,把工作给哥哥接班,所以也不要求哥哥多么用功。哥哥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所以脾气温和,但是也有一个毛病,不关心别人,他对于妹妹如何,他是不关心的。姐姐比月季大了好些岁,已经出嫁了,出嫁的第一年就怀上了孩子,各自在奔自己的前程。
金月季没有与秀秀奶奶说什么话。秀秀奶奶雪白的头发散着,明明没有什么风,她一头的长白发却飘了起来。你看她穿着一件到脚裸的棉麻长袍,又宽又大,金月季又以虚幻起来,感觉秀秀奶奶飘了起来,飘飘升天,横在比楝树还高的天上。
她不是仙女,为什么她会飘浮,在低空,像一朵沉重的云。
金月季逃一样离开了江边,耳边传过来一个声音:金善亮家的小丫头,与她的奶奶金蒋氏是最像的一个,太像了。金蒋氏死得很惨,这个女孩怕是轮回了来报仇的。
啊。金月季听得到内心的呐喊。
金月季放快了脚步,她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她也不会找任何人报仇,她会找谁报仇呢,她所思所想无非是离开这里。
下午金月季要回校了,离学校还有六七公里的路,每次回来必须要带足一月要吃的大米,以及问妈妈要一元代伙费。
现在看起来她是不能够带足一个月甚至于两个月的大米了。她在家找了一个布袋,也没有找到秤杆,大概的拎了几斤米,跟隔壁的大伯母打了一声招呼就去学校了。
出了村口,过了河面上的一座桥,又看到悉悉索索作响的芦柴滩,她下意识的看了一下那儿。在那儿,她第一次见到了柏林画家。不看不知道,一看她自己也感觉到很神奇,真的,真的有一个人站在芦苇丛旁边在钓鱼。他以住不是画画的吗?怎么钓鱼了?她不打算理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因为她还有六七里路要赶。
画家第一时间发现了小月季。他收起渔竿,快步来到她面前说:遇到难题了吧?我也听说了,你爸爸住院了,不过不要紧,就是急性阑尾炎开个刀。
金月季不想跟柏林画家说话,其实她是非常敏感的女孩,她已经觉得学校有人在议论她与柏林画家的关系。
她对柏林画家闭口不谈画画的事情。
柏林画家每周都会找她去补习功课。有时就在学校的图书馆,有时就在学校河边的长凳上,一边速写,素描,一边跟她讲基础原理,月季本来是抵抗的,她曾犹豫还要不要学美术,但她是有野心的,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去外面发展,她要考上大学,现在箭在弦上,她不能不考大学。父亲把他们三个孩子的赌注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希望她考上大学,而她考上大学最好的砝码就是考特长生。这一点柏林画家可以帮上她的忙。
月季不知道柏林画家是什么来历,但是偶尔也会听包打听的女生说,柏林画家来头很大,是BJ哪所最有名的美术学院毕业的,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发配到乡下。
他在乡下,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但是他一路走,一路画画,一路还会把他的画画换成钱,所以他是一个逍遥的行走的画家。
月季拎着米袋子,事实上出了村口她就拎不动了。画家有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他把大米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然后说,来,你坐在前杠上,我推着你。
月季当然不愿意。
柏林画家说:不要紧的,不要怕人家议论,你一定要利用我,我不会害你。
月季坐到了自行车的前杠上,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咯噔咯噔咯噔的向前,六七里的路,画家也没有骑。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跟月季说,关于画画,关于文科方面的地理、历史,甚至于文学名著。画家显然是有准备的,他讲的很耐心,很详细,讲到重要的地方讲两遍,跟月季说要记好,这些东西是要考的。另外,你的作文虽然写的不错,但是要是在高考中作文拿高分,作文也是有规律的,不能够遇到喜欢的就写的好,遇到议论文、说理文这些你就棘手了,所以你要看懂一些名著,要知道一些热点知识,这样就不至于跑题,抓瞎。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金月季觉得受获非浅,当他们远远的看到青山镇那座拱桥的时候,金月季一骨碌下了车,拿上她的米袋子就要走,画家显然是有准备的。
柏林画家说,拿点儿钱去,你爸爸不在家,你没有钱,这一周的伙食费跟谁欠呀?不要学的小里小气的。不要被别人的谣言所左右,你就是你,将来你要远走高飞的,不要耳朵里净听那些人的议论。
月季刚开始还不知道画家的话是什么意思,拿了钱,拎着米袋子就离开了。
镇上有供销社,有百货公司,有酱油厂,还有粮店,有榨油坊,很热闹。再走100米,通向学校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人了。
她这时候展开手里的钱,一看好多钱呀,有20元呢,足够她一学期都用不完,心里既高兴又慌张,觉得这样无缘无故的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即使这个男人和他的父亲差不多年龄,但也是慌张的,她好像觉得自己的女性意识突然就觉醒了,觉得自己利用了别人。
两排高大的雪松在学校的主干道两旁,走过这条路,左手就是女生宿舍。刚要向女生宿舍拐弯的时候,她见到有两个男生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男生故意用很高的声音说:呦,那不是金月季吗?她与一个画家在谈恋爱是吗?这个女人有本事,很会谈恋爱呦。
吼吼吼吼。
两个男生肆无忌惮地大笑着。金月季听到了,但是她只能假装听不到,快步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