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唐诗之路的会通与嬗变(唐诗之路研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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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唐诗

——兼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陈桥驿

唐诗之路研究开发社邀请我参加“李白与天姥”国际学术研讨会,我实在感到惭愧。由于我曾经在新昌执教数年,与这个地方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只好汗颜接受邀请。假使我与包括唐诗在内的中国古代诗词歌赋毫无关系,那倒是不会有惭愧之感,因为眼下的不少这类会议中与会者与会议主题毫无关系的有的是。但事实是,我与中国的诗词歌赋特别是唐诗确实有过密切关系。我是在四五岁时由一位清末举人即我的祖父用唐诗为我启蒙的。所以到七八岁就背熟了《唐诗三百首》,同时背熟的还有《神童诗》《千家诗》等。后来又读熟《诗经》中的全部国风(雅、颂因为乏味,所以没有背熟)。中学以后念英文,也读过荷马的《伊里亚特》《奥特赛》,并且涉猎过一点十四行诗。但是所在这些,由于以后从事的专业性质,一切都早已淡忘,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恍如隔世。

在唐诗之路研究开发社邀请我与会的过程中,又读到了竺岳兵先生的几篇大作,里面有许多唐诗的理论。关于这方面,即使在我当年读诗的时候也绝无心得。我的祖父是位小学家,他读熟了《康熙字典》中四万多个字的音训,对《说文解字》和《佩文韵府》之类也滚瓜烂熟。对于诗词,他除了背熟以外,恐怕也不曾有什么钻研。在我的回忆中,他教我读唐诗的过程中,可以拉扯到理论的,或许就是他对李白和杜甫的评价,即所谓“诗仙”和“诗圣”,前者豪放自然,后者雕琢精深。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学者,平时从不说一句俏皮话,但对于李、杜,他居然以俏皮话作了比喻(这当然也是从别处听到的)。他说假使他们二位上毛坑(厕所),李白就吟“大风吹屁股,寒气入膀胱”;而杜甫则吟“塔斜尿流急,坑深粪落迟”。不过后来我还是读到了相似的评价,那就高雅得多了。那是在我念高小之时,当时我已是绍兴图书馆(古越藏书楼)的长期借书户,我在一本日本汉学家盐谷温所撰的《中国文学史概论》(孙朗工译)中看到他对李、杜的评价:前者是“神鹰瞥汉”,后者是“骏马绝尘”。或许恰如其分。

我的祖父倒是教过我一点作诗的方法,除了要我背诵韵目以外,还有诸如“一三五不论,二四不同二六对”(指七言诗)之类。但是我后来发现,名家名诗是不受这种拘束的。例如按照我祖父的说法,七言诗中大忌“下三连”。但选入《三百首》的崔颢名诗《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两句都正是“下三连”。

以上所回忆是我和唐诗的一点因缘。这是因为接到邀请才想起的。但事实是,我既不懂唐诗的理论,过去背熟的,现在又忘了大半。所以实在有愧于会议对我的邀请。

由于读过一点诗,后来的专业虽然与诗无涉,但是与我的同行学者们相比,我在专著和论文中,也颇有引及诗特别是唐诗的情况。我的专业除了以地理学为基础外,与史学也有密切关系。但是“诗”不是“史”,似乎与我无涉。在我们的专业同行中,精于专业但没有像我这样有过“背诗”经历的人,当然也不会想到在论文中以诗为证。但我的想法却不同,“史”当然重要,像《春秋》经传、“正史”[1]等等,而且都是权威的。但是“史”与“诗”相比,也有它的某些缺陷。第一,在中国,权威的史书,多半都是官方意志的产物,做学问的人利用时必须小心谨慎,因为其中有不少并不反映真实的材料,古今都是一样。特别是所谓“正史”,我在拙著《郦道元评传》[2]中就批评过“正史”。许多部“正史”都立有《酷吏传》和《佞幸传》。我说:“为什么不立《暴君纪》和《昏君纪》?在我国历史上,酷吏和佞幸当然很多,但暴君和昏君何尝会少?而且暴君和昏君给人民造成的灾难,又岂是酷吏和佞幸可比。这实在是‘正史’极不公正之处。”但诗却不是这样,诗是个人的作品,没有受过干扰,尽管对任何一种事物,诗人也难免有他的片面看法,但与史相比,可信度较大。第二,史书所记述的都是重大事件,但在我们专业所研究的课题中,有不少问题都是不见经传的事,而诗的涉及面广,许多地方可以补史书的不足。

例如70年代末,我应约撰写《绍兴史话》[3]一书。此书当然要涉及越王句践七年(前490)建成的绍兴城(当时称为小城),这是一座著名的古都。历史上确实有不少文献做过记载。但是此城在全国的地位如何,却未曾有人做过比较。而元稹在他的《再酬复言和夸州宅》中却明确说出:“会稽天下本无俦。”[4]我引用此诗,当然不会生硬理解,把绍兴城作为唐代的全国第一。但至少可以说明,它已跻入唐代的全国著名城市之林。在城市地理学研究中,有一门“比较城市地理学”的学问。1989年我在日本广岛大学任客座教授时,曾讲授过这个课题。元稹的这句诗,在比较城市地理学中也很有价值。所以我在广岛大学的讲课中也引及此诗。不久以前,我为《绍兴的中国之最》[5]一书撰写序言,也提及此诗。我提出了一段我在国外的经历。我在诸如南美亚马孙河原始森林、北美墨西哥湾浩渺海岸等荒僻之处,或是在纽约百老汇路、东京银座大街等繁华地区,都会想到“会稽天下本无俦”的诗句。因为我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无非跑过几个码头,见识当然不广。但“元稹出生于中原大都会洛阳,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唐朝的宰相”,“他口中说出‘会稽天下本无俦’的话,足证见过世面的人物,也为绍兴的人杰地灵而倾倒”。

《绍兴史话》当然要述及名擅天下的越窑瓷器。史书和若干笔记确实记及越窑,但大都文字枯燥,不能表达出越窑的光彩。而陆龟蒙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采色来。”显然是对于这种名窑的最精湛的目击写生。也有人认为越窑不过是一种青瓷器,现在我们看到的青瓷器很多,不过如此,诗人的描写夸张过甚。这是因为现在我们所见的青瓷器,都是一般窑品,陆龟蒙所见无疑是青瓷精品,即后来吴越所称的“秘色器”。记得《绍兴日报》曾约我写篇有关于此的小文章,我写了《越瓷与陶瓷之路》[6]一文,再次引用陆龟蒙诗句,并且说明,我已在西安法门寺看到了那里收藏的十三件咸通年代(860—874)贡入的越窑青瓷,确实出类拔萃。我当然没有陆龟蒙的诗才,只能以“胎薄如纸,色明如镜”表达了我的观感。陆龟蒙的诗句确实使我茅塞顿开,我不仅在国内,而且在国外也多次引及这句唐诗。这是因为在80年代之初,我的一位日本朋友,国际著名的陶瓷学家三上次男教授,在日本委托我的夫人把他的杰作《陶瓷之路》翻译成中文。此书中译本出版后[7],1985年我又去日本讲学,他为了答谢我夫人的翻译,邀请我们到东京出光美术馆做客,那里收藏了大量越窑青瓷精品。真是美不胜收。最后,在他们的精致留言簿上,我也写上了这句唐诗。

《绍兴史话》中我还引用了杜甫《后出塞曲》中的诗句“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这是为了说明,绍兴的丝绸,在唐初已经出名。用唐诗说明一种地方事物,在我看来是事半功倍。但是也有人会认为,在我们的专业中,不是人人都有过对我国旧诗“死记硬背”的经历,在其他古代文献中,也可以找到同类的资料。这话不错。但是我也需要指出,在我的研究工作中,也曾经遇到在其他文献中找不到答案而依靠唐诗迎刃而解的例子。我的关于古代鉴湖研究就是这样。鉴湖(初创时不知何名,六朝称大湖或长湖,唐朝称镜湖,宋朝起才称鉴湖)是东汉永和五年(140)创建的一个大型水利工程,曾在山会平原的农业发展中起过重要作用,直到南宋而基本湮废。由于文献记载明确,使我得以在1∶50000地形图上测出初创时的面积达206平方公里。像这样一个大型水库,其湮废总有一个较长的过程。但所有文献资料都记载鉴湖围垦始于北宋。北宋无非一百六十余年,要在这样短时期中,把偌大一个湖泊基本垦废,实在很难相信。因此,我在撰写我的论文《古代鉴湖兴废与山会平原农田水利》[8]一文中,正是由于引用了唐诗,才获得令中外学术界信服的论据。秦系《题镜湖野老所居》说:“树喧巢鸟出,路细葑田移。”[9]说明唐代前期,湖中已经出现了葑田。而元稹《和乐天十八韵》也说:“柳条黄大带,茭葑绿文茵。”[10]由此可以证实,有唐一代,鉴湖的围垦已经相当普遍。秦系和元稹都是这种围垦的目击者。在当时,他们只是把这种现象作为他们的诗材,客观地写入了诗句。为此,从后代学者来说,他们的诗是完全可靠的,可以作为唐代围垦鉴湖的确凿证据。但是除了唐诗以外,我们也没有在其他古代文献中找到过这种具有说服力的材料。

最后说一说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是一首选入《三百首》的唐诗,属于我童年背诵之例。当年,我只觉得此诗豪放自然。它和七言乐府中的《蜀道难》《将进酒》等一样,都是我喜爱的李白诗。所以我在为新修《新昌县志》所写的序言中,特地引及了其中的几句,并且加了一点我的看法: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有许多令人百读不厌的描写,如‘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李白对这座道家第十六福地的神奇景色的描写,反映了唐人对于这座名山的向往和推崇。”

我在《县志》序言中写入此诗,与上述我利用唐诗研究我的专业课题不同。我只是为了说明新昌自然风景的优美,因为在引此诗以前,我开头就说:“新昌位于浙东,浙东原是山清水秀之地,而新昌特为出众。”引此诗之后又说:“当然,新昌的风光胜迹,远不止上述天姥、沃洲、南明等处,其他还有南岩山的山海遗迹,穿岩十九峰的嵯峨突兀,东仰山水帘洞的悬泉幽邃。新昌的景点之多,不胜枚举,新昌的自然之美,美不胜收。从今天的观点来说,这是新昌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它们必然能为新昌的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所以我实在是借用名人名诗,以赞扬新昌的名胜。

但是我确实也利用此诗做过专业研究。那是1959年,当时我在浙江师范学院地理系担任经济地理教研室主任。浙江省交通厅委托地理系从事一项全省交通规划的研究,系里要我负责完成这项任务。于是我组织教研室教师和两班高年级学生,在做了几个月室内资料工作以后,再花两个月时间进行野外调查考察。这项研究是把省内铁路、公路、航运通盘考虑的。当时我们发现,特别是浙东,河道的航行里程不断缩减,也就是说,河流状况不断恶化。我们以曹娥江作为典型对象,进行古今对比和分析研究。这就要涉及这条河流历史上的通航情况。我们查索古代文献,经过比较,最后认为对于这个问题,具有价值的古代文献有两种,一种是《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的王子猷雪夜访戴逵的故事。王子猷在雪夜,“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说明在东晋,从山阴上溯曹娥江到今嵊州,不过一夜航程,江道畅通可见。当时认为有价值的另一种文献,就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因为诗中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用这两项资料对比,说明曹娥江航道从5世纪到7世纪没有变化。当年我主持写的课题报告,其中就有李白此诗。现在回忆起来倒是很令人感慨,因为我童年爱读的此诗,不仅由我写入新修《新昌县志》,而且也在我的研究工作中起过作用。

作者系浙江大学地理系教授

论文原载《中国李白研究(1998—1999年集)·李白与天姥国际会议专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24—130页


[1] 指二十四史。清乾隆间修纂《四库全书》,诏定二十四史为“正史”。

[2] 陈桥驿《郦道元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

[3] 陈桥驿《绍兴史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

[4] 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续拾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92年,第1032页。

[5] 裘士雄、杨旭《绍兴的中国之最》,浙江摄影出版社,1998年。

[6] 陈桥驿《越瓷与陶瓷之路》,《绍兴日报》1992年6月28日。

[7] [日]三上次男著,胡德芬译《陶瓷之路—东西文明接触点的探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

[8] 陈桥驿《古代鉴湖兴废与山会平原农田水利》,《地理学报》1962年第3期,第187—202页。

[9]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百六十,中华书局,1960年,第2896页。

[10] 《全唐诗》卷四百八,第4536页。